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医馆,其实不过是一所临时搭建的茅舍。邢大夫云游之人,居无定所,所以屋内陈设十分简陋,却摆满各式草药,药香扑鼻。
魏明嫣乖乖让对方把了脉,邢神医说她伤势已无大碍,再敷些去疤美肌的膏药即可。
“听闻大夫经常替我大哥诊治,可有此事?”见慧益守候在帘外,应该听不到屋内谈话,魏明嫣趁机问道。
“魏明公子吗?”似乎不知魏明伦身份,邢神医笑着点头,“没错,每年他都要遣派家丁寻访老夫,给予重金。”
“我大哥生的是什么病?”她屏住呼吸,有些紧张。
“姑娘不必如此担心,其实也不算什么病。”
“请大夫直言,”她眼珠一转,信口编道:“大哥成亲在即,家母有些担忧,若真是怪病,不如把婚事推了,免得耽误人家女儿。”
“呵呵,真不是怪病,放心。”
“既然如此,为何要一年诊治一次?听闻大夫堪比华陀扁鹊再世,甚至有神医的美名,应该可以一次根除吧?”
“这……”他有些为难,“我答应了令兄要保密……”
“可我不是外人。”魏明嫣坚持道:“这样吧,等会我大哥会来此接我,大夫您怕他责怪,就说是被我胁迫的,不就成了?”
“呵,”邢神医不由得笑了,“姑娘如此执着,老夫只能实话实说——其实,不过是用草药熏封泪穴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
“熏封泪穴?”她大愕,“那是什么?”
“就是封住泪穴,不让眼泪再流出来。”他仔细解释,“一年必须熏一次,否则会失去药效。”
“我大哥他……为什么要这样啊?”她百思不得其解,怔怔恍神。
“老夫也不得而知,”邢神医叹道:“或许身为男儿,刻意坚强,不想让自己流泪吧”
话刚落音,门外忽然响起男子的轻笑声,“邢神医,我才不在一会,你便泄了我的密!”
魏明嫣一惊,转身望去,只见门帘轻掀,魏明伦缓步走了进来。
“为什么?”顾不得有外人在场,她上前一把握住他的手腕,激动道:“为什么时候要这样……折磨自己?”
难怪他脸上挂着百年如一日的微笑;难怪遇到再难再痛的事情,他都能保持镇定,原来,他的泪穴已尘封。
她一直觉得,他的双眸里有一种空洞的东西,也说不表是什么——现在,她终于明白,那是悲伤,失去眼泪后徒留的悲伤。如同干涸的井,本应有水,现在却只剩空洞,显得苍凉而恐怖。
“我答应了一个人,不再流泪。”他依旧微笑地回答,声音里却有一丝隐藏的悲伤。
“谁?”她想知道,到底是谁如此残忍,居然要剥夺一个人正常的喜怒哀乐,把他变成木偶人。
“那个人已经死了……”他握了握拳,“她临终前,最后的心愿就是这个。”
永远也忘不了,那个喜欢水红衣衫的女子在断气之际,抚磁卡他的双颊,轻柔地说——伦,我喜欢看你笑,你笑起来的样子真好看。可惜我从此以后永远也看不到了。伦,不要哭,不要因为我的死而哭。
他答应了她,这是她对他的唯一的要求,他不能不答应。
她死后,他便熏封了泪穴,不让自己再当一个正常人。
“那个人……是你的母亲吗?”魏明嫣迟疑地问。
不敢相信,这世间,除了自己之外,还有其他比她更能影响他的女子,他的母亲是她唯一能够接受的答案。
这一刹那,她的心跳得猛烈,生怕他摇头否定她的猜测。
“是啊,”他忽然笑了,“还能在谁?”
这算是肯定的回答吗?为何他的笑容让她不安?
“当一个快乐的人不好吗?”他反手握住她的柔荑,“我封住泪穴,就是希望自己能更快乐。嫣儿,你不为我高兴吗?”
高兴?失去正常的七情六欲,她认为是世间最残酷的事。
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她忽然扑入他的怀中,紧紧搂住他的脖间,尽自己最大的温暖拥抱着他。
这一刻,她发誓,要用自己的方式来爱眼前的男子,助他寻回正常的快乐。
离开了医馆,他俩乘坐马车,在郊外的林荫大道上缓驶。她望着窗外掠过的树影,一直沉默寡言。
魏明伦察觉到她的异样,轻声低问:“嫣儿,你为什么不说话?”
“我觉得气闷,想下去走走。”她忽然看到林中似有溪水,在阳光下映出粼粼波光,便答道。
魏明伦由着她的性子,命人停了车,陪着她漫步闲情。
她缓缓来到那片光亮处,果然,有清澈泉水自山涧中进出,汇成涓流,飞逝而下,绮丽绝伦。
凝视着那晃眼的波光,她幽幽道:“原来你一直不快乐……”
“我?”魏明伦一怔。
“对,你不快乐。”她笃定地道。
“不快乐的人会笑吗?”他莞尔。
“刻意微笑的人,就是不快乐。”她坚持自己的直觉,“伦,告诉我,为什么你会不快乐?因为想念死去的父母吗?我本以为,要风得风的庆安王爷应该是天底下最称心如意的人了,可我错了,你的心从来不踏实,从没把皇室当成你的家,否则你不会长年累月被恶梦缠身……告诉我,这是为什么?”
他凝视她,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
的确,她把他看穿了,多年来潇洒自如的伪装被她在弹指一挥间戳穿,这个女孩身上有种可怕的力量,让他弃械投降。
自从阿茹死后,已经好久好久,没人这样坦白地对他说话了……他顿时有些恍惚,看到阳光下站着的,不是魏明嫣,而是心上人的灵魂。
“为什么?”她追问,“为什么?”
这声音如同魔笛,有种勾魂的魅惑,只差一点点,他就要道出实话,忽然,一阵人群的喧嚣声将他唤醒,挽救了他尘封的秘密。
错愕地抬眸,只见不知打哪儿来了一群百姓,皆盛装打扮,手捧鲜花硕果,簇拥着一对新人,直至溪水之滨。
他们欢呼着、雀跃着,催促那对新人和衣浸入溪水之中,而后以手掌掬起清水中,泼洒到新人身上,再撒以鲜花嫩瓣,口中念念有辞,似在祝福。
“他们在做什么?”魏明嫣不解地问。
“对了……”他忽然忆起,“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王母溪。”
“王母溪?”她侧目,“是什么?”
“颖州有名的溪流,传说源头来自天庭王母瑶池,能助有缘人白卷偕老。颖州青年男女,新婚之际都会到此祈求祝福,若是婚姻父母不允,私奔到此,只要男女双方浸身溪中,双手相握,共许白首,也算礼成。”
“是吗?原来,这地方如此神圣……”
她眼里充满崇敬之意,脚步缓缓上前,靠近那堤岸。
“伦,你总是这样博学,无论什么问题,你都能答得出来。”她忽然叹道。
“没办法,小时候陪太子读书,发源博闻强记,否则没好日子过。”他涩笑。
“养成习惯,无论看什么,只一遍就记得。”
她回眸,一片怜惜的神色,又良久不语。
“伦,你方才说,无论是谁,只要浸身这溪中,共许白首,便算婚姻礼成,不必父母家人允许,是吗?”忽然,她问道。
“对……”他一时不解,为何她多此一问。
“所以,”魏明嫣笑了,“别人可以,咱们也可以。”
话未落音,她足下猛地一滑,整个人摔入水中。
魏明伦不由得“啊”的一声,赶忙一把拉住她的手,然而溪水冲力巨大,她的身子直往下游而去,拖着他一块坠入涓流里。
两人一阵飘浮,顺着光滑的青石,淌到水中央。
她哈哈大笑起来,站起身子,原来,溪水只到鄂下,并不高深。
魏明伦也忍俊不禁,生平第一次,如此狼狈,没败在大风大浪里,反教这半人高的溪水栽了跟头。
他这是怎么了?方才看她摔下去时,为何如此紧张,紧张到都忘了平日的明察秋毫,傻乎乎跟着她沉沦……
“伦——”她握着他的手,立在水中,浸湿的长发披散下来,围绕着她娇嫩的容颜,仿佛沾了露水的晨曦花朵,鲜艳动人,“还记得你刚才说过的话吧?”
“什么?”他没反应过来。
“置身溪中,执手相握,便成配偶。”她微笑,“不必三书六礼,不必家人祝福,照样能做天长地久、名正言顺的夫妻。”
“对。”他怔怔点头。
“所以……”她凝视他的双目,“我们现在已经礼成了。”
他一惊,低头这才发现,自己的双手一直与她相握,透露深刻隽永的意味。他下意识想抽回自己的掌,却被她死死扣住房,没有后悔的余地。
“伦,我要做你的妻子,”魏明嫣地道:“从小到大,我的梦想,就是做你的妻子,我要给你快乐——”
阳光坠落在他们中间,他看到她睫毛泛起泪花,整个人在心之烈焰与泉之冰浸中激颤,混合幸福与痛苦。
她凑近,忽然轻啄他的唇,光天化日,不惧众目的,献上自己的吻。
有一种飞蛾扑火的勇气在震荡着他,让他无法自拔,只能随她一起疯狂……
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种豁出去的感觉了,一如当年在禁宫之中冒死幽会无畏,这一刻,他能感到,原来自己还是一个活着的人。
泉水在四周冲刷,她的唇像柔软的蜜糖黏着他、包裹着他,一同滑向悬崖的边缘。他闭上双眼,享受这个长久的亲吻,哪怕就此被打入地狱。
他承认,真的喜欢这样的感觉,这个义无反顾的女子,让他的心尖一阵又一阵驿动。
如果传说不假,此时此刻,她已经成为他正式的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