「每次进来都觉得阴森森。」林雅淳穿上防护衣,戴上手套,抱怨了句。
「但是窗帘拉开的话,经过的同学可能会被吓到,尤其不是我们这科系的,肯定要收惊。」游诗婷把长发盘起,戴上防护帽。
「这样说没错啦,但一定要搞得这麽可怕吗?不是听说台北有家医院就打造了五星级的空间?」
「五星级?」推床上的大体倏然坐起。
「哇!」林雅淳惊叫出声,巴了对方後脑勺一记。「死阿泰!你突然爬起来会吓死人你知不知道?!」
「那你知不知道你这样是虐屍……」阿泰好委屈地摸摸後脑壳,身上白布滑落,裸露的胸口有几根微卷小胸毛,不算性感,倒是有点滑稽。「我只是想说,学校不可能给我们五星级实习教室啦,哪有那麽多经费。是说你胆子也真小,我坐起来都能吓到你。」
「你现在是大体OK?大体是不会说话的OK?」林雅淳被吓得不轻,不肯放过教训同学的机会。「你以後帮大体化妆化到一半,他突然开口问你午餐的鱼肉好吃否,或是像你那样爬起来,你不怕吗?」
「你听过假死没?有人是被误判死亡的,盖了白布後,又爬起来问家人发生什麽事的,这事情真的发生过,万一你将来遇到这种情况,你要被吓吗?我这是给你机会教育。」
「喔唷,啊你们是好了没?」隔壁推床上的大体悠悠出声:「我躺很久了,这床很难睡,我现在腰酸背痛的,可不可以快一点?」侧过身,掌撑起下巴。「掯!以後来发明独立筒棺木好了,这麽难睡怎麽有办法一路好走啊。」
「陈润昇,你这想法不错,但是可以请你躺好吗?我要开始练习了。」游诗婷臂上挂了条大毛巾,站在陈润昇双脚正後方。
她的大体模特儿听话地躺下,她便依着步骤开始进行练习--首先,检查身体有无缺陷。
她走到推床一侧,看向陈润昇的脸,然後是脖子、胸、手、腹部,一直到脚掌皆检视过一遍;当她从一旁工作台拿了片尿布回到推床旁时,就见陈润昇睁大眼睛看着她。
「看什麽?眼睛还不闭上。」游诗婷扬扬尿布。「再看,就包你的头。」
陈润昇咧嘴笑。「哪个头?」
「就是说嘛,是大头还是小头?」隔壁那床接着问,然後是猥琐笑声。
「你们实在很低级欸。」游诗婷瞪了两人一眼,手伸到大毛巾下。男人都这样,三两句不离黄。
「是你先说要包我的头啊,你现在不是正在做?」垂眼看着那把手伸进他腰腹下、正在解他身上那件尿布的女性侧颜,陈润昇不怕死地说。
「拜托一下,你们专业一点OK?这样子怎麽练习啊,万一考不到执照以後怎麽找工作?」林雅淳一面进行手中工作,一面提醒。
「我本来只是想问游诗婷,她嘴巴那唇蜜是什麽口味的,很香啊,结果还没问就先被她凶了。」
「谁叫你盯着我看。」游诗婷睨了眼她的大体模特儿。
「我看它像橘色,在猜是水蜜桃还是柑橘味。」
「猜这做什麽?」
「想像一下吻你是什麽滋味。」陈润昇很认真的口吻。
游诗婷呆了两秒。「你很无聊。」转身把换下的尿布放一旁,并未扔弃;反正只是练习,大体示范者都还是会穿着自己的短裤,尿布包在外头也不会弄脏,留着还能重复使用;但即便如此,还是得假装那是片用过的尿布,所以她脱手套,换上新手套,拿了擦脸巾,坐到推床一侧,开始擦他的脸。
「喂,我说认真的,每次问你要不要当我女朋友,你老是不考虑就拒绝。」
「你那麽花心,谁要当你女朋友!」林雅淳接了话。
「那是因为诗婷不给我追,我才加减和其他人交往。她要肯点头,我绝对一片痴心。」陈润昇看着上面那张正在擦他脸颊的面容,说:「不考虑一下吗?」
「不要!」她瞪大眼,用力拉住他耳朵,擦他耳背。
「嘶--小姐,你轻一点,谋杀亲夫也不是这样。」
「你再讲!我等等把你画成女屍。」
「诗婷,润昇是真的满喜欢你,你不是没男朋友?」隔壁那床又出声。
「没男朋友,跟他喜不喜欢我有关系吗?」游诗婷拿出寿衣,将内裤和外裤先套叠好,内衣、单衫等五件摆好後,将陈润昇身上大毛巾掀至大腿上,接着为他套上裤子。「我对姐弟恋也没兴趣。」
她高中毕业後,先工作了几年,发现专业知识不足了才考大学;这些同学在她眼里就像弟弟妹妹,她没想过要和哪个男同学交往。
「你为什麽不交男朋友?」陈润昇见她动作熟练,可他毕竟是男人,他的体重对她来说是不小的负担,他抬腿,让她方便为他穿上裤子。
「你管我!」拍了下他大腿,游诗婷道:「不要动啦,哪有遗体自己把脚抬高让人穿寿衣的。」
「这样你比较方便穿啊。」
「考试又不能这样。」看了眼墙上时间,她又说:「等等时间拖太久,又要继续练习,你不是躺得腰酸背痛了?」时间上的掌握她还未控制得很好,但考试是有时间限制的,她还需要多练习几次。
「他故意的啦,这样才能被你一直摸啊。」阿泰闭眼说完,忽然扭动大腿。「哦……啊……哈……」
「靠!你是怎样?」陈润昇瞪过去。
「不是啦,就……敏感带被OK妹摸到了。」摀着胯下。
什麽什麽什麽?她哪有摸到什麽敏感带!「你专业一点OK?」林雅淳尖叫起来。
游诗婷看了过去,笑出声。每次听雅淳夸张喊着OK,总能令她短暂愉快。
陈润昇翻了翻白眼,看着天花板上白晃晃的灯管,开口说:「问你们喔,要是证照和毕业证书都拿到了,你们以後会从事这行吗?」
「会吧,不然念这科干嘛?我当初跟我老爸老妈革命很久耶。」阿泰说着。
「我可能就等实习後再决定吧,在学校学到的毕竟不是实际经验啊,现在学的将来真的用得到吗?正式进入这行後,可以适应吗?这个都要考虑的。」林雅淳说着自己的看法。「之前老师不是说这行业很累?二十四小时轮班就算了,吃饭吃到一半要跑出来接体,睡觉睡得正熟接到电话也要马上出发去接体--」
阿泰接了她的话。「做爱做一半接到电话也要--」
「你闭嘴啦!每次都讲这个!」林雅淳气得把擦脸巾扔到阿泰脸上。
陈润昇畅笑几声,看着上面那张正准备帮他上妆的脸蛋。「诗婷你咧?你毕业後有什麽打算?」
「来念这个科系,就是为了学习专业知识,毕业後当然就是走这行。」游诗婷取了化妆棉片,沾上化妆水。
陈润昇念头一闪,兴奋道:「我们合夥怎麽样?自己搞一家礼仪公司来做。台湾人口老化,殡葬这一块是个大饼,自己创业一定比去上班还要好赚。」
「不错啊,到时候叫上我,我回去问我老爸看他能不能拿点钱出来投资。」阿泰兴致高昂。「公司名就叫……啊,殡殡有礼?殡葬的那个殡。」
「白痴!冰火五重天不是更好?又要冰在冰柜又要火化。」还殡殡有礼咧!陈润昇不以为然地哼两声,盯着游诗婷。「诗婷,你说呢?」
「要我说什麽?你想开就开。」化妆棉在他脸上擦过,游诗婷旋开乳液瓶,倒了些乳液。
「所以你是答应跟我合夥了?」
「我没想过。」她在他额头、脸颊抹上乳液。
「为什麽?你不想跟我合夥?」
「那你有没有想过要开在哪里?」
陈润昇思考片刻,道:「当然开在我老家屏东啊。」
「你不知道我台北人吗?你认为我会跑到屏东工作?」她话说得直接。她有自己的打算,从很久以前就在计画,只待毕业时机成熟时。
「有什麽关系,台北人在屏东工作有什麽不--」
「你们还没好啊?」教室门忽被推开,邓大维走了进来。「我午餐买好了。」
「大尾,你终於回来了。好久喔,我快饿昏了!你不是说要去那家新开的牛肉面店买吗?」林雅淳转首看着邓大维手中的提袋。
为了那张丧礼服务的丙级技术证照,几个同学说好这个假日不回家不外出,就在学校实习教室练习,不仅步骤要正确,时间也有限制,他们不敢掉以轻心。
稍早前,她在隔壁灵堂布置教室练习过後,才又过来洗穿化教室练习;已近中午,而她早餐又没吃,便嚷着要先吃饭,想不到邓大维自告奋勇说要出去为大家买午餐。真是好同学,友谊果然无价啊呜呜呜。
「是啊,因为新开幕,消费就送一盘小菜,加上又是假日,人很多的,我排好久才排到。」把一张工作长桌拉了过来,邓大维把餐点拿出来摆上。
闻到香味,两具大体模特儿爬起,游诗婷推了下陈润昇。「我还没化欸。」
「吃完再化吧,面不先吃会糊掉。」邓大维打开盖子,拿了免洗汤匙,喝一口热汤,赞叹地说:「这汤头很鲜耶,快点来吃!」
洗过手,五人陆续在工作桌前坐了下来。
林雅淳看看面前几个纸碗。「大尾,都一样吗?」
「我问店家,他们说招牌是红烧牛肉面,我就帮你们买一样的。」邓大维把小菜盒也掀开。「还有凉拌牛肚、小黄瓜。这个是牛肉卷饼,这个是辣椒酱,老板自己做的,说很辣,但很香,老板很推荐他们的辣椒酱,说只要加一点点,面就会更好吃,但千万别加太多,因为真的很辣。」
「能多辣?辣椒酱不就那样而已……」陈润昇摆明了不信。
林雅淳掀盖,筷子一夹面条,说:「先试原味,美食节目都这样演。」
「怎样?」阿泰问。
「好好吃!以後吃不到怎麽办?」林雅淳抱住阿泰手臂,在他衣上抹嘴。
「喂喂!我这衣服打算穿两天耶,最近下雨衣服都晾不乾的,你这个萧查某……」阿泰哇哇叫。
游诗婷笑着掀开碗盖。真是丰富,配色也好看,还有青江菜呢;但看见里头的红萝卜块时,她微微皱眉,举筷夹了出来,然後在面碗里加入一点辣椒酱。
「你不喜欢吃红萝卜?」陈润昇疑惑地看着她。
「你好逊,要追她,居然不清楚她喜好,难怪追不到。」林雅淳叹了声,筷子一夹,小黄瓜在嘴巴里咬出脆声。
「这个很营养,你居然不吃。没关系,我帮你吃。」筷子一戳,红萝卜被陈润昇啃了。
游诗婷呆了好几秒,傻怔怔地盯着陈润昇。
「怎样?决定跟我恋爱了吗?我会帮你吃红萝卜喔。」他很得意地说。
「并没有。」像要掩饰方才那瞬间的失神,她举筷大口吃,辣酱过喉,一阵热辣在喉间漫开。「咳……咳咳……」她咳着,眼眶蓦地生热,泪光一片。
「靠,有好吃到让你流泪吗?」陈润昇被她吓了一跳,抽面纸递给她。
有好吃到让你流泪吗?她傻傻看着他,眼一眨,泪花模糊了视线。
接过面纸时,她又看向陈润昇,就像看见了那个人……
***
「吃红烧牛肉面好不好?」少年瞄一眼桌面。一小段乾煎白带鱼,还是吃了一半的;一盘空心菜剩不到两口,剩下的蒜头都快比空心菜多;炖得烂烂的凤梨苦瓜没什麽卖相,引不起食欲;白斩鸡除了鸡脖子、小鸡翅外,就是浑圆的鸡屁股……
他又掀了瓦斯炉上那一锅卤汤的盖子,舀动汤勺看了看後,打开冰箱。
「你会煮吗?」游诗婷看着弯身在冰箱前的少年背影,他东翻西找的,推回冰箱门时,手里多了两颗鸡蛋,还有一小盘手工面条和一个玻璃罐。
「少瞧不起我。虽然没有正式下厨过,但我爷爷和阿嬷可是高手,我在一旁看久了也懂一些。」脚朝後轻踢,冰箱门合上。
「手工面条,吃过没?我爷爷自己揉的,面条香又Q,别处没得吃,就这麽一家。」把玻璃罐搁上桌面,面条搁在流理台,他取锅子盛水,一脸骄傲地又说:「罐子里那个泡菜我阿嬷自己做的,一样别处吃不到。」
游诗婷点点头。「手工面条好,我喜欢吃面。泡菜也很好,我超喜欢吃辣!」
少年转头,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我阿嬷的泡菜不辣,偏酸的。」
「……不辣的我也喜欢,酸的更赞。」
他一脸好笑,把生鸡蛋往上轻轻一抛,准确接住。「好吧,看在你这麽会拍马屁,我再煎两个荷包蛋给你加菜。」走到瓦斯炉前,他拿了炒菜锅,开火;另一个炉上的锅子挪走後,也开了火,准备煮面条和青菜。
「你真的会煮吗?」少年拿了一旁的瓶瓶罐罐,一一嗅了嗅,游诗婷觉得他那样子看起来就是不会煮菜。
「很困难吗?我看我阿嬷都是油一倒,菜一丢,锅铲搅一搅锅子里的东西,然後就好了,很简单的。」啊,这一定是油。没错!咕咚咕咚倒进锅里。
「所以你是完全没煮过菜?」
「拜托,男人煮菜很娘好不好!要不是看你没吃饭,桌上的菜又没剩多少,你以为我喜欢?」锅子窜出白烟。叩叩两声,他急忙敲裂蛋壳,粗鲁地把蛋液倒进锅里,油花溅出,他「嘶」一声。
「靠!」他摸摸手臂被热油溅到的地方。
游诗婷好笑地走过来,抓了他的手放到水龙头下冲凉。「你不是说煮菜很简单?」
「不小心被喷到而已啦,哪个人煮菜没被油烫过?」关水龙头,甩甩水,水珠在锅里ㄅㄧㄅㄛ响,油花四溅,他又「靠」一声,拿锅盖挡在身前。
「不是说煮菜都会被烫?那就不要挡啊!」她很没良心地笑。
「你给我差不多一点!要不是要给你加菜,我需要像个白痴一样站在这边被油爆吗?」杨景书晃晃手中的锅铲,恶狠狠说完後,翻过荷包蛋……你娘的,居然焦了,他一脸不爽。
「好像焦了,火太大了啦。」她指着炉火。
「太大就转小一点啊,在那边看……盐盐盐!拿盐给我……那罐应该就是,我阿嬷都会洒一点盐巴。」接过盐罐,舀了一匙。
手忙脚乱好一阵,两个焦黑荷包蛋上桌。他将一旁已水滚的面条和青江菜捞起,放在大碗公里,再把之前炉上那锅打开,从里头舀了些肉块和卤汁,还有红萝卜块,淋在面条上。
把碗公递到她眼前,道:「加减吃啦,牛肉我爷爷卤的,肯定有熟肯定好吃。面嘛……吃了不会送医就好。」杨景书拿来菸灰缸,长腿一跨,在长椅条上蹲着,点了根菸,看她吃面。
她咬下第一口荷包蛋时,表情还算可以接受;第二口时,就见她低垂的眼睫颤动,然後一滴泪水滑下。
他吓一跳。「喂喂喂!是有好吃到让你流泪吗?」
游诗婷用手背擦掉泪。「好吃。」嘴里还有食物,语声模糊。
杨景书很怀疑,换手拿菸後,拿过她手里的筷子,夹了她咬两口的荷包蛋往嘴里送。
一咬下,脸色大变。「咳……咳!」咳了几声,搁下筷子又推走盘子,说:「你要陷害我也不是用这种方法!这麽咸又苦的东西你说好吃?」盐巴太多,焦味又带苦,还附带蛋壳,实在难以下咽。
「但是、是你煎的啊,我妈从没煎过蛋给我吃。」游诗婷挪回盘子,筷子一握又吃了口荷包蛋,然後开始吃面和卤牛肉。牛筋软硬适中,牛腱厚实饱满……她忽然皱了下眉,因为看见碗里有她讨厌的红萝卜,於是夹了出来。
「……」杨景书明白她意思,但听见这样的话,终究不好意思。「啊,随便啦,你觉得好吃就好,下次没钱吃饭来找我,我煎一打给你吃到脑中风。」
「好啊。」游诗婷哈哈笑,抬脸那瞬间,望进他深沉的眼,心一跳,不明所以地敛了笑。
「笑得跟白痴一样。」他吸口菸,觑见她夹出的红萝卜。「讨厌它?」
「唔。」她点点头,大口吃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