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排的杨柳摇曳,风光明媚,但今日穿梭于运河上的船只并不多,走在路上的行人也稀稀落落,一向在这里摆摊的商贩们也一个都不见,对比平时的繁荣无比,是少有的景观。
而这全因为斜挂天边,那一抹红得妖异的残阳。
这里的人都知道,天现红日是暴风雨的征兆,虽说有时候不是那么准确,但没人想和老天爷去赌运气。
不一会儿,拂过河面的轻风开始变强,一些还留在外头的人纷纷加快了脚步,想赶在天气变得更糟之前快快回家。
在夕阳落下前的最后一刻,一声惊天之雷响起,接着天上干脆的泼下了一大桶水,让整个津城的空气在这瞬间变得凝重沉闷起来,那哗啦不绝的雨声更是扰人心扉。
天,很快的暗了。
然而在黑漆漆的运河上,不知道什么时候突兀地出现了一艘船,在狂风暴雨中平稳地航行着,明明不大的船身,却给人大气磅礴之感,像是雨中的霸主。
若有懂门道的人见到了这艘船,必然会瞬间明了为什么此船可以在如此恶劣的天气中安全航行。
因为这艘船出自津城里堪称造船大师温重光的手。
温家是造船世家,在津城里拥有最大的造船工厂,数百年来的家传技术原就名闻遐迩,到了这一代家主温重光手上更是发扬光大,所造之船坚固耐用,因此五湖四海都有人来请温重光造船。
如果温家的手艺能这么持续下去,总有一天会成为造船界的传奇,每个人也都相信未来的造船宗师必定出自温家,可惜温重光的独子温子然却对家业毫无兴趣,反而热中读书求取功名。
但凡看过温子然的人,第一印象都是风度翩翩、温文儒雅……等等的赞美。他外貌俊雅,又十分注重仪态,身上永远是一袭白色士子服,手上一把折扇将他文质彬彬的气质表露无遗,可是再多打听一些关于他的传闻,那些惊叹往往都会化为同情,甚至是有些质疑。
温子然放着造船的家传手艺不学,固执地天天抱着书本猛啃,如果真让他考上功名倒也罢了,偏偏他屡试不第,到今年都二十五岁了,大好时光全蹉跎在之乎者也上。
他之所以这般坚持,乃是因为其父温重光曾在多年前蒙受皇帝召见,却被一众文官给瞧不起,温重光不满,当场与那些人发生了争执,最后愤而离宫,再也不提入京一事。
当时年纪还小的温子然作为继承人跟着父亲一同进宫,将这一幕深深的印在了心里,他决定要考取功名,让那些狗眼看人低的家伙知道厉害,替父亲出口气。自此开始了他长达十余年的苦读生涯,不管什么样的劝诫辱骂到了他耳中,都会自动转化为读书的动力。
或许有人会认为有志向是好事,但熬了这么多年都没考上,可见温子然才能不足,其实不然。
当年那些讥笑温重光的文官如今都已是手握大权的朝廷重臣,他们辗转得知温子然的想法,于是利用自己的权力,硬是剥夺了温子然及第的资格,借此挫挫他的锐气,不过温子然不放弃,温重光不知道骂了他多少次,亲朋好友劝得喉咙都干了,他仍义无反顾地一头扎进书本中。
这一夜他依旧手不释卷,在微弱的灯光下孜孜不倦,因为他怕吵,他的书房独立出来,远远的设在后门旁。
若在平时,温子然肯定很享受伴着雨声读书的诗情画意,但他今晚总觉得心神不宁,哗啦啦的雨声惹人心烦。
突然,他的房门被人粗鲁的踢开。
“书呆子!还看什么书,快跟我走!”
那是个二八年华、面容娇俏的少女,若不是浑身淋得半湿,头发贴在脸上遮去了大半个脸,必能看出她灵动的双眼及那娇嫩的脸蛋。
“应欢欢,你又发什么疯?”温子然无奈地用眼角余光瞥了她一眼,努力想专注到手上的书卷之中。
应欢欢是温子然的青梅竹马,她的父亲应仁蔚是工部水部司派任津城的主事,管的正是船政方面的业务,虽然只有正六品,不算什么位极人臣的大官,但应欢欢好歹也是官家女儿,温子然对她的态度按理说十分不恰当。
然而因为温重光在造船界的地位很高,应仁蔚对其相当礼遇,两家仅仅一墙之隔,双方儿女从小一起长大,彼此之间自然熟稔到不行,也就没有什么好客气的了。
但今天应欢欢显然没心情和他抬杠,她只是一股脑冲了进来,抓着他的手便要往外走,后头还跟着两个神情紧张的护卫。“你家都出大事了,你还躲在这里读书?快跟我走!”
“你在说什么?”温子然听得一头雾水。
“你……你家遭人打劫了,那些匪徒与你家的护院正在前院缠斗着呢!我爹已经让我们府上的护卫过去支持了,你快跟我走,到我家躲一躲。”应欢欢硬是拉着他,若非她今日恰巧送点心过来给温子然,还不知道温家发生了这么大的事。
由于雨势太大,前院的声响传不到后门这里,她连忙回府向父亲求救,并派人通报官府,再唤来自家护卫,随她从后门一道过来温子然的书房,至少先护着他离开。
温子然的母亲早逝,温重光并未再娶,偌大的温家只有温家父子及一些奴仆,就算是护院也只有小猫两三只,也不知道那些匪徒图的是什么。
闻言,温子然脸色大变,立刻想去看看,却被应欢欢拉住不放。
“你别过去,前面很危险!”
“你放开我!如果真的有人闯进来,说明我父亲遭遇危险……”
“官兵很快就来了,你又不会武功,就不要去添乱了……”应欢欢苦口婆心地劝道。
她的话还没说完,只见前院的方向冒出熊熊火光,滂沱大雨也无法浇熄。
“我一定要过去——”温子然话音刚落,就觉得后脑杓一痛,眼前一黑,整个人昏了过去。
应欢欢将手上破了一半的花瓶扔到一旁,脸色凝重地吩咐两个护卫,“快帮我将他拖回府里!”
温子然醒了过来,他皱了皱眉头,坐起身来,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干净梁软的床铺上,身上的衣服还湿着,而应欢欢则是背对着他站在窗口,不时的踮脚张望,不知道在看什么。
感受着后脑杓的痛楚,温子然赫然想起自己似乎是被应欢欢打昏的,而她打昏自己的原因……
他猛地站起身,脑袋不由一阵晕眩,但他管不了那么多,一个箭步往门口冲,接着夺门而出。
应欢欢没料到他一下子就醒了,吓了一大跳,愣了一会儿才拔腿追了上去。
“书呆子,你别跑!你家还闹腾着呢……”
然而就在这转瞬间,温子然早就冲出了老远,她只能追在他后头,丝毫没有想到这样做等于让自己陷入危险之中。
当温子然回到府里,冲进大厅,就见一群凶神恶煞的黑衣人正在与自家及应家的护卫厮杀,而他父亲温重光被其中一人扛在肩上,生死不知。
“爹!”温子然大叫一声,二话不说冲了过去,徒手就想救下人来。“放开我爹!”
那名扛着温重光的黑衣人见到了温子然,狰狞地笑了起来。“原来温重光的儿子是个白痴,居然自己跑来送死?”
他边说边一脚踢了过去,温子然立刻被踢飞,滚到了一旁,恰好被后面追上的应欢欢扶住。
“书呆子,你快走!这里很危险!”应欢欢拉着他的衣服。
“我要救我爹!”温子然挥开了她的手。
被温子然推开的应欢欢被门坎一绊,跌出了门外,温子然不怕死的又冲向了扛着温重光的黑衣人。
那黑衣人自然是又给他来了一记,似乎觉得很好玩似的,将温子然像球一般踢来踢去,还戏谑地笑着。
温子然一次一次的冲上去,却一次一次的被踢得满头包,整个人鼻青脸肿,身上沾满了血,就在他又一次被踢飞,撞到梁柱滑了下来,挣扎着想起身时,抬起头却见到一张带着刀疤的脸冰冷地看着他。
“玩够了,也该办正事了。”刀疤脸说完,突然举起了手,手上拎着的赫然是一脸痛楚的应欢欢。
“这女孩儿陪你一起来送死,也算是有情有义了。”刀疤脸冷冷地笑了起来,那笑容既残酷又凶狠。
“温子然……快走……”应欢欢脖子被紧紧掐住,呼吸都不顺畅了,仍一心担忧温子然的生死。
在这一瞬间,温子然猛然醒悟自己做错了,因为他的冲动,他连累了应欢欢一同落入险境!
“你放开她!”温子然悲愤地叫着,看着应欢欢痛苦的表情,心无端的痛了起来,可怜他浑身瘫软在地,再也没有力气爬起来。
“我本来也不想多造杀孽,我要的只有温重光一人。可是你这蠢蛋自己送上门来也就算了,还带着一个女孩儿,不杀个人还真对不起你。”刀疤男笑得更欢畅了,有了温子然这个人质,他能更方便地控制温重光。
于是,他将应欢欢丢到温子然的旁边,接着在温子然目訾尽裂的神情下,一刀捅入应欢欢那纤细娇柔的身子。
应欢欢闷哼一声,只觉得一阵剧痛,像是有什么被抽离了身体,她眼前一片模糊,却还努力地转过头看向温子然。
她……她偷偷的爱了他那么多年……即使他是个书呆子,即使他笨得不知道她的情意,但她就是放不下他……
“书呆子……快逃……”气若游丝地吐出最后一句话,应欢欢闭上眼,香消玉殒。
“不!”温子然简直快疯了,不敢相信应欢欢就这么死了。
他还记得她的一颦一笑,记得她老爱凶巴巴的管东管西,可是只要有好东西,一定会第一个拿过来与他分享,甚至不久前还拼命的想救他……
他不知道自己胸口那种像是心脏被绞碎的痛是什么,他屡试不第,梦想一次次被摧毁时心都没有这么疼,他受不了这种痛,真的快受不了了……
突然间,温子然不知道哪里生出来的力气,居然奇迹般地站了起来,顺手捡起地上的刀,就向刀疤男冲了过去。
刀疤男虽没料到他还有余力,但反应却一点也不慢,本能的夺下了温子然手上的刀,反手一送。
温子然双眼暴睁,软绵绵地倒了下去,正巧撞倒了供桌,祖宗牌位就这么落在了他身上,染上了他的鲜血。
在他弥留之际,只听到那刀症男冰冷地说道:“本来没有想杀你的,留着你还能用来威胁温重光,可既然你一心求死,老子就送你上路!记住,杀你的是北海的海盗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