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匹骏马慢慢走在城外道上,不畏冷风,悠哉游哉地欣赏平原风光。
“九爷,咱这回送货兼报喜,这是头一遭。”骑栗马的少年带着期盼的目光,眉开眼笑地道:“嘻嘻,应该可以讨赏拿个红包吧。”
“要拿也是爷儿我拿,你到一边纳凉去吧。”骑黑马的男子笑意盎然,深邃的目光放在前方一整片辽阔的茶蓝田。
那儿约莫散布着十来人,个个蹲在地上,专心拿刀子割下宽大的茶蓝叶片,田中小径已堆满了数十个装满茶蓝叶的竹篓。
“九爷,见者有份,要分红啦。”少年还在嚷着。
“祝福,与其贪财,不如学点本事赚钱。”男子伸长手,扣起指节,给少年当头一个爆栗。
“哎呀呀,九爷欺负小孩啊!”祝福拿双手捂着头,哇哇叫道。“人家贪财也是拿回去孝敬爹娘。再说,跟着鼎鼎大名的和记货行大老板祝九爷,我祝福早就学会很多赚钱的本事了。”
“都十五岁了,还是小孩?”祝和畅摇摇头,端详一派孩子气的祝福,笑道:“想赚大钱,你再跟着爷儿我身边,磨个五六年吧。”
“喝!九爷看不起我?是啦,我就是有欠磨练。”
本来嘛,他年纪小,哪能及得上聪明自信、什么都懂的九爷呀。不过呢,他一定得好好跟着九爷磨练,等到他长到了像九爷三十岁这般的年纪,嘿!他也是祝福祝大爷了。
说起他最崇拜的九爷,祝福不禁挺了挺胸膛,想学那英挺的模样。
呃,他是瘦小了些,当然及不上相貌堂堂、威武挺拔、器宇轩昂的九爷啦,但身为祝九爷的贴身小厮,纵使没啥能干的本事,也该摆个像样的派头,抬头挺胸,走路有风,绝不能辱没了九爷的响亮名头。
“祝福,爷儿我这就教你。”祝和畅敲了敲正在搔首弄姿的祝福,“你知道你那身蓝布衫是怎么来的吗?”
“布庄买的布,我娘缝的衫。”
“嗟,这爷儿我也知道。我是问你,为什么棉花是白的,做成衣服却有蓝的、红的、黄的各种颜色?”
“染的。”
“这就对了。”祝和畅指向那一丛丛低矮的绿叶,“这是茶蓝,叶子摘下来浸泡,可以制成蓝靛染衣服。”
“奇怪?叶子是绿的,怎会变成蓝色?九爷,莫不是你在诓我吧?”
祝福十分好奇,立即翻身下马,蹲到路边翻看茶蓝叶片,想要找出一点点蓝色的蛛丝马迹。
祝和畅任他去看,心存好奇和怀疑总是好的,这样脑袋才会灵活。
他也下了马,负手踱步。天边风起云涌,吹得他的灰布衣袍猎猎作响,他一双黑眸望向更远处已收成的棉田,眼底映出一片干枯颜色。
绛州产棉,可是棉质粗硬,颜色偏黄,只能做出下等的粗布,或是拿来充当棉被的棉絮;云家染坊在这里生存,犹如困在一口枯井内,纵使有再好的染工,也只能染出一般成色的布匹,无法挣出生天。
真是可惜了那烟笼含水、似雾如梦般的江南春绿了。
也难怪云家欲和董家联亲,企图更上一层楼,拓展事业版图。
“祝福,你想弄明白的话,我们还有三天的时间。云世斌要他家师傅染几匹我们带过来的丝绢,我请他们染坊让我们进去瞧瞧。”
“好啊!”祝福跳了起来,搔着头道:“我看了老半天,只看到一只僵死的大虫,这绿叶子怎会变成我身上的蓝颜色,不可能嘛。”
“这世上你以为不可能却是最自然不过的事情太多了……”
“古大叔,我叫你别弯腰,你就要弯……”
娇脆的斥责嗓音随风飘来,硬生生转移了祝福的注意力。
“好凶的婆娘。”祝福吐了吐舌头,望向那个挥舞拳头的姑娘家,惊讶地道:“哎哟,打人了,小姑娘怎能打老人家啊……”
“哎啊啊,痛啦,我是闪了腰,不是骨头酸,别捶了啦。”古大叔半蹲着身子,左手扶着腰杆,整个右半身几乎靠在姑娘的娇躯上,一张老脸痛苦不堪,皱得眼睛鼻子嘴巴全挤在一起。
“我帮你活络一下筋骨。”耿悦眉才不管他的哀号,很卖力搓揉古大叔的腰背,一边叨念道:“也不是第一回闪了腰,明知有这个毛病,就爱弯腰,讲都讲不听,回头我再给你贴张膏药活血化瘀。”
“我瞧瞧这蓝草嘛。你们忙着采收,我总不能坐着闲科嗑牙。”
“不服老?好了,直不起腰了吧。”悦眉的额头已冒出细细的汗珠,她稍微张开两脚,用力踩稳,藉以支撑古大叔靠在她身上的重量。“你要是再不安分点,我就不让你染布了,叫你回家好好躺着休息。”
“人好好的干嘛躺着?我还挺尸了呢。”古大叔最怕人家嫌他老了不中用,顾不得疼,靠着嘴皮子反击回去,“说也奇怪,我说悦眉丫头啊,你见了大少爷羞答答的,碰到我这个老头子就凶巴巴的,还是你快当少奶奶了,先拿我们练练主子的威风啊?”
“你胡说什么呀!”悦眉倏然满脸通红,轻轻跺了脚,可这一跺却让她失去平衡,拉了古大叔就往下跌,她不由得惊叫出声:“啊!”
“小心。”一双强壮有力的臂膀即时扶住她的身子,待她站稳后,随即放开,转为扶向仍是直不起腰来的古大叔。
“喔……”悦眉抬起头,一见那高大陌生的身影,立刻低了头,一声多谢吞进嘴里。
“大叔,我帮你推拿。”祝和畅也没留心她,一手扶着古大叔,一手轻轻地在他腰杆上揉抚,笑道:“你年纪大,身子骨难免僵硬,以后要看地上的东西,就慢慢蹲下来,别俯身弯腰,这样容易伤了筋骨。”
“像这样。”祝福立即蹲下,又站起,蹲蹲站站,卖力示范。
“咦!好像松了?”古大叔稍微挺起背部,脸上神色舒缓些了。
祝和畅又道:“这有,闪了腰时,最好不要用力捶打,怕是会让已经受伤的筋肉发炎,反倒变得更严重,还得慢慢推开。”
“唔。”悦眉抿紧唇瓣,转身跑开。
“臭脾气!”瞧着悦眉跑掉,古大叔的腰杆越来越直,说话也大声了。吓!他这把老骨头差点让那小丫头给捶垮了。“你不能说她不对,这丫头片子会不服气的,要不是见大爷你是外人,她早就翻脸了。”
看得出是一个有个性的姑娘。祝和畅微笑不语,继续推拿。
“大爷,你怎么往这儿来了?前头是云家大宅,没路了。”
“我打从京城来,刚在城里头卸了货,这会儿要去拜访云夫人,给她带几封信。”
“悦眉丫头!悦眉丫头!”古大叔不跟悦眉斗气了,忙着喊她回来,兴奋地嚷道:“人家大爷从京城来的,给咱老爷、大少爷带信了!”
“悦眉?”祝和畅记得这个名字,他放开已经直起身子的古大叔,走到马匹边打开鞍袋,拿出一个油布包裹,揭开取出其中一封书信。
耿悦眉
芳启。五个端正的字迹,内容颇为厚重——少奶奶?脑海闪过大叔的玩笑话,他心头一惊,直觉不妥,就想立即收回信件。
“那……那是我的信……”身边传来娇脆嗓音,不复方才的凶悍气势,而是带着紧张的喘气声,也带着羞涩而期待的颤音.
祝和畅转头,顿觉眼睛一亮!姑娘一身淡黄衫裤,上头印染着朵朵菊花,她双颊酡红,眉眼含羞,因着这封信而容光焕发,人比花娇。
“你是耿姑娘?”他谨慎地问道。
“信……”悦眉低下头,长长的睫毛仍抬起,瞄向那封信。
“大爷,你别怕给错人,她是悦眉没错啦,你们说是不是?”古大叔转向旁边几个过来看热闹的工人,大家也跟着点头如捣蒜。
“那我就先给你了。”早给晚给,还是得让她接受事实。
悦眉小心地捧过信件,仔细地将上头的名字反复看了好几遍,嘴角藏不住甜蜜的笑容;待发现身边几个男人笑吟吟地瞧她,忙将信件揣进怀里,飞快地跑进了茶蓝园的一角,但实在按捺不住了,她还是拿出信封,捏着指尖,神情温柔地撕开封缄。
既然无法得知情书内容,古大叔赶忙向来人探听消息。
“我家老爷、少爷上京城两个月了,应该做到大笔买卖了吧?”
“哇,买卖可大了。”祝福闷了老半天,终于逮到机会说话。“董记布庄在京城属一属二,你们染坊依着它,保证有忙不完的活儿了。”
“大少爷果然眼光好,懂得去京城找商机。”古大叔也不懂董记布庄有多大,跟着工人们一起叫好,又笑道:“既然赚了钱,他什么时候回来娶少奶奶?不然悦眉丫头等得不耐烦了,成天拿我们出气。”
“少奶奶?你们大少爷已经娶了,我们九爷就是来报喜的。”
“娶了……”众人大惊,全部转头望向悦眉。“少奶奶在这里呀。”
“咦!”祝福看看站在远处的淡黄身影,又看看九爷嫌他啰嗦的责备神色,不解地搔搔颈子道:“你们少奶奶不是董记布庄的大小姐吗?”
众人面面相觑,感觉事情不仅不对劲,而且还是大大的有问题。
“出事了!”古大叔腰杆子又疼了,呜,赶快回去躺着吧。
寒风吹过,飘来十几张有字的碎纸片,众人心惊胆跳地往悦眉那边看去,只见她浑身颤抖,神色凄迷,看不出是悲伤还是气愤,然而她的心情已透过激烈的撕信动作表露无遗。
一撕再撕,她的身子晃了又晃,仿佛就要让狂风给吹倒。
“我不相信!”她凄厉大叫,将最后撕裂的信纸扔向空中。
纸片飘落如雪,淡黄身影奔过苍绿的茶蓝田,消失在小山坡后面。
祝和畅低下头,拿下扑飞在他衣袍的碎纸片,依然看得出上头残破的端正字迹写着“娶汝为妾”的字样。
“盼汝知我用心……”祝福帮忙捡着碎信,觉得自己好像惹祸了,忙敲着自己的头,“不能偷看人家的信啦,来,你们少爷的信还给你们。”
众人纷纷蹲下捡拾碎信。古大叔叹了一口气,摇摇头走了。
祝和畅再度拍掉飘飞到他身上的碎纸,整了整神色。
“祝福,咱们去向云夫人报喜了。”
*
云家大厅,云夫人端坐上位,威仪十足,脸色极度不悦。
“悦眉,你是怎么回事?祝九爷后天一早就要回京城,世斌要你染好布,托他带去京城,你倒是搁着不做?”
耿悦眉站在大厅,神色憔悴,眼眶晕黑,她咬着下唇,垂首扯紧指节,不住地咽下喉头酸涩的感觉。
她怎有心思染布!只要见到大少爷托人带回来的纯白精致丝绢,她就想挂上屋梁,干脆一脖子勒死自己算了。
他信里告诉她,他到京城增长不少见识;原来呢,江南春绿要染在薄薄的、透亮的软罗纱,这才能显出那淡柔如春的绿色,就像拂在水中的河畔垂柳:若是染在厚棉布上,倒显得凝滞,轻盈不起来了。
那是她所没见过的上等丝布,细致光滑,柔软明亮,是否也像那位千金小姐柔白的肌肤,深深吸引大少爷的目光?
“你有没有听我说话……你倒是应个声呀。”云夫人不耐地道。
“云夫人,我听到了。”悦眉抿唇,轻枢指缝里洗不褪的颜色。
“我知道你因为世斌娶妻而难过,可他也不是不娶你。”身为主母,为了云家大局着想,云夫人还是转了神情,和缓了语声。
“一直以来,世斌就喜欢你,我也将你当儿媳妇看待,如今他为咱家染坊和布庄找到出路,你应该为他高兴,更应该全心帮他呀。”
“我是高兴,可是他……他娶……”她哽咽了。
“亲家老爷很欣赏世斌,他家馥兰迟迟未有婚配,也是等着像世斌这样文采气质兼备、又懂得做生意的对象。两家既然门户相当,郎才女貌,两家老爷一高兴,就订下婚事,一家人做起布庄生意,更是容易了。”
悦眉望向门楣和窗纸上新贴的艳红薯字,顿觉眼睛刺痛。
两家老爷高兴?高兴就可以毁掉她的幸福吗?
“可是大少爷说……他喜欢我……”她颤声道。
“他没有不喜欢你。等明年春天他带馥兰回来,就会和你圆房。馥兰很明理,她也知道你在世斌心中的分量,她给我的家书写得很清楚,她愿意接纳你,视你如亲姐妹。”云夫人刻意展开一封字迹娟秀的信纸,言谈之间似乎颇为满意这个懂事的媳妇。
姐妹?因着一个男人而勉强牵扯在一起的关系,代表的是她永远矮人一等的地位,更是一去不回头的亲娘留给她最深的伤痕。
“我不当妾!”悦眉猛地抬头,咬牙切齿地说出她最讨厌的字眼。
“悦眉。”云夫人沉住气,一双眼犀利无比。“若世斌一辈子待在绛州这个小地方,他娶个染坊女师傅为妻,我也就算了;可现在他到京城去,干的是大事业,将来还不知要如何发达,好歹也要娶个足以匹配他身分的正妻。更何况现下董家声望高,财力势力比云家还大,馥兰愿意下嫁世斌,我们云家又怎能让董家大小姐委屈?”
坐在下首的两个姨娘也劝道:“悦眉,你要记得自己是怎样的身分,你是下人呀,大少爷爱你已经是你莫大的福气。再说大少爷性子好,董小姐也是知书达礼,将来你们相处,就像我们和老爷、姐姐一样,一家和乐,姐妹相亲,儿女友爱,你还计较什么名分?”
不,她不要名分,她只是要云世斌一颗完整的心!
他温热的胸膛犹烧烫着她的脸颊,为什么转眼间就可以去拥抱另一个女人?那声声喜欢、句句温柔算什么?算什么呀!
“悦眉,也许你需要一点时间想想。”云夫人转入正题,严正地道:“可现在时间紧迫,世斌也希望你能搭配董家布庄精选的布料试染,好让他和亲家老爷决定来年的新货成色,现在趁着祝九爷回京城,你就快将世斌指定的颜色和布料染出来。”
一长串的命令听下来,悦眉只觉得昏昏然,唯一的念头脱口而出。
“他都不要我了,我为什么还要帮他……”
“悦眉!”云夫人怒目而视,扬高了尖锐的嗓音,“云家器重你,不代表你就可以随心所欲,至少到目前为止,你仍是云家染坊的管事,该做的事情还是得做好。你再这样闹下去,不以云家大局为重,别说我无法疼你,就连世斌也要怨你不懂事,懂吗?”
那重重的“懂吗”两字犹如一把利斧,直接劈开悦眉的心脏。
她懂了。云家疼她,是因为她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巧思,懂得运用各种染材,套染出无数独一无二的美丽色彩,也懂得印染出城里姑娘人人喜爱的花布,更有一颗虔诚为云世斌染就光明灿烂前程的女儿心。
心碎破裂,流淌出血,为什么她笨到这个时候才明白?
到底云世斌是喜欢她这个人?还是喜欢她的手艺?她好想问个明白。
“云夫人,我懂。”她毅然站直身子,握紧拳头,眨下眼眶的湿意。
“你懂就好。”云夫人松了神色,转头向丫鬟吩咐道:“你去请老古他们几个老师傅,一起过去帮悦眉,日夜赶工,一定要赶在后日清晨祝九爷上路前送过去。”
悦眉转过身,木然地走过艳红喜字的门板,走进深秋萧瑟的冷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