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紫忆起从前陪父皇出游,晚上两人住在帐篷里,听着溪水潺潺,别有一番情致。
此刻,再次来到这山间,微风拂面,皓月当空,景色依旧,心情却截然不同。
她坐在溪边,将木梳浸在流淌的水中,清理自己的长发,不远处,篝火正旺,风亦诚烤着一只刚打下的野兔,撒上椒盐。
惹人垂涎的香味传来,阿紫听到他唤道:“公主,请用膳。”
若不是非常时期,如此美景佳肴,倒真似在踏青游乐。
阿紫将半湿的长发挽好,披着长褛走过去,却见风亦诚已离开火堆前,忙着从马车上搬下帐篷,开始组装。
他在躲着她吧?一整天,除了几句必要的请示,他没跟她说过一个字。
叹了口气,她将兔肉割下一块用树枝叉着,递到他面前,柔声道:“风公子,歇一歇吧,先吃东西。”
“属下吃乾粮就好。”风亦诚委婉拒绝,继续干活,逃避与她目光交会。
“风公子在生我的气吧?”阿紫无奈地说:“其实,我并非刻意要隐瞒自己的身分。”
“属下岂敢。”他淡淡回了一句。
“没生气就坐过来一起吃烤肉!”她瞪着他命令,“这么大只兔子,我一个人哪吃得完!”
他沉默片刻,露出公主之命不可违的无奈表情,勉强接过兔肉,坐回篝火边,无味的嚼着。
阿紫心里有些动怒。从小到大,她不曾如此低声下气对待过谁,偏偏,这人还不领情。
她懊恼自己揭示了身分,假如他仍把她当成那个可怜的婢女,这气氛定会好很多。
说真的,她身旁几乎没有伙伴,除了二哥不跟任何人亲近,风亦诚是她这些年交到的唯一朋友。
“我一直蒙着面纱,是因为这些年来,我时常出宫。”她知道,此刻唯有对他说些真心话,才有可以挽回一些友谊。
果然,本来面无表情的俊颜,稍微有了些变化,他抬起双眸瞥了她一下。
“你知道我为什么跟二哥最要好吗?”阿紫续道:“在这宫里,只有二哥最理解我。打小我就想学武,可惜父皇不让,母妃不让,大哥也不让……唯独二哥悄悄送我到绝侠谷,请国师传授我本领。”
绝侠谷?这个地名让风亦诚再次悸动。
“因为出宫学艺,又不能让人发现,所以我就命一个与我容貌声音相仿的婢女假扮我,让她戴上面纱,而我就成了阿紫。一开始只觉得这样很好玩,时间长了,我发现自己居然更喜欢做阿紫,因为她自由自在,还可以躲在隐蔽处窥视人心。”
这就是她全部的秘密了,如今全盘托出,他该明白她对他的信任,也该气消了吧?
凝视着风亦诚,流波中有着殷切的期盼,她等着他的回答。
“所以,这些年来,那个戴面纱的公主,都是假冒的?”他也不懂自己为何会这么问?他只是想知道,当年在落樱下旋舞的女子,到底是谁……
“也不全是。”阿紫连忙道:“有时候,我会扮回自己,有时候却又乐于当一个婢女,真真假假,连我自己都搞不清楚了。”
起初只是因为好玩,现在反倒成了她真实的生活,她时常在光影交错中徘徊,彷佛作了一个光怪陆离的梦,却不愿意醒来。
风亦诚抿唇,似是终于能体会她的心思,渐渐可以谅解。
其实,他没有生她的气,身为臣子,怎敢生公主的气?只不过,受到了欺骗,人之常情,自然会退开一步,疏离几分。
他看着火光中她娇俏的脸,认真写满讨好他的表情,这一瞬间,那个引他怜爱的阿紫又活了过来。
“公主既然去过绝侠谷,又何须再跟我学心法?”他低声喃语,“国师自会把最好的传给公主。”
“别提了,那个老家伙——”阿紫不由得努努嘴,嗔怨了句,“他死也不肯教我如何突破白段期!”
“为何?”风亦诚也觉得奇怪。
“他说女孩子总要嫁人的,天下男子没几个能突破白段期,我若到达无影或无形,将来势必会让男人产生自卑感,就更没人敢要了!”她不禁愠道:“你瞧瞧,这是什么歪理!”
他闻言笑了,篝火在这瞬间劈作响,溅出一串美丽的火花。
“风大哥,你笑起来俊得紧啊!”阿紫莞尔道,“以后要多笑笑。”
风大哥?什么时候又改了称呼?他亦不是一个爱笑的人……不过,两人之间的气氛又恢复轻松,让他心情愉悦了不少。
好吧,他决定不再计较她的身分,公主也好,阿紫也罢,反正在他眼中,她只是一个鬼丫头。
“风大哥,你一定觉得我很狠吧?”阿紫突然间有些黯然,“我一心想把二哥推上太子之位,却罔顾大哥的性命……就算大哥不是父皇亲生,他也与我有血缘之亲……我……”
说实话,起初他也觉得这个公主太冷血,不过她那番顾全大局的言论,倒让他心有戚戚焉。或许身在宫中,行事不能以民间小户的准则衡量,她首先是公主,其次,才是阿紫。
上天赐予了她天家的身分,也加重了她必须承担的责任。
“咱们既然已经出来了,一切就不要多想。”风亦诚立起身子,看着风深月明的远处,“今晚大概得提防些,这帐篷暂且别搭了,公主还是睡在车上为好,若有动静,亦能迅速前行。”
“我睡车上,风大哥你呢?”阿紫杏眼圆瞠,“总不能让你露宿吧?”
“夜空明净,应该无雨。”他淡笑着,“我就在一旁的树下打个盹便可,公主不必担心,属下自幼餐风宿露惯了,只一晚应该没问题。”
阿紫蹙着眉,想说什么,但终究还是忍住了。
她也明白,这样的夜里要两全其美太难,何况,有重任在身,等翻过这座山,看到温泉,一切过去了,再补偿这个护卫她的男子吧……
只是,为何四周越来越冷?彷佛有一股冰寒之气袭来,像怪兽栖伏在某处,等待时机,要将他俩吞没。
风亦诚永远记得那一瞬间发生的事,这是他第一次遇见一个无影者,而且,带着冰寒的体魄。
令狐霄的手下原来有如此高手,太子毕竟是太子,愿意替他效忠的人,自然不会在二皇子之下。
彷佛一阵风过,那个无影者就出现在他的面前,月明之下,万树丛中,对方飘拂的衣袂有一种怡然淡定的姿态,就好像他不是来杀戮,而是来赏花的。
风亦诚手中的银针一挥,射中马儿,马车便像疯了似的向前奔腾,车内的阿紫骤然惊醒,厉呼了一声,却无法停下。
他站着,静静地看向那无影者。
对方只有一个人,追上阿紫,就不能对付他,而对方显然不知那封密信是藏在谁身上。
没一会儿,对方终于出手,像一座冰山向他压来,风亦诚还是第一次,面对首发一掌便无还击之力。
他强忍着,像疾风中坚韧的树,虽然,他不知道自己能撑多久。
一掌,又一掌……他记得,是第三掌吗?膝下一软,跪倒在草坪上。
深夜露冷,他感到露水渗透了他的裤管,膝下绵软而湿漉,没有太多的痛苦。
放眼望去,公主的马车已经奔驰得很远,那匹千里良驹,就算轻功再好,也未必追得上吧?
风亦诚嘴角轻掀,似在微笑,失去知觉前,似乎看见那无影者如云箭步,朝着阿紫的方向追去。
接着眼前一片昏暗,像是有只手,将他拖入地狱……
他作了一个很长的梦。
已经很多年没梦见元敏了,不知为何,临终前,想要见她一面似的,元敏的面庞在梦中尤其清晰。
梦中的她还是个小女孩,站在开满芦花的湖沼边,将馒头掰碎了,抛向那些南迁的鸟儿。
他心底泛起一片温柔,默默走过去,站在她身旁,和她一起掰馒头。
没有言语,只有默契,南迁的鸟儿形形色色,但是他俩只喜欢一种,共同的一种——野鸭子。
元敏,他的未婚妻,这辈子,不知还能不能娶到的未婚妻……
突地,耳边传来鸟儿的啾啾声,梦境顿时烟消云散,他睁开双眸,却发现自己躺在洁净的床上。
床单像是刚洗过,散发着阳光的气息,暖烘烘的,还夹杂着几丝花草的清香。
这是哪儿?他已经死了吗?地狱……会是这样温暖吗?
风亦诚撑起身子,发现床边燃着一盆炭火。奇怪了,这样和美的天气,为何却如隆冬一般燃着火?
他的身子还有些轻飘飘的,但已经感觉不到疼痛,行动尚算自如,于是他站起身,推开窗子,阳光顿时洒进来,他随即明白身在何处。
绝侠谷!
没错,唯有这里,才能见到那样翠绿的青山,彷佛浓得化不开的水墨画,伸手一抹,就能渗出碧水来。
“抓到了!抓到了!好大一条鱼啊!”
他的屋前,便是明晃晃的湖泊,此刻,阿紫正一身轻便打扮,挽着裤脚,在湖中捞鱼。
两个童子在一旁急得直叫,“公主,当心摔着!”
风亦诚不由得笑了。公主此刻的模样,倒跟梦中的元敏有些相似,不过,元敏文静许多。
踱出门槛,太阳直射到他身上,他这才觉得自己真的受了重伤,否则不会如此无力,就像一缕随时要消失的幽魂。
“风大哥,你醒了”阿紫一瞧见他,马上扔下手中的肥鱼,直朝他奔来,鱼儿重回水中,快速游走,她也顾不得了。
她奔到他面前,花颜满含惊喜,一身水气未乾,头发上都凝结着露珠,气喘吁吁的。
“老家伙说他定能把你治好,我还不信!”似乎不知道该说什么,她有些语无伦次,“他要治不好,我就下令砍了他的头!”
“公主是在说老夫吗?”
有人自身后踱过来,不必回头,风亦诚便认出那属于国师独特的嗓音。
他恭敬地正准备行礼,却被国师一把扶住。
“你刚好些,就不必如此客气了,否则公主真要砍了我的脑袋!”老头子抚着花白的胡子笑道。
关于那夜发生的事情,风亦诚很想一口气问个明白,但他发现自己连说话都费力,稍稍开口,气息便会变得混乱。
不过,不必他问,公主已经抢先一步解释——
“那天我坐在马车上直往前冲,想回头看你,却早已看不见了……”阿紫道,“也不知过了多久,无影者追上了我,而这时,国师也赶到了。”
“还算赶巧了,否则阿紫这丫头性命堪忧。”国师接着对风亦诚说:“不过我们回头寻你的时候,你已受了重伤。你没看见阿紫当时哭的样子,死了亲爹都没这么伤心!”
这话让他心间一怔,对上公主的花颜,却见她双颊爬满绯红。
“老家伙,你瞎说什么呢!”阿紫害羞的嘟嘴,“当心我父皇砍你的头!”
“砍头、砍头,你这丫头除了砍头还懂说个啥?”国师轻哼。
“风大哥,饿了吧?”不理老头,她挽住风亦诚的胳膊,“我替你煮了鱼羹,没这老头的份!”说完,便拖着他往屋里走,将那哈哈大笑的老头甩在后面。
“鱼羹老夫我天天吃,才不希罕呢!公主你就留着献宝吧!”国师很知趣,没有凑上前来。
阿紫像个婢女般,忙着替风亦诚递筷子递碗的,还特意取了热毛巾替他擦手,倒把他当成了主子伺候似的。
本想拒绝公主的好意,但他明白,这样的举动,有一半是出于内疚吧?
为了他们令狐家,他搅进纷争,差点儿送了命,而这场宫变的始作俑者绦玉公主,自然要对他好些。
假如他推辞这万般殷勤,反而会加重公主的负疚,更不是为臣之道了。
如此想着,便顺从地将鱼羹喝进嘴里,任由美味占据味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