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热闹的群众不只方才山路上的那些人,附近听到消息的人也全跑来了,挤得门外水泄不通,有人占不到好位置,索性爬到树上、墙上,还有的让小孩坐肩头,甚至有人叠起了罗汉,好能瞧个清楚。
「出来了!出来了!」众人欢欣鼓舞地道。
人还没出来,空气中就已弥漫一股极为浓郁的香味;那浓冽的程度,好似将几盆香膏混在一起,全数倒在地上,连站得远远的郁相思也闻到了。
「紫檀、白檀、黄檀、降真香、茉莉?」她轻叹道:「怎有人完全不调香,好坏掺杂,就这样混着抹了?」
「还有没药。」穆匀珑还闻出一味少见的香氛,他也摇头道:「单方香味太重,各抢风采,反觉得刺鼻了。」
「哈啾!红毛女有狐臭吧?」那香味实在太过强烈,即使村民不解香的成分,也闻得喷嚏连连。「简直比妓院的娘儿们还呛!哈啾!」
「让让!快让让啊!」
走在前头的随从忙着驱赶轿子旁边的闲人,接着出来的是一个中年锦衣男人,才出了门槛,又赶紧转身,跟里头的人哈腰鞠躬。
「包山海?」郁相思吓一跳,本能地退后一步,躲在穆匀珑身后。
她并不是怕包山海,而是不想节外生枝。
穆匀珑握住她的手,双眼盯紧包山海所曲意奉承的西国男人。
「哇!」群众们睁大眼睛,看着大门陆续走出来的「红毛人」。
只见男人身材高大,姑娘也不遑多让,硬是比周遭百姓高了一个头;当然,他们也是眼睛鼻子嘴巴手脚俱全,但那长相就是截然不同,肤色白皙,鼻子又挺又尖,眼眶往里凹,让一双眼珠子看起来特别地深。
他们下穿长袍,而是穿着剪裁利落的宽袖高领白色上衣,胸前钉有金色钮扣,外罩缀有宝石的丝绒短外衣,下面是黑色长裤,脚上穿的也是有钮扣的皮靴;两男一女皆是大同小异的服饰,显然那红毛女是男妆打扮,但她又穿得格外贴身,玲珑身段曲线毕露;她没穿闷热的外衣,而是卷起白上衣的两只袖子,露出半截雪臂,卷曲如波浪的头发披垂肩上,丝毫不介意让人看出她是个姑娘家。
不像两个男人脸色紧绷,她好奇地四处张望,好像想将这里的一屋一瓦瞧个清楚,一瞧见门外人山人海,立即眉开眼笑,拿嘴往自己掌心用力啵了一声,再挥手出去,往众人送出飞吻。
「哇呵!」村民大呼小叫,笑嘻嘻地道:「管她什么颜色的毛,女人骚起来都是一样的啊。」
「不怎么红啊,她头发算是褐中带红吧?」
「嘿嘿,说不定她下面是红色的……呜啊,别打我啊,小孩子在这里我知道啦,好痛!不要踹我屁股啊!」
「前头八字胡子男人好威严,可你瞧他手背上毛茸茸的,怎么那么多毛啊?要是长在我头上就好了。」
就在几百只眼睛的注目下,包山海和二男一女西国人上了轿子,还有十来个随从同行,浩浩荡荡往白芷镇上而去。
「快跟去看喔!」还没看够的百姓又争先恐后的跟在轿子后面。
还有要忙农事的、照顾小孩的、烧饭的,没空跟着看热闹,依然意犹未尽,三三两两结伴回去,不住地讨论刚才所见到的红毛人。
郁相思也算是开了眼界,笑道:「你一定看过红毛人了?」
「嗯。广义来说,应该是西国人,他们都是从西方来的,就不知是哪一个国家。」穆匀珑说着,蓦地在散去的人群中看到一个呆立的书生,登时心中雪亮。「我知道他们来做什么了。」
郁相思大概也猜得到。既然来百草庄,八九不离十就是买药草,然而包山海的出现令她感到不安。
「潘武,你请那边正往大门里头瞧的书生过来。」穆匀珑又道。
那书生见有人找他,神色惊疑不定,先是往这边瞄了瞄,迟疑片刻,还是整整衣裳,摆出大无畏的脸孔,迈着大步走过来。
「赵鼎善,你查香料价格查得怎样了?」穆匀珑微笑问道。
「吓!」被喊出了名字,赵鼎善大惊失色,随即抬头挺胸,神情凛然道:「哼,你想胁迫我?还是要给我好处?听着了,本官可是奉旨查价,绝不受你们这些奸商威胁利诱。」
「五品中都府御史赵鼎善,你当真不识得朕?」
「吓!」官品名都被念出来了,赵鼎善警戒地退后一步。
眼前的年轻男子温文俊朗,乍看之下像是读书人,可两三句言谈之间,便生出一股天生的威仪;这年头奸商都这么有模有样吗?
咦?怎么瞧着有些眼熟?而且声音也挺熟的,每天早上都会听见的。唉,他都出来快一个月了,实在有些怀念这个忧国忧民的沉稳声音。
等等!他自称什么?
「皇……皇……皇……」赵鼎姜口顿时瞠目结舌。
「出门在外,称呼一声爷即可。」潘武用力撑住他欲下跪的身体。
「我的大爷爷啊!」赵鼎善还是不呼不快,再用力揉揉眼睛,没错!的确是以往遥遥相见的皇上,他宫品低,这辈子还没如此靠近皇上呀。
好感动!幸好他没偷懒,也没坏了朝廷威信,他可是很认真奉旨办事的……呃,皇上似乎还在等他回话耶。
「回皇……回大爷,臣……小的先到海州港口查香料买卖,一开始亮出朝廷钦差身分,他们规规矩矩接待,却是报给小的假价格,远比市价低了许多。后来小的学聪明了,假装离开海州,实则留下,暗自查访几个香料商的仓库,发现囤积居奇的情况十分严重,然后又发现商人包山海和蛮夷勾结,便一路随他们来到白芷镇。」
「你做得很好。」穆匀珑翻看他所呈上的册子,细看上头所记载的数字,眉头不觉皱起。「果然是有垄断情事……咦?你这写的是什么?」
「回大爷,正是那三个夷国人的名字。」赵鼎善指向他的册子,认真地解说道:「留八字胡子的是头子,叫狒拿掇;另一个黑毛的是羝亚苟,两人是主仆关系;女的叫夷杀北喇,是狒拿掇的女儿。」
「你怎地给他们取这种蛮夷名字?」穆匀珑沉住气问道。
「小的听到包山海这么念名字,就是这个音节,而且他们说来自夷西旁国,小的自是为他们取夷名。」
伊西邦国。穆匀珑心生警惕,年初才听说有该国商人来到京城探商机,没想到才过半年,他们已经探进了内陆白芷镇。商人精打细算,以金钱和商品开疆辟土,绝不能以蛮夷等闲视之。
平定滋扰数年的东琉国海盗后,他休养生息,戮力国内政事,除了造海船充实海防外,竟是忽略了外头已然崛起的西国势力。 「潘武,投帖。我要见元老爷子。」
「请问爷,用的名义是……」
「就说我是京城来的香料商。」
穆匀珑踱到围墙边,回头望向种满白芷的山坡,再从怀里口袋拿出香袋,闭起眼睛嗅闻着,然后睁眼,仍是凝望一山青绿的香芷丛。
郁相思闻到了橘香味;心情既喜且忧;欢喜的是他总是橘香不离身,忧愁的,他又皱眉了。
她不说话,就静静地站在他身后,以她和她的橘香,陪伴他。
*
百草庄内,虽然门窗大开,还有仆役拿着大蒲扇,来回走动扬风,但浓厚的西国混香还是盖过了原有的青草药味。
「我不是生意人。」元归苦着一张老脸。「我只是种药车、卖药草的,药商来,价格合理,我就卖,可若要更多香芷,我也变不出来。」
「请元老爷不要误会。」穆匀珑道:「我久仰百草山的香芷,正好路过,便登门拜访,正巧见到西国人;心生好奇便问起他们了。」
「吓!我还以为又来跟我买香芷呢。」元归抹了抹汗。
「元老爷,我哥哥是郁相甘。」郁相思坐在穆匀珑旁边,见老人家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忙找了话题缓和气氛。「他每年都来这里跟您买白芷、藿香,不知道元老爷认识我哥哥吗?」
「啊!」元归直往她瞧去。「你是郁李的女儿?」
「元老爷认识我爹?」
「他过世时,我还去上过香,你那时年纪小,大概不记得了。」
郁相思眼眶微湿;她不经意问聊起,万万没想到元老爷认得爹。
「郁老头这人啊……」元归又是摇头,又是点头。「人直爽,重义气,可就是固执得像条牛似的。你哥哥这两年我没见到他了,怎么他来买香,不来找我呢?我还以为他已经不做香了。」
「应该是我哥哥不愿打扰元老爷。」郁相思明白哥哥的个性。「再说,我们郁家已有五代相传,不会放弃做香的。」
「你们父子一样的脾气啊!」元归长声一叹。「你们能够撑下去很不简单,多少人被包山海欺压到走投无路。」
穆匀珑很想补充,女儿也是一样的脾气,坚持,果敢,永不放弃。
「难道以元老爷这等大规模的种药人家,也得任包山海摆布?」这是他最大的疑问。「怎么不自己卖呢?」
「试过。」元归无奈地道:「卖得不顺,也找不到可信任的管事,后来就放弃了。现在自己卖的,就只是一些零散的小商家。」
「也是包山海作怪?」
「应该是吧。」元归苦笑道:「哪有请来的管事每个都会揩钱?走出去的货也一定会被劫走?然后包山海就出面了。」
「没想到问题这么严重。」穆匀珑面色凝重。「不能再让他和其它香料商联合起来控制市场了。」
「田大爷啊,不是我要说你,我瞧你年轻,才刚出来闯天下吧?通常遇上了他们,只有两条路,一条是跟他们同流合污,另一条就是死路。」
「请元老爷放心,我会走出一条新路。」穆匀珑说着,便望向了身边的郁相思,眸光流露出款款柔情,彷佛告诉她,这可是学她的喔。
元归这时才发现郁李的女儿和这个口气很大的香料商人平起平坐,不觉好奇问道:「咦?你们怎么会一起过来?」
「我是相思的未婚夫。」
「哈呵!」这声欢呼却是站在后头的赵鼎善叫出来的。
「以香结缘,甚好!甚好!」元归也高兴地道:「成亲时别忘了给我一张帖子。」
「这个自然。」穆匀珑笑得开心极了。
郁相思脸颊扬起红晕,赶紧再转回正题。「包山海带西国人过来找元老爷,就是想跟您买香药草?」
「是的。他说要将我的香药车卖到外国去,保证让我赚大钱。」
「元老爷答应了?」穆匀珑问道。
「我怎能答应。百草山年产十万斤香芷,他每年来跟我批两万斤,可这回一开口就另外要六万斤,全销到海外去了,我赚钱事小,那我们天穆国的老百姓还有得用吗?」
「多谢元老爷的顾虑。」穆匀珑立即起身,郑重地朝他一揖。
「别谢我,别谢我。」元归忙站起来回礼。「我受不起啊。说起来惭愧,我只会闷头种药草,不懂卖,倒让包山海有机可乘了。」
「你不卖的话,他大概还要想尽法子让你卖,不然就是将卖给境内的份量转卖海外……」穆匀珑望向门外青天,有如向天起誓,郑重地道:「我绝不让此事发生。」
「真有办法?」元归不置可否,还是觉得年轻人初生之犊不畏虎。
「当然有办法。请元老爷看在我逝去的岳父郁老爷面上,让我处理这件事,以后保证让元老爷安心种药草、卖药草。」
穆匀珑说完,便转向郁相思,目光坚定,神情坚毅,彷佛这句话也是跟她说的一样。
她懂!郁相思泪盈于睫,朝他露出会意的微笑。
都认爹当岳父了,这个女婿当然要好好完成岳父生前未了的心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