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这台主刀的秦主任外号“禽始皇”——只会作官,开刀技术是大家公认不能说的秘密的烂;不过在他手下求生存、外号“天才飞刀”的涂大飞学长,也因此练就了十八般武艺。
方柏珍刷手,换上无菌衣,才进手术室,一长串的各国脏话就朝她迎面而来——
“~!@#¥%^&~!@#¥%……脑子有问题才指名他开刀!你有看过哪个医生的祖宗八代敢挂他的号吗?~!@!@#¥%……倒楣送到这间医院,被他开了刀不死也会有后遗症……”
“学长,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禽始皇”呢?”方柏珍一看这么大阵仗的胰头十二指肠切除复杂手术,居然只有大飞学长在,立刻上前支援。
“马的!医院来了个大官做身体检查,他缝完十二指肠断端就去抱人家大腿了!”涂大飞骂人,气到快中风。
“患者现在状况?”她问。
涂大飞简单说明了患者情况。
“我来帮忙吧。”看这情况,这台刀至少还要再开四个小时吧。
“多谢。”大飞学长仰头请护理人员擦汗后,继续埋头奋战外加飙骂。“马的!这种手术扔给我一个人,还是人吗!他开刀技术是很差,开什么就出什么状况,靠的全是我们这群喽罗,可他现在居然不知廉耻到连待在手术房都不愿意了。你知道他刚才开到一半,听到大官来了,那张谄媚嘴脸有多噁心吗?Shit……”
方柏珍听着大飞学长嘴里拚命诅咒,眼里看的却是他手起手落、无人能比的高超技术,也只能叹为观止。
大飞学长果然是天生吃这行饭的人啊!禽始皇就是会作官而已,还真没学长厉害。话说回来,学长当年可是外科圣手高主任的高徒啊。问题是高主任虽然仁心仁术,却算计不过禽始皇,最终落得黯然离开医院的下场。
方柏珍在心中叹了口气,全神贯注地协助开刀事宜。
三个小时过后,禽始皇这才悠哉地进了手术室,做了几处简单的缝合后,又神人般地飘走。
手术完术,方柏珍简单整理了一下,想去休息,却在走廊遇到了一脸郁色、颓着肩的大飞学长。
“晚上有班吗?”涂大飞问。
“没。”
“那陪我去喝一杯。”
“怎么了?”看学长一反平时嘻笑怒骂神态,她有种不好的预感。
“我老婆要跟我离婚。”涂大飞想挤出一抹笑,却没成功。
方柏珍看着她的偶像一脸苦恼,还能怎么办?她用力拍拍他的肩膀说道:“走,我请客。”
方柏珍不是故意要到“One Day”喝酒的。尤其是在纪薇最近每天都要传很多她有多喜欢成勋奇之类的简讯给她时,她不觉得自己单独去看成勋奇会是什么好主意。
但学长叫了计程车就直达“One Day”门口,她能说要换一家吗?
不过,一进到酒吧里她就放心了,因为没看到成勋奇。是啊,他有两家店,也许他正在“Orange Day”巡店呢。
虽然一切也许是她想太多了,认为纪薇既然对他和自己闲聊感到介意,那她就不该未告知纪薇而来这里。虽然她对成勋奇是百分之九十九无感,因为他是纪薇喜欢的人;但,她不会否认心头那百分之一的怦然,因为成勋奇的眼睛是那样地黝亮、深邃,让她不由得心律不整——可她想他既然那么受欢迎,那她心律不整也是人之常情吧。
“没想到你也来过这里。”涂大飞走到吧台前的一张圆桌坐了下来。
“我的死党前几天传简讯跟我说,这个城市有心事想说的人,都来过这里。”方柏珍跟着学长入坐。
“涂医生,今天怎么有空来?”调酒师艾莉笑问。
“心灵不平静啊。”涂大飞苦笑。
艾莉看了方柏珍一眼。“今天纪薇没一起来?”
“我是临时起意。”方柏珍说道。
“想喝什么?”艾莉问,递过MENU.
“血腥玛丽,应景一下。”方柏珍朝学长扮了个鬼脸。
“点得好!因为我想杀禽始皇!”涂大飞磨了下牙,开始口沫横飞地数落起禽始皇最近的非人之举。
“你跟学嫂怎么了?”酒送来之后,方柏珍见学长抱怨完后仍颓着肩,开口问道。
“她说我没空陪她,说看我每天忙成那样她很难过……”涂大飞喝了口酒,放低了声音:“她又怀孕了。”
“恭喜。”方柏珍握了下学长的手臂,表情郑重地说:“这次一定会顺利的。”
“希望如此。她流产两次了,这回知道又怀孕时,她第一个反应是哭了。”涂大飞低下头。
方柏珍看着学长红红的眼眶,只能举起酒杯敬学长。“我们一起祈祷。”
“是啊,所以我这次一定得陪在她身边。她希望我离开医院,去我岳父的医美诊所。他们只有我老婆一个女儿,舍不得她老是看不到我……”涂大飞看着她,用脚踢了她一下。“你这是什么舍不得的表情,难不成暗恋我很久哦。”
方柏珍回踢了下,用力吸了下鼻子,是真的很想哭。
“暗恋你个大头鬼啦!我是在为全台湾人民哭啦!失去一个外科飞刀手,我们以后要动大小手术,要找谁去啊。”她作势苦恼地揉着太阳穴。
“只好多拜拜多上教堂,请菩萨和上帝一起保佑,千万别让禽始皇动到你的手术。”
两人同时笑出来,却都是苦笑,只能将酒一饮而尽;然后,她挥手请服务生送两杯果汁过来。
“学长打算什么时候提辞呈?”
“明天提。医院规定要一个月前报备,就再待一个月吧。反正,我打定主意这次一定要陪在你学嫂旁边,也许孩子就会顺利了。”
“那是一定的。”方柏珍用力拍学长肩膀。
“你这女人力气怎么这么大,打得我快脱臼!看来还有力气能在外科冲个几年嘛。”涂大飞也打了回去。
方柏珍被打歪身子,但她在笑;虽然笑容持续得并不久。
“我以前以为仁心仁术就可以无畏天下;可是你也知道的,我们心目中技术好到可以出国比赛的高主任只因为不擅攀附,就被禽始皇斗下来,现在流落在外,连手术都不能开。热忱如果没有继续添柴火,只会一直被官僚体系浇冷水,要不就搬进染缸里同流合污,要不就远离红尘。”唉。
服务生送来了果汁,涂大飞举起刚送到的果汁向她举杯。“感谢你更坚定了我离开的决心。”
“我果然很不会说话。”方柏珍笑着和他干杯。
涂大飞放下酒杯,拿出震动中的手机一看,就把剩下的果汁全喝进肚子里了。
“我老婆传简讯来找人,要不要顺便载你回去?”他问。
“不用。”一道男声代她回了话。
方柏珍胸口一震,蓦地抬头,看见了代替她回答的成勋奇。
“今天居然能见到大名鼎鼎的老板,我要去买乐透了。”涂大飞笑着和成勋奇握了握手。
“原来老板这么罕见哦。”方柏珍睁大眼,作势欲打量成勋奇。
“要看是谁来。”成勋奇黑眸凝看着她。
“我先走了。”涂大飞朝方柏珍嘿嘿一笑,还眨了两下眼,这才看向成勋奇。“好好照顾我学妹。”
方柏珍对于学长的一脸暧昧,回了记白眼。“回去前记得问学嫂想吃什么。然后,如果有看到花店,就买一束花给她。”
“你神经啊,这时候哪来的花店。”涂大飞也回她一记白眼。
“前面路口右转那间开24小时。”成勋奇说。
“哈!果然不愧是酒吧的万能天神。”涂大飞起身想付钱,方柏珍阻止了他,他也就和她挥手道别了。
成勋奇端起方柏珍的果汁,走往更角落的圆桌。
果汁被端走,总不能抢回来,方柏珍只好跟着晃了过去。
“改坐这里是可以打八折吗?”方柏珍坐了下去,发现自己因为成勋奇而成了焦点。
“可以续杯。”他跟着坐下,再叫了一杯果汁和热咖啡。
“原来你的外号是万能天神啊。”果汁不能白喝,看成勋奇也是一脸想聊的样子,那就闲聊好了。这样她回去还能跟纪薇报告他们聊了什么。
“是啊。如果有人要开刀就打你们这些医生的电话;要装潢、要买家电、要保险的,只要有来喝过酒、说过心事,通常就熟了。”成勋奇喝着咖啡说道。
她支肘托腮看着他,不晓得他知不知道自己在皱眉;而他皱眉的样子,满性格的,很适合唇边叼一根烟。
相对无言一分钟后,方柏珍立马决定她跟他还没到达含情脉脉的阶段,脱口便问:“你最近还好吧?”
“怎么这么问?”他心暖了暖,因为平时注意到别人神色不妥的人总是他。
“没啊,毕竟你妈妈才过世半个月。”
他没开口,黑澄眸子定定地看着她。
“喂,有话用说的,我还没学会读心术,用眼睛说话这招,对我没用啦!”方柏珍脱口说完,咚地一声把额头抵向桌子。“抱歉,本人喝了酒,说话就不分亲疏远近,而且刚刚才跟学长乱啼一番,频道还没调回来。”
“我倒觉得你现在这种说话方式挺好的。所以日后只要我在这里,你喝酒都算我招待。”
“歹势喔,就算是这样,我帮你开刀可没法子打八折的。”她扬眸,见他黑黝眼里闪过笑意,她啪地摀住嘴巴。“童言无忌,请别介意。”
“那你也别介意我接下来可能交浅言深。毕竟,你比常人看多了生死。”
她看他神色转为严肃,赶紧坐直身子,专注地看着他。
他挤出笑容,无奈不怎么成功,于是移开视线,状若无事地继续喝了口咖啡后才说道:
“我今天接到我妈的保险经纪人打来的电话。她说,我妈从我开始拿钱给她的那天,就买了保险。后来,我店里的生意好,每个月又多给了她钱,她又多买了一份保险,两份的受益人都是我……”
接下来的话全哽在喉间,他只好低头喝咖啡。
“所以你觉得内疚了。”她拍拍他肩膀,在心里叹了口气。
“我以为她唯一在意的人就是那个家伙,没想到她还是在乎我的……只是,我后来见她时,没说过一句好话。如果我再坚持一点,直接把她送去别的地方,也许——”
“她对那个男人的坚持,不是你的错。就算你把她送到天涯海角,她还是会跑回那个男人身边的。”她定定看着他的眼,低声说道。
“但我还是应该多做点什么的。”他垂眸颓肩,扯了下嘴角。
“我相信你该做的都做了。”
“显然做得不够多,所以她才会是这种结果。她出事之前打过电话来跟我借钱,如果我那天借她的话——”
“听着!”她双手放在桌子上,倾身向前看着他。“千金难买早知道。除非你二十四小时都顾着她,否则定时炸
弹还是会爆炸的。”
“我应该找人——”
“把那个男人揍到不敢再靠近你妈?”
他苦笑。
“你只是后悔没多跟她说点好话,或者是陪她去旅行或是好好吃顿饭、好好相处,对不对?”
勋奇紧抿着唇,控制着情绪。
“你……”他的声音颤抖得厉害,因此停顿了一下。“你应该去当心理医生的。”
“每一科的医生都该是心理医生,才能抚慰病人心情。”她咧着嘴笑,可觉得鼻尖酸酸的。“我妈在我国中时过世,我不知道我爸是谁。我从小是外婆带大的。我考上医科时,我们两个抱在一起尖叫,兴奋到一夜没睡。可我后来很后悔,因为我从此再也没有时间陪她。我希望她搬上来陪我,这样我“偶尔”回家,至少还可以看到她。但她喜欢住在乡下,所以我有时几个月才看到她一次。然后……”她闭紧唇,不敢再说,怕自己会哭出来。
成勋奇看着她,控制着想紧握住她手的冲动。
“惨了,麻烦你先找个地方躲起来,因为我想哭了。”她用力吸着鼻子,双唇颤抖地说。
他没有移开视线,直到她再度抬头,他才别开了眼,好转换眼里的心疼。
“所以,人生很难圆满。”他故作轻松地说道。
“所以……”她摇头,握紧拳头往空中一挥。“我们一定要努力掌握幸福。”
他一勾唇。
“好了。”方柏珍仰头把果汁喝完,看了手表一眼。“我要回家休息了。”
“让吧台帮你叫车。”他说。
“没问题。”
方柏珍起身,再度拍拍他肩膀,低声说道:“那个……你是个好儿子,你妈在天上也不想看到你自责的。”
他点头,在她靠近时,不由自主地深吸了口气——
她身上没有一般女孩子该有的洗发精或是保养品香味,但他就是想留住她的一点什么。
看着方柏珍挥手告别,就像上次一样走得很潇洒。
他想起纪薇说过方柏珍身上就只带一张钞票、一张可刷卡的金融卡和手机、钥匙。有次金融卡被消磁,钱又刚好用光,最后还是跟护理师借钱才有钱搭车回家。
这个女人真是他看过最不女人的女人了,但他知道自己心动了。
只是,他向来清楚自己在爱情里的自私。他希望自己能拥有独立空间,也希望对方亦然;可当他想要有人可以依偎时,对方也要能够配合;但他若想要独处时,对方就应该消失得无影踪,因为那时的他,会连电话都懒得接。
当然,有很多女人愿意配合他的步调,愿意以他为天;但是,这种通常比较没有自我想法的女子又不是他的菜。所以,他在爱情路上始终走走停停,总是逼得对方先受不了而离开……后来,爱情谈多了,心肠也硬了,他愈来愈能无感地分手,甚至以为自己不会再恋爱了。
没想到好不容易动了心,却是一个比他还忙的医生。
医生与调酒师……哼,成勋奇自嘲地勾起唇角一笑。不是他妄自菲薄,而是这两类人除了酒吧之外,就没有任何共通点了吧。
他缓缓起身走出店外,在吞云吐雾的同时,也瑟缩了下肩,觉得——
有点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