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该说她整个人都令他困扰。
这天早晨,封无极倚在一棵粗壮的树下,远远地看著月姬坐在花园亭子里,燕儿端了杯茶给她,她接过,回了一个清澈无比的微笑。
他胸口陡然一震。
她的笑,就如同她对他的不惧不怕,都令他心神不定。
是因为看不见,所以不怕吗?
封无极皱眉,思索著她和旁人的不同──一般人,只要听到他名字,便忍不住面色惨白,再看到他戴著半张鬼魅面具的脸,三魂七魄也跟著飞走一半。
而摘下面具的他,甚至更加可怕,就连从小生长在这座山寨的孩子,初次见到也要骇得嚎啕大哭。
所以他很少在人前摘下面具,只是在寨里,他戴的面具会温和一些,通常是白色的,不带任何表情。
但孩子们依然不敢亲近他。
封无极冷然勾唇。
其实不只孩子,他的属下们也未必会来跟他多说上几句话,他们对他是又敬又畏,或许畏还多于敬。
他并不在意,习惯了与人保持距离。
但她却……
封无极蓦地收凛下颔,眼神阴郁。
她如何敢说自己不怕他?
思绪蒙胧时,一群孩子忽地嘻嘻闹闹地奔跑过来,他一凛,连忙纵身一跃,将自己藏在浓密的树荫间。
孩子们跑到凉亭前,抓起地上未融的积雪,揉成一团,兴致勃勃地打起雪仗。
“看我的攻击!我这招叫‘光芒万丈’,厉害吧?”
“这有什么?看我这招‘秋风扫落’!”
“还有我啊,这叫‘牧野流星’!”
孩子们你一言、我一语,将父母亲的功夫绝活拿来说嘴。
“喂!你居然偷袭!”
“偷袭又怎样?谁叫你照子不放亮点?”
“好啊!看我怎么教训你!”
孩子们玩得兴起,更加疯狂地丢掷起雪球来,忽地,其中一颗不小心飞向亭子里,正巧打在月姬身上。
“喂,你打到人了!”一个孩子仓皇地喊。
“她是谁啊?”另一个孩子好奇地问。
“啊,我想起来了!我爹说这两天山寨里来了一个瞎了眼的坏女人,是不是就是她啊?”
“就是那个明月宫的月姬吗?她可是我们的死对头耶!”
话说到这儿,孩子们同时瞪向月姬,目光愤懑,其中几个身强力壮的,彼此使了个眼色,各自暗暗握起一团雪球,同时往她身上用力掷去,她不避不闪,任由雪球在自己身上碎落。
封无极见状,猛地折断一根树枝。
“大家不要玩了!”燕儿见情况不妙,连忙劝道:“这位是教主的……客人,你们这样欺负人家,教主会生气的。”
“她才不是客人呢!她是坏女人,是我们的死对头!”一个胆大的孩子高喊。
“不要说了!”
“我偏要说,坏女人、坏女人!”
“你们……你们别这样啊。”
“没关系的。”听出燕儿的为难,月姬微微一笑,主动站起身,缓缓移动步履,扶住一根亭柱,面对凉亭下的孩子们。
“我知道你们讨厌我,不过你们方才拿雪球丢我,气也出得够了吧?”说著,她伸手抚向自己的脸,拂落上头残余的雪块。
“当然不够啦!坏女人、坏女人,你最好死了算了!”孩子们恶意地呛声。
她却依然微笑。“我知道一个很好玩的游戏,你们想玩吗?”
“谁要跟你玩啊?”
“不是跟我玩,是你们分两边打仗。”她柔声解释。“你们总共有八个人对吧?”
“你怎么知道?”孩子们愕然。“你不是看不见吗?”
“我用听的。”她指指自己的耳朵。
“听的?”孩子们面面相觑。光听就能听出他们有几个人?“你是听我们说话吗?”
“嗯。”
“可是不对啊,小柳儿不会说话。”一个孩子发现不对劲。
“小柳儿?”月姬秀眉一扬。“那个不吭声的孩子叫小柳儿吗?”
“既然她没说话,你怎么知道有她?”
“我听见她的脚步声。细细碎碎的,很好听。”月姬嫣然笑道。“小柳儿一定是个很可爱的小姑娘吧?”
连这也听得出来?
孩子们又是交换惊愕的一眼。
“小柳儿,为什么你不说话呢?”月姬忽问。
“因为她不会说。”一个孩子带著敌意回答。“她是哑吧。”
哑吧?
她一愣,神情怅然。
“而且她爹,不久之前死了。”另一个孩子恨恨地接腔。“你知道他怎么死的吗?”
她摇头,心内隐隐有不祥之感。
“是上次教主派她爹出任务,在山谷里被火烧死的,我爹说是明月宫的人害的!”
月姬震住。
一个小小的姑娘,嗓子哑了,父亲也离她而去……
“打死这个坏女人,打死她!”孩子们再度群情激忿起来,握起雪球,轮流往月姬身上掷。
她凄然抿唇,不避不闪。
愤怒也好,恨意也罢,都是她该受的,她欠这些孩子的,是爹娘的命啊……
“闹够了没?!”
一声怒喝蓦地响起,跟著一个男人凌跃飞来,袍袖一卷,将她纤细的娇躯护在怀里。
“是教主!”孩子们惊慌失措,怯怯地停下手上的动作。
“还不快走?”目光如电,吓得一干孩子们忙忙转身,一溜烟地逃走。
见孩子们一哄而散,燕儿才白著脸迎过来。“都是燕儿不是,不该让这些孩子接近月姬姑娘,请教主责罚。”
封无极浓眉一拧,未及发话,月姬已抢先开口。
“不干燕儿的事,是我自己不好,你别怪她。”
封无极瞪她,见她满身满脸都是冰凉的雪泥,狼狈不堪,胸口怒火大炽。“你跟我来!”
语落,他不由分说地拦腰横抱起她,施展轻功一阵飞跃,须臾回到她的厢房,将她放下,然后到门口叫人烧一桶热水送过来。
来人领命,自去张罗,他这才转身,怒视月姬。
“我不是说过,要你尽量待在房里,别在外头走动吗?”他责备。“连几个小毛头都能那样欺负你了,万一你遇上那些大人怎么办?”
“我……我很抱歉。”她苦笑,身子因融雪逐渐湿透衣衫而发凉。“我只是想出去透透气而已。”
“我应该拿把锁将你关在房里的!”封无极忿忿说道。“也免得你出去惹麻烦。”
“抱、抱歉。”她打了个寒噤。
“你著凉了?”他横眉。
“嗯,山上的天气比我想像的还冷。”
“那你就多穿一点!”他懊恼地低吼。“我不是给了你我的斗篷吗?”
“我拿去洗了,我想应该洗干净才还给你。”
“我没要你还我!”
“可是那是男人的衣服,我穿著……总是不方便。”她困窘道。
封无极一愣。他从未想过男女授受不亲这问题,话说回来,她脑子里为何老是这些不干不脆的念头?
他眯目,打量她身上那件雪白的、单薄的衣裳,是他粗心了,他早该想到,她要在这山上住上一、两个月,的确需要一些衣物来替换。
“你怎么不跟燕儿要些换洗的衣服?”
还用问吗?她只是个半俘虏的不速之客,哪好意思做此要求?燕儿肯帮她料理一些生活琐事,她已经很感谢了。
月姬幽幽叹息。
见她神情,封无极也猜到几分,眉头又一紧。“我会命人送些衣裳给你。”顿了顿。“你应该不介意穿别人的旧衣服吧?目前寨里恐怕没有衣料可以裁制新衣。”
“嗯,我不介意,谢谢你。”她柔声说道,嗓音发颤。
她一定很冷。
封无极干瞪她,不知怎地,看著她那苍白的脸蛋,还有唇畔微微颤抖的笑意,他胸口顿时一阵难受。
他好想……抱紧她──
“你在明月宫里锦衣玉食,一定觉得这山上的日子不好过吧?”他勉强自己冷著语气。“你放心,我已经差人送信给你娘了,给她半个月筹款,只要她如期交付赎金,我们立刻会放了你。”
“半个月?”月姬沉吟。加上信差来回,她最多只能在这里留一个月。
好……短。
她垂敛眼睫,眉宇淡淡地笼上一抹惆怅。
“怎么了?”封无极察觉她不对劲,沉声问。
月姬一凛,急忙摇头。“没什么。”
一个月后,她就得离开了。
不知怎地,她胸口忽地有些闷痛,忍耐许久,终于还是抬起头。“我可以请求你一件事吗?”
“什么事?”
“我想……摸你的脸。”
“什么?!”封无极一震。
“我想知道你长什么模样。”她认真地对他说道,连自己也不解自己为何如此大胆。
他不敢相信地瞪她。“你为何想知道我的模样?”
“我也不晓得。”她轻轻颦眉,微哑的嗓音里含著一股淡淡的、微妙的哀愁。“江湖上传言你总是戴著半张很吓人的面具,为何不肯以真面目示人呢?”
“因为我的脸比面具还吓人。”目光森寒。
她感觉到了,却仍勇敢面对。“真的很可怕吗?”
他咬牙不语。
她侧耳倾听他的反应,半晌,盈盈起身,准确地走向他。“我可以摸吗?”说著,她扬起玉手,当真要伸向他。
“不可以!”他惊愕地抽气,几乎是跳著躲开。“你──离我远点!”
她怔立原地。
他心绪纷乱地瞪她,正不知如何是好,门口忽然传来燕儿的声音。
“月姬姑娘,是你要人送来热水吗?”
他神智一凛,抢在燕儿未进房前,先行从窗口窜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