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亦诚再度跪下,这一次,却是俯身叩首,极其郑重肃然,把她吓了一跳。
“风大哥,这是怎么了?”阿紫连忙扶住他的手肘,“有什么事,慢慢说啊,只要我能办到,就不是什么难事。”
“臣想请公主宫中一位婢女帮忙。”他垂着眸,眉心拧成让她心疼的结。
“哪个婢女?”
“无论哪位都可以。”
“帮什么忙?”
“臣需要一名女子……假扮臣的心上人。”他终于道出这一句,紧绷的身子微颤了一下。
“什么?”阿紫一时间不解其意,待明白过来,错愕万分,“可是棠州……”
“没错,”风亦诚低声道:“我不能跟元敏成亲。”
元敏?他未婚妻的名字?呵,很普通的一个名字,为何,她却在听到时,心中有无法抑制的嫉妒?
“你……不喜欢她?”阿紫有点犹豫,试探性地问。
风亦诚没有回答,但她知道,自己多此一问,因为……怎么会不喜欢呢?就算不深爱,也有一份青梅竹马的深情吧?
“以臣现在的身体,不能跟元敏成亲。”他补了一句解释。
没错,跟她猜的一样——以他的性情,又怎会连累个无辜的女子?早该知道,善良的他一定会这样。
“那就再等两年,”阿紫明明心里痛得要死,却要含笑地替他想办法,“再等两年,国师或许会想到办法去除你身上的冰毒。”
风亦诚摇头,“等不了这么久了,棠州那边早就在催我们的婚事,若我再找藉口拖延,定会起疑,何况,你我都明白,冰毒无解……”
他说得这么坦然,反倒让她不知该如何安慰,彷佛有刀子割着他的肌肤,也割着她的心。
“那就直接成亲好了,”她大胆道,“或许成了亲,你的病也会渐渐好……”
有人长年替他暖床,比什么良药都强吧?
“元敏不会武功,”他提到那个名字时,声音也忽然变得温柔,“就算是有内力的女子,与我同榻而眠,功力都会被吞噬掉,更何况是元敏……会害了她的。”
没错,以她白段者的功力,这两年来也几度体力不支,还好靠他传授的心法口诀护体,否则,如今她恐怕也是废人一个……
阿紫陷入沉默,心尖的酸楚一阵阵涌来——元敏,元敏,他每唤那女子的名字一次,就像利刃划过她的耳膜。
“我打算下月到棠州提亲,”风亦诚缓缓道出自己的计划,“届时请公主派婢女一名,假扮我的心上人,阻止订婚仪式的举行,她家丢了颜面,自然不会再把女儿嫁给我。”
她一怔,没料到这个向来木讷的男子原来是如此腹黑深沉之人,这样的法子,他竟想得出?
也对,在宫中生活这么久,他也该学会一招半式了,平时不出手,只是因为没有必要,但如今,事关他的未婚妻,什么都逼出来了……
阿紫只觉得眼角渐渐湿润,她听见自己叹了口气,“何必这样麻烦,你现在就休书一封,说不想与她家结亲,不就成了?”
“元敏不会相信的,”风亦诚涩涩一笑,“她虽然表面上温柔和顺,可心里比谁都倔强,她也很了解我不会无缘无故抛弃她,所以,若不当着她的面演场好戏,她一定会追究到底,到时候若让她了解到我的病况,反倒满盘皆输。”
原来,他对那个多年不见的未婚妻琢磨得如此透彻,不愧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一对儿,好羡慕……
“你真舍得?”阿紫强抑泪水,“真舍得她?”
风亦诚侧过身去,微微闭上双眼,“从前在棠州,她是唯一对我好的人,我就算不能报答她,也不能害了她。”
没有得到答案,但她知道,他的脸上分明写着“不舍”。
被他爱上何其幸运,永远不必担心会被出卖,他宁可伤了自己,也要保对方周全。
偌大京城,放眼王侯将相之中,谁能做到如此?
阿紫忽然微笑,觉得自己果然没看错人。
“好吧,”她听见自己淡淡回道,“我会派宫婢随你去棠州。”
风亦诚已经七年没回过棠州了,不是不想回来,而是,一直没有勇气。
童年时受过的屈辱至今记忆犹新,就算不能衣锦还乡,至少也要有几分成就,不为自己,也为元敏。
如今,他终于成为五品骑卫,是太子身边的红人,怎奈命不久矣……上苍是存心捉弄他吗?
七年没见的元敏,应该已经长成大姑娘了吧,绿柳堡特意举办的洗尘宴,让他终于见到了她。
她坐得远远的,有些许害羞,从前瘦弱苍白的小女孩,如今已经亭亭玉立,彷佛在阳光中绽放的兰花,称不上倾国倾城的美貌,却优雅清丽。
他一边听着众人觥筹交错,一边悄悄看着她,而她一直低着眉,几乎也没动筷子。
宴席接近尾声,才见她站起来,穿着素净的衣裙缓步走向他,举起手中葡萄美酒,微微向他笑道:“风哥哥,好久不见了。”
风哥哥,呵,还是小时候的称呼……
他没有说话,将她递上的夜光杯凑到嘴边,美酒一饮而尽,微甜中带着一丝苦涩。
假如,没中冰毒,如今佳偶天成,该是他人生中最快意的时刻吧?
风亦诚觉得胸口堵着万千悲凉,却无从渲泄,依旧要这般笑着,寒暄着,礼貌着……
那一晚,他醉了,没喝几杯,却醉得厉害,回到房中吐了一地。
世上像他这般倒楣的人多吗?自幼丧父,童年孤寂,正值盛年之际却如秋叶即落……他的生命,像随时都有可能被捏死的蝼蚁,无足轻重。
为什么会这样?他一向以最纯善的心对待这个人世,无欲无求,为什么上苍却不给他一丝宽厚?
他实在无力再支撑下去,若终归无治,不如让他死个痛快……然而,此时此刻,他还要强颜欢笑,把戏演下去。
配合他演戏的人,这几日,应该也到了。
按照与公主的约定,他们会在棠州城外十里亭见面,公主说,无须暗号,只要他一见到对方,就会知道是她派来的。
风亦诚找了个藉口,这日孤身出城去。
十里亭处,路边茶舍,他果然见到了那个人。
没错,无须暗号,但他一见之下,便愣住了。
阿紫?
没错,那一袭便装,正坐着悠闲饮茶,对他巧笑倩兮的人,不是阿紫是谁?
“公……”
他刚要开口,便被她打个手势止住。“叫我阿紫。”环视四周,她笑着提醒。
“姑娘的随从呢?”风亦诚警戒地注视四周,轻声问道。
“就我一个。”阿紫无所谓地说:“怎么,凭我白段功力,还怕一般山贼盗匪吗?”
“只怕有人冒充山贼盗匪。”他与她面对面坐下,不禁蹙起眉。
“你是说……我大哥?”她何其聪明,马上猜到。
“废太子常在江南一带活动,这次若得知你们兄妹俩微服出京,还不藉机报复?”风亦诚压低声音,“总之,公主还是快快回去吧,我请萧统领亲自护送。”
“我走了,你的戏怎么演啊?”阿紫却含笑地看着他。
“什么?”他脸色一变,顿时明白她的意思,“公主你……”
“对啊,我一个宫婢都没带,”她凑近一分,“配合你演戏的,是我。”
风亦诚僵坐,半晌,又半晌,才摇头道:“不,如此,臣是死罪……”
“你以为随便找个宫婢,就能唬弄绿柳堡那些人吗?”阿紫继续道,“一个宫婢,敢拦你订亲的礼队?若查出她的身分,绿柳堡为保颜面,至多让你纳她为妾!可我不同,若他们知道是公主亲自出面抢人,再多不甘也只能退亲,你的元敏也才能死心——”
这番说词,她可是深思熟虑好久,生怕被他挑出一点儿漏洞。
“为什么?”他忽然抬眸,眼神中有一丝不明的闪烁,“公主为什么要这样帮我?微臣做了什么,值得公主不惜名节?”
“你就当是愧疚好了……”她避开他的目光,有些话,本来她永远也不愿意说的,但现在,非说不可了。
“愧疚?”他眉一敛。
“当初,二哥改让萧冀远把密信送往温泉行宫……是我的主意。”她终于说出口了,虽然不知道他会有什么反应,但她却如释重负般,重重吁出一口气。
一开始因为害怕他怨她、恨她,所以一直隐瞒,但这一刻,她不想再假装了。
不敢看他,生怕从此生分,但等了好久,仍是一片沉默,没有她预料中的动静。
“你不怨我?”阿紫难掩诧异,小心地抬头看向他。
“公主当时不也陪着我吗?”
风亦诚的答案实在令她错愕。
“若说危险,公主当时也一样,只不过,那无影者正好击伤了我。”
他实在做不到愤世嫉俗,遇事依旧那般平和。
或许,只有真正心胸豁达之人才不会计较,哪怕,已经伤了他的性命,毁了他此生最渴望的幸福……
阿紫看着那张阳光下温和的俊颜,心头顷刻渗出泪来。这样的人,怎能教她不爱?
“既然当初那么危险的时刻都是我陪着你,就让我再陪你一次吧……”她颤声郑重道。
她在等,等风亦诚再一次拒绝,那她就再编一个藉口,直至他答应为止。
然而,这一回,出乎意料的,他没再固执下去,只见他的嘴角挑起淡淡笑意,答道:“已经是快要死的人,也不怕再犯死罪。”
他用开玩笑的口吻说着如此伤感无奈的话,让她顿时心如刀割。
不过,他们总算达成一种默契,这让她稍微有些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