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和畅吼声之大,震得栖息附近枝头的麻雀纷纷拍翅飞起。
悦眉坐在马鞍上,无暇去看大群鸟儿飞向落日的壮观场面,她只感受到后头男人极度不悦的强烈气息,还有那喋喋下休的教导。
“九爷,我已经会骑了,你让我自己跑。”她握紧了缰绳。
“你又哪会自己骑了?还不是爷儿我在前头拉着你的小白马!”祝和畅不觉又揽紧她的腰身,喝道:“坐稳!别摔下去了。”
“九爷,你能不能小声一点?我的耳朵快被你叫聋了。”
“耿悦眉,你!”竟然会顶嘴?
“我不是小孩子。”悦眉转过脸,直视近在咫尺的严峻脸孔。“我骑了好几天了,你还是不放手,这叫我怎能学会骑马?”
“你不熟悉马性,我得看紧点。”
“这匹小白马是九爷你千挑万选才买下的,你不放心?”过度逼近的阳刚气息令悦眉屏住呼吸,忙又转回脸,轻轻抚向小白马的颈子,淡淡地道:“再说九爷你硬是坐了上来,增加重量,它会吃不消的。”
“……”祝和畅被她堵得哑口无言,只好跳下了马。
一直环在腰间的大掌缓缓地移开,背后也顿失那个温热的怀抱,悦眉忽然有些失落,转头一看,却见他一双手又要去帮她扯住马缰,那股失落立刻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说不出的温馨暖意。
她隐隐觉得,九爷仍然很关照她,不过她明白,这只是他怕她出了意外,对一再反对她出外送货的婶儿不好交代罢了。
但,这种被密切关照的感觉真好,就像婶儿照料病中的她,她放胆地将自己的一切交给对方,完全倚赖,甚至不想离开……
她俯下身子,握住他粗实的手腕,轻轻将它拿离了缰绳,朝他一笑。
“九爷,我要试着跑马了。”
祝和畅不料她这么一握,脑袋顿时变空,不知不觉就松开了缰绳。
她直起身子,脸上挂着笑意,双腿踢向马肚,娇斥一声:“驾!”
小白马放开四蹄,奔腾而去,祝和畅这才如梦初醒,惊吼道:“耿悦眉!你回来!你做什么?不怕死啊……快给爷儿我回来!”
他一边吼叫,一边已跑向他的马匹,一跃而上,立即追了上去。
在一旁摒气凝神、不敢吭上一声的伙计们终于吁了一口气。
“呼!幸亏大姐来这么一招美人计,不然咱九爷还不放手呢。”
“哎呀,九爷被大姐那一笑,给笑得神魂颠倒了,我跟了九爷这么多年,没看过九爷那个呆样啊。”
“我也没看过九爷穷紧张的模样。小马儿那么乖,就怕大姐摔了马?嘻嘻,抱得那么紧,我好怕九爷一不小心将大姐的腰给勒断了。”
自从悦眉加入货行后,伙计们察言观色,再怎么粗心的大男人也多多少少看出了端倪,在旅程休息之余,又增添了不少话题。
由于领教过悦眉的冷漠和固执,伙计们起初对她敬而远之,更以为是多了一个累赘,然而几趟货程下来,却不是这么一回事。
“真幸福啊,我先来烧水。”小李子加添柴火,期待地道:“等大姐回来,就可以下面疙瘩了。”
“最幸福的就是祝福我啊,总算有空跟各位大哥学送货了。”祝福毕竟年纪最小,还是得乖乖准备好面团等悦眉回来。“不好意思,让大家吃了我那么久的面疙瘩,原来可以煮出像大姐煮的那样美味啊。”
“有这样的大姐真好。”老高懒洋洋地歪在羊皮帐里,探出一个头;他虽然是伙计中年纪最大的,但也跟着祝福喊悦眉一声大姐,只因为她处处表现就像一位大姐,将出门在外的大伙儿照顾得妥妥贴贴的。
羊皮帐裂了,她瞧见就拿出针线补好;只洒点盐的面疙瘩,多了美味的野菜和配料:以前大家只喝一味的茶叶,现在她还会添点菊花、桂花、梅子的口味。她的能力不止如此。她人小,力气倒不小,搬货绝没问题,可只要她一动手,九爷就瞪眼;再说了,一群大男人也不能昧着良心让小姑娘做这等粗重工作,所以顶多就喊她做拿手的打结活儿。
夕阳西下,落日余晖里,两匹马儿并辔缓缓归来。
悦眉神色愉快,专注地驾驭小白马的脚步,让晚风吹乱的发丝披在她的肩头上,为转黑的夜空添上一抹柔意:而祝和畅却是板着一张比石头还硬的脸,骑着大黑马欺近小白马,两眼死命盯住,一双手蠢蠢欲动,似是怕若有什么意外,他可以立即扯过缰绳应变。
“大姐,你会骑了。”祝福一骨碌跳了起来,没注意到九爷的脸色,笑眯眯地帮悦眉牵了马。“我就说你行,是九爷担心过头了。”
“是啊,没问题了。”悦眉翻身下马,但毕竟不够熟悉,双手扶住鞍头,右脚一时还踩不到地。
“大姐,小心。”祝福赶忙抢过去,一双手牢牢地扶住那纤细的腰肢,帮她安全落地。忽然,一个弹指用力地蹦上了他的额角。
“祝福!谁是付钱的主子?竟然不过来伺候爷儿我下马!”
“呜!”祝福捂住额头,哀怨地望向脸色臭得发酸的九爷,哇哇嚷道:“我啥时伺候爷儿你下马了?你那么大个儿,两只脚那么长,咚就跳下来了。再说人家帮大姐,也是为爷儿你分担辛苦呀。”
“教一个小姑娘骑马就叫辛苦?”祝和畅冷着脸,莫名其妙开训起来,“那爷儿我带着你们赶货叫什么?这趟在外头走了十多天了,一个城又一个城地送货、载货叫什么?还有……”
“九爷,请喝茶。”
热腾腾的茉莉香片由纤纤素手送到眼下,香气扑鼻,直冲脑际。
一肚子的莫名火气顿时熄灭,祝和畅闭了嘴,接过茶碗,垮着一张脸,走开好几步,坐到离火堆最远的石头上。
“我来下面疙瘩,让大家久等了。”
悦眉熟练地将一块块面疙瘩丢人沸水里,滚动的热水一遇上冷面团,立即停止了滚沸,面团沉入水里,不见踪影:但随着烈火继续燃烧,冷水再度沸腾,面团则在水中载浮载沉,与热水激烈地翻滚着。
“呵,九爷最近脾气很大啊。”伙计们偷偷瞄了一眼冷脸啜茶的九爷,又瞧了默默注视锅中食物的悦眉,彼此小声地交头接耳。
“不是入秋了吗?风吹着凉,我怎觉得热?”小李子掏出手帕,抹去额头细汗,心有余悸地道:“这几回九爷出门,一定带上文房四宝,每天趴在车上练字,照他平常说的,练字收心,所以他在收脾气啊。”
“可我瞧他练秃了两只大笔,又买了一大捆笔……”大锤说着,也掏出巾子不断抹汗。“我好怕九爷也要咱们跟着练字。”
一提起练字,大家都流汗了,一个个掏巾子抹个不停。
“咦!这是大姐教嫂子染的吗?”王五好奇地瞧着阿阳的巾子。
“嗯。听说是枫叶煮出来的颜色。”阿阳心满意足地摊开淡褐色巾子,左顾右盼,笑道:“你们不也拿着新染的巾子?”
“是啊,这是我娘染给我的。”小李子扬了扬巾子,再补充一句:“当然也是大姐教的啦。嗳,大姐本事这么好,干脆自己开染坊算了。”
“嘘,讲到染坊,就说到大姐的伤心事,别提了。”
“嚼嚼嚼!那么爱嚼舌根,干脆别吃面疙瘩,吞下自己的舌头算了。”祝和畅走了过来,瞪眼吼道:“祝福!爷儿我饿了!”
“九爷,这儿好了。”悦眉适时端出冒着热气的大碗,不疾不徐地道:“肚子饿也别拿大哥们出气。空腹生气,容易伤肠胃,到了那时闹肚子疼,你想端九爷的架子也端不出来了。”
“你!”祝和畅捧着热腾腾的碗,眼睁睁看着她将筷子塞进他的手掌缝里,再若无其事地回去帮其它弟兄舀汤,他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伙计们睁大了眼!他们很习惯让九爷没事嚷嚷了,然而继祝福之后,竟然还有人治得了九爷。这……是不是表示,以后他们有好日子过了?
呵呵,有个带他们赚钱的九爷,还有个打理出外琐事的大姐,他们真是好命啊。
*
黑夜无边,月明星稀,远处山林风声呼啸。
“娘,不要走,你不要走!”
“眉儿,娘要走了,你乖乖的……”
“不要!我不要!”她扯住娘亲的裙摆,仰起小脸哭泣,希冀娘亲能蹲下来抱抱她的小身子,也好让她偎进那个香香软软的怀抱里。
然而娘只是低下头,摸了摸她的头发,露出美丽的笑容,柔声道;“眉儿乖,以后要听爹的话。外头轿子在等娘,娘该走了。”
“呜!娘,你坐轿子去哪儿?”她依然哭个不停,小手掌仍紧抓着娘亲的裙子,跟着跑了两步。“我也要去!眉儿要跟娘走!”
“放开!”娘的声音不复温柔,而是带着急躁和不耐烦。“你不能去!这是我的终身幸福,我上半辈子已经被你爹毁了,不能再让你毁掉!”
“眉儿,不准哭!”小身子被爹的大手掌抓了回来,她感觉爹在发抖,声音好像打雷似地怒吼道:“你听着,从现在开始,她不是你娘了!”
“娘!不要!”她放声大哭,爹好凶,她不要爹,她要娘啊。
但是娘只回头看她一眼,没有说话,又背过身子直直走出大门。
“娘啊!呜呜,眉儿要娘啊!”她两只小手臂往前伸去,想要抓住娘亲摇曳的红色裙摆,可是她让爹抱紧了,完全无法动弹。
娘走了,坐在红轿子里让人抬走了。她不要啊,她要娘陪她缝娃娃、摘花儿……可娘去哪儿了?娘为什么不要眉儿和爹了啊?
娘啊!她不断地嚎哭呼喊,终于挣脱爹的大手,追上渐去渐远的红轿子,但她的脚步太小,怎么追都追不上,她哭了又哭,跑了又跑,小小的心脏绞得好痛好痛……
悦眉猛然睁眼,望着黑漆漆的羊皮帐顶,一时之间无法回神,以为自己仍是那个哭泣的六岁小女娃儿。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缓缓坐起,拿手摸向脸颊,感觉一片湿凉。
哭了。她将头脸埋在臂弯里,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梦境太过逼真,犹如那时的情景重现:她也依然记得,当她跌倒在地,哭着要娘回来时,爹过来抱起她,她瞧见了爹眼眶里的泪水……
她用力抹抹脸,掀开羊皮帐,动作极轻,不敢惊动守夜的大哥,就这么静静坐在她专属的帐边,将自己暴露在山野的冰冷空气里。
月光下,远山黑黝黝的,仿佛是一只潜伏在黑暗的猛兽,它蹲踞在那儿,不知什么时候会突然跳出来,狠狠扑向她、撕咬她……
冷风凝结,树叶覆上一层白色寒霜,月光也显得格外阴寒。
“半夜起来也不加件衣服。”身边突然出现一个冷冷的声音。
“九爷?”她抬起头,好惊讶会在这个时候看到他。
一件温热的外袍丢了下来,她不得不接住,抱了个满怀。
“穿着。”祝和畅在她身边坐下,也不看她,还是带着那种凉凉的口气。“你不要给爷儿我着凉了,我可没空照顾病恹恹的弱女子。”
“可是你……”悦眉并不在意他惯有的无情恐吓语气,他总是有口无心——他是无心的吗?手上拿着的衣袍是这么暖和,刚刚还穿在他身上啊,在这个夜凉如水的荒原里,难道他不觉得冷吗?
“我怎样?”他似是回答她的疑问:“我天天练功打拳,不怕冷。”
她让他的衣服裹了多少回了?数不清了。包括她为了外出方便,拿了他的旧衣裳改小,换作男儿装扮——她一直是包覆在他的气息里的。
悦眉缓缓地将外袍披上身子,抬眼瞧见守夜的王五往这边看来,她很不自在地低下头,直想要丢还袍子,钻回羊皮帐里……
可是她舍不得裹住她的温暖啊。过去,他的衣裳伴她度过孤寂;如今,寒夜孤冷,她竟渴望有一个真真实实的他来陪伴她。
“你作噩梦?”祝和畅打破沉默,开口问道。
“我吵到大家了?”她心虚地又抹了一次脸,低声问道。
“没有。我正巧出来瞧瞧兄弟们守夜。”祝和畅看见了她湿润的睫毛,也像怕吵了别人似地压低声音道:“我听到你在喊娘。”
竟然喊出来了?悦眉抿紧唇瓣,但已吞不回喊出的字眼。
“打从今晚我说要绕进开封,你就不对劲。”听不出他是责备还是询问,就滔滔数落了起来;“先是摔破了碗,再来是洗梨子时让溪水飘走了五颗,然后你要留栗子壳煮成染料,一不小心又全倒了。好了,正好给这黄土地染了颜色。我问你,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没事。”
“我看你就是有事。”祝和畅又开始展现他大爷的威风。“凡是我的手下,有任何鸡毛蒜皮的事,都得让爷儿我知道。大到像祝福偷偷喜欢老高他家的大妞,小到阿阳的小儿子出疹子,还有,谁家嫂子回娘家住几天,谁家父母要过寿,谁家的篱笆坏了要修……”
“我娘在开封。”
“你娘……什么?”祝和畅大吃一惊,“你不是没亲人?”
“我娘离开我和爹,改嫁到开封去。”悦眉淡淡地道。反正这是事实,直接说明白,免得九爷继续啰嗦下去。
“你娘还在?”祝和畅还是一脸的不敢置信。
“九爷以为我是没娘的孩子?”话一出口,悦眉突然觉得心头好紧,仿佛被绳子给拴住扯紧,绳子的那一头就在开封。
十三年来,她不曾提过这件事,即使是云世斌也不知道。她默默地感受,默默地了解,默默地伤心,默默地生气,默默地承受,那是她心中一个打紧的死结,本以为已经忘了,却在云世斌打算娶她为妾时重新记起。
尤其在此刻,梦境和现实的距离越来越近,她竟感到惶惑不安:明明娘亲无情,十余年不通音信,她大可若无其事路过开封,完全不当有这么一个娘亲存在,但为何她的心口会堵得如此难受?
“那年我六岁,还不太懂事,不明白娘为什么老和爹吵架,有一天就忽然说要走了。”悦眉低着头,拿指头扯着袍子的衣襟,压抑多年的秘密源源涌出。“她很漂亮,我还记得她对镜子抹胭脂的模样。原来是有一位开封来的大布商谢老爷看上了她,他很有钱,想要我娘跟他回去,虽然只是个小妾的名分,但能过上很好的生活……这些都是后来邻居说闲话时我听来的。过了两年,爹带我离开那里,我们到了云家染坊,一住就是十年。”
怎么跟他说了呢?悦眉猛然掩住口。是否让他看过身子后,她就得注定赤裸裸地面对他?还是在他为她寻回的红花里,有一朵是属于那段破碎的童年,她终究得拾回来仔细检视?
“九爷随便听听,算是知道我的底细了。”她急着拿下袍子,塞还给他。“好晚了,九爷该睡了。”
“等等。”他握住她的手腕,问道:“你想找你娘?”
“不想。”她立刻挣开。
“你心神不宁,明天不准骑马,会栽下去的。”他瞪视着她。
“不会。”她掀开羊皮帐,半个身子就钻了进去,赌气地道:“九爷,你甭管我了,我当你的伙计,就会做好本分的事,绝不带给你麻烦。”
“要是明天你又飘走梨子,还是摔坏锅子,我就要你赔。”
“我赔得起。九爷,你再不睡,明天栽下马的人就是你。”
“谁是爷儿啊!我高兴一夜不睡,你也管不着,快去睡。”
“九爷,拜托你嗓门小一点,老是说不听,吵醒各位大哥了。”
“我吵……”祝和畅转头看去,只见每个羊皮帐皆伸出几颗头,强睁着惺忪睡眼,哀怨地看着他。
抬头看天,似乎月亮也嫌他吵,匆匆躲进云堆里,不肯出来了。
“你们统统给爷儿我去睡觉!守夜的也去睡!祝福,我的包袱!”
“吵死了!给!”羊皮帐里扔出的不是包袱,而是一个小箱子。
嗟,真是懂事的小厮。他气呼呼地打开箱子,拿出文房四宝,袍摆一掀,坐到火堆边去,摊开纸,磨起墨,冷眼扫向一双双突然放亮带笑的眼睛,恼得大声吼道:“看什么看……想练字的就出来跟爷儿我守夜!”
一颗颗头颅缩了回去,一阵窸窣,很快传来此起彼落的打鼾声。
他停下了笔,望向那顶最小、完全没有声息的羊皮帐,高张的情绪突然落了下来,彷若乌云掩住、冷风吹过,一颗心在瞬间变得冷静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