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次,来到风亦诚的居所,她就会想起这一句诗。
推门而入,踱进这再熟悉不过的房中,他正微笑凝眸,彷佛知道她会来。
“刚才你为什么要走?”阿紫有些气闷,“都说了你不是外人,我的事不想瞒你。”
“可有些事我并不想听。”风亦诚温和道,“在宫中这么多年,早已懂得如何让自己舒怀。”
没错,知道得越多,越是胸郁纠结,他的确是个聪明人。
“刚才父皇派人送来了这个。”阿紫拿出药丸,犹豫片刻,终究递了出去,“总算到了,希望真的有用。”
他半信半疑,捏起那粒红丸,对着光瞧了瞧,“没什么特别的,真是什么海上方记载的?我看跟平常宫里吃的人参养荣丸没什么区别。”
他果真好眼力,的确,什么海上方全是她骗他的,这也的确是最普通的人参养荣丸,吃了无害,补气养神,但对他的毒终究无用。
药不过是个幌子,真正的目的在于——推功。
“来,我替你推功助力,将这药效发挥到最佳。”阿紫以热水化了那红丸,示意他饮下。
“权且一试。”他似乎不相信她的法子,但为了不扫她的兴,只得顺着她。
一碗药尽,他褪去上衣,坐于榻前,听见她指节作响,双指发力,一举封住他几大穴道。
“我要开始了,倘若受不住,要告诉我。”她在他身后嘱咐道。
风亦诚点点头,闭上双目,感觉到她的掌心贴住他的背脊,传来源源不断的热度。
他只觉得一股气流在体内涌动,自背导入胸间,慢慢蔓延,侵入脾、侵入腹,扩散于四肢。
阿紫额前冷汗默默渗出,每替他推毒一分,她便虚弱一分。
从绝侠谷出来的时候,她曾去过国师书库,盗得那医治冰毒秘笈,上面记载,若替中毒者按照图示指法运功疗伤,自己的功力也会大损,至少会减两层。
以她如今的段位,恐怕要倒退至青段、黑段……甚至武功全失,变成常人。
但她告诉自己,这个时候,千万不能停,再难受也要坚持下去,否则一旦走火入魔,便会前功尽弃。
彷佛翻越了万丈高山,独自登上悬崖峭壁,好几次,当她以为自己就要摔死的时候,仍死撑着一口气,体力消耗到极致,终于,冰雪散尽,得见晨曦……
风亦诚紧绷的身子往前一倾,扑倒在床榻上,喉中发出一声呻吟,又似舒慰的轻叹。
阿紫睁开双眸,竭力抱住他。
她不敢说话,失去了全身力气,也无法说话,但她能感觉到他身体的变化,从前背脊如青石般冰凉,这一刻,却恢复了男子应有的温度,心正强力地跳动着。
这一局,她赌赢了。
原来,国师没有骗她,那秘笈上记载的法子果然有效,然而,她却开始一阵颤抖,彷佛冰雪融入了她的体内,瞬间河川凝固。
“好点了吗?”她低低地问。
他“唔”了一声,似乎笑了,翻身过来,紧紧搂住她,忽然发现她的冰冷,有些诧异,“怎么像把毒给过了你似的?”
她心头无奈地叹息,嘴上却保持着玩笑的口吻,“只是累了……今晚,你要收留我啊。”
“想走我都不放。”风亦诚再度莞尔,将她拉至枕间,大掌插入她的发丝,摩挲着。
她伸臂拥着他的脖子,一时间,像紧绷的弦终于断裂,全身都瘫软了。
今晚,他若不收留她,恐怕她是挨不到天明了,唯有依靠他雄热的体温,她才能存活……
原来,中了冰毒这般辛苦,真不晓得这两年,他到底是怎么熬过来的?
她开始幻想他的前途,成为太子的红人,神勇的大将,名垂青史的人物……
希望将来,他儿孙满堂的时候,还会记得,曾经,有一个远嫁的女子,这样爱他,他俩,曾经,在长夜里拥抱。
一袭夜行衣,与黑暗交织,阿紫潜入东宫,直来到那打探过的窗下。
杨元敏就住在这里。
二哥将这个幸福的女子保护得很好,至今,对方仍不知狄国战事,还在为做妻做妾纠结着,每次看到她,羡慕都会多一分。
不过,今晚她恐怕又要小小伤心一回了,上次骗了她,这次,她阿紫仍要再当一回恶人。
推门进去,杨元敏正半侧在榻上闭目养神,睁眸间看到她,不由得一惊。
“公主?你回宫了?”她已知令狐紫的身分,称呼脱口而出。
阿紫盯着她,一字一句道出事先编好的说词,劝她离开太子以避免两国为此开战,并献计提供迷香以利出宫。
杨元敏果然没见过什么大阵仗,三言两语便被她搅得心神不宁,全身激颤。
随即,一个高大的身影像风一样掠进来,夺走她手中装有迷香的荷包,“元敏,不可!”
他来了,他果然来了。
今晚到此,其实是为了引他来看戏。她知道,这两日他一直跟着她,自从那天她去见过父皇,他就没相信过她。
“风哥哥,你干什么?”阿紫凝住哽咽,逼自己从容面对他,冷冷地道:“把荷包还给我!”
他不语,幽深的眸光射入她的瞳,引起她一阵颤栗。
她能感受到他的怒气,一直平和温文的他难得动怒。为什么?因为她又在“欺负”杨元敏,还是因为她隐瞒他?
“阿紫,做人不能这样自私……”风亦诚终于开口道,“我们已经欠元敏太多太多,有什么资格让她再牺牲?”
呵,他俩果然有默契,都到了这节骨眼,仍不忘继续棠州那出抢亲的戏码。
她挑眉,似在问他要不要自己把事实全都抖出来,而他,却视而不见,四周彷佛扬着他强大的气场,紧密压迫着她……
“我已经做过一次歹人,不介意做第二次,”阿紫听见自己的声音,“你若怨我薄情,我可以将你送还……”
“你说什么?”这一回,风亦诚真的怒了,瞬间变脸,“阿紫,这样的话你也说得出口?”
“我首先是齐朝公主,其次才是阿紫。”她双眼含泪,差点没有办法看向他,“若我欠杨姑娘的还不清,除了将你奉还,我还能怎样?”
有一刻,她觉得他的目光像会杀死她似的,比刀更利,比霜更冷,空气在四周凝结。
她等着他回答,回答越是狠绝,越接近她的目的。
果然伤到他不愿回头,倒不虚此行了。
“够了!”他未出声,杨元敏却道,“亦诚——是走是留,让我自己决定吧。”轻缓地将荷包从他手中取出。
阿紫正怔愣着,风亦诚一言不发,一把拉过她的手,强拖着,直往门外走。
他掌中的温度灼热如烈焰,彷佛一触即能将她燃烧成灰,与他相处这么久,还不曾看过他如此暴躁的一面。
他素与她避嫌,从未走过紫霞宫正门,怕给她惹麻烦,但这一刻,他就这样拖着她大步跨入那道宫门,不顾值夜太监惊讶的目光。
一脚踢开寝阁,他将她推到房中,大声吼道:“你到底在搞什么鬼?”
阿紫一个踉跄,几乎要摔倒在地毯上,却被他力臂一伸,拦腰扶住。
“你已经听见了,”她沙哑地答,“我希望……一切恢复原样。”
“恢复原样?”他眉一拧,“让元敏离开太子,我离开你吗”
呵,他果然能一眼把她看穿,自己那点小诡计根本不算什么,两年的相处,没道理连这些他都不明白……
她心下感慨,强忍泪水。
“我不想打仗……”阿紫摇头,“除此之外,我别无选择……”
话音未落,整个人已被他拥入怀中,他咬着她的耳垂,低切道:“接下来,你是要说自己要去和亲了吧?”
她一怔,愕然僵住。
曾几何时,他如此了解她了?未语已知三分意。
“阿紫,告诉我,那天皇上到底跟你说了什么?怎么你忽然就变了?”风亦诚放缓声音,重拾平日温柔,“皇上是不是拿我的命威胁你了?”
她该说,差不多吧……他果然聪明绝顶,深知宫中规则。
“你是在气我吧?”他继续揭底,“知道我一直暗中跟着你,故意让我看到刚才那一幕,让我误以为你欺负元敏,让我误以为……你要离弃我。”
她闭上双眼,泪水被睫毛震落,像圆滚的珠,沾了满面。
“没有用,”他强硬道:“除非我死了!”
这瞬间,她忍不住捂上他的嘴,听不得这个催泪的“死”字。
他反倒笑了,笑她不够坚持。
“阿紫,你知道吗?这两年,你变了许多,老是动不动就哭,从前,你可是个很厉害的人啊!”风亦诚贴住她的脸颊,身子与她一同轻轻摇晃,彷佛共乘一叶扁舟,在风和日丽中徐行,暂时忘却眼前。
他忆起初见她时,那副鬼灵精怪的样子,说什么也不会让自己吃亏,怎么如今却可以牺牲至此?
胸中燃起一丝温意,他柔软的唇就落在她的颈间,不让她退怯。
“你也变了许多啊……”她闷声道,“从前你哪敢这般犯上呢,张口闭口公主公主地叫着,也不见你发什么脾气……更不会……”
“更不会什么?”他轻声笑了。
“更不会明知前途坎坷,还这么抱着我不放?”她有些害羞地说。
已经很爱很爱,他才会如此吧?否则,若感情只如杨元敏,说不定,他早已放手,任她嫁到北国苦寒之地。
她胜了……这辈子,她终于胜过杨元敏,这辈子,再也没有能让她嫉妒的女子了。
“就是不放,怎么了?”风亦诚笑意更浓,“阿紫,这两日我的身子彷佛好了许多,自从那晚你助我推功之后,又服了那药——我觉得,皇上赐的良方或许是真的,我能渐渐好起来了。”
他感觉妥当了吗?如此,她便可以放心了……
“你与皇上的交换条件,不会就是这方子吧?”他忽然忆起什么,俊颜又是一沉,“用这换你到狄国去?”
假如,父皇手中真有什么海上方,或许,她真会做这笔买卖,不过……阿紫庆幸上苍没让这一幕发生,否则,她会更加肝肠寸断。
“不是,”她郑重回答,“绝对不是。”
风亦诚抚着她的颊,定定望着她的眼睛直到确信她没有撒谎,忽然俊颜舒展,手一抬,将她打横抱起来。
“干……干什么?”阿紫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着了。
“让你记着我的好,舍不得嫁到狄国去。”他暧昧地啃咬着她的耳朵,脚下却不停,直来到床榻前。
她刚想撑起身子,他便压了下来,亲吻也随之而落。
……
阿紫觉得自己像潮湿的花朵,徐徐向他绽放,所有的理智顷刻间崩溃,整个世界只剩下他和她。
差一点,她就要沉沦在此,不愿醒来,然而,她知道,若自己多贪欢一刻,不仅害了彼此,也会毁了这繁华国度,祸害生灵。
如此收敛心神,指尖往上一戳,点中他的睡穴,顿时,他头一垂,倒在榻间。
帘外此时似有响动,太子的笑声低低传来。
“三妹,这把火点着,”令狐南调侃道,“为兄都不知该不该灭了!”
阿紫抱着昏迷的风亦诚,让他轻轻靠在枕上,这才嗔怪地回应,“二哥,你怎么现在才来?”
“其实来好一阵子了。”他的容颜隔着纱帘看不真切,估计正乐不可支,“看你们翻来滚去,不敢打扰,我还犹豫着要不要出手,真难为你舍得……”
她双颊通红,啐了他一口,跳下床来,“车都备好了吗?”
“我叫萧冀远亲自送他至绝侠谷,不会出差错的,要是不放心,自个儿去送最好!”
分明一句玩笑,阿紫却平添伤感,眼眶顿时红了,令狐南只得住了口。
“麻烦转告国师,他的伤已无大碍,但还需休养。”阿紫沉默了一阵,接着又忍不住絮絮叨叨,“以后还是劝他多在四季如春的地方待着,尽量避着严寒,避着暑……”
“看来亦诚是真的爱煞了你!”令狐南却道,“长这么大,从没见过他对哪个女子如此狂热,我开始还担心因为元敏的事他会和我生分,现下是没这顾虑了。”
“爱又如何?不爱又如何?”她看着榻上的俊颜,失落呢喃,“早知如此,我就不该去招惹他……”
早知会被当作礼物送往狄国,她该会离他远远的,或者,从一开始,就不要与他相识,情到深处才悔矣,叹息昨日惹相思。
“你真的决定了?”令狐南忽然敛起笑容,肃然问。
“我长这么大,还没为齐朝做过什么,白白享着公主的福,”阿紫涩涩一笑,“这一次,就换我为国牺牲一回,又有什么可埋怨的?”
他心念微动,伸手将妹子拉住,“对不住,这本是男人该承担的责任——”
“我不是一般的女人,若以我一人之力,能挑起千万个男儿才能挑起的重任,倒也值了。”她轻声道,“二哥,好好珍惜杨姑娘,她那马车就停在西墙根下,别让她逃了。我故意用话激她,不过是为了演戏给亦诚看,狄国的战事她迟早都会知道,我代你告诉了她,你不生气吧?”
“为了我和元敏,你真能割舍亦诚?”令狐南凝视着她,缓缓按住她的肩头。
“你们已经是一对了,而我们,还离得很远……”她怕自己再多说一句就又会控制不住泪水,于是摆摆手,不再言语。
的确,两害相权取其轻,没道理去伤害这快乐的一对。她这辈子大概永远也得不到那样的幸福了,远的不说,单说这骨子里的冰毒……
这个冬天,她会很难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