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藏身在暗处,泪眼看尽一切的云若雪,驻足在一地死尸之间,双眼有些迷惘的扫过四处,放眼所及,是遍地腥臭的血红,宛如人间炼狱,惨不忍睹。
长久,表情木然怔仲的她,才踏着蹒跚的步伐缓慢前进,一袭拖地的白纱裙摆掠过地上的血水,染上刺眼的红。
直至刀戒天面前她才止步,抬眼紧瞅着褪去狠戾神色、双目楞瞪着她的男人,她眼里犹凝着未干的泪,久久静默不语。
良久,她终于轻启檀口,打破沉默,“告诉我为什么?这些人究竟哪里错了?”
声音问得极轻,语气幽幽,“告诉我好吗?为什么一定要分正派、邪派?为什么一定要分出个你死我活?为什么一定要……赶尽杀绝?”
够了,真的够了!
如果和他相守是要踩过这么多条人命,那她不要了,这样的代价她承受不起。
她不想再看见这种残暴杀戮的景象,尤其是见他双手沾满血腥。
“若雪。”刀戒天伸出手,想同往常一般抚上她的脸,却遭她出声喝止。
“别碰我!”挥去他的掌,她表情忿恨的怒喊:“告诉我为什么?你说呀!”
刀戒天紧抿双唇,蹦紧下颚,睇视着怒气勃发的她,心口仿佛因她愤怒的指控而刨空一块,开始淌血。
“我无话可说。”正邪敌对的仇杀不是他想停就能停的,他不想解释太多。
“你可知道,看到你这么杀人不眨眼,我的心好难过、好痛,我多想制止却无能为力。这些都是人命呐!刀大哥,你难道就不能放过他们,给他们一条生路?”
“放过他们?给他们一条生路?哈——”刀戒天闻言放声狂笑,讽刺的反问:“那你说,谁来放过我?谁又给我一条生路?”
刀口舔血的日子他都过了十多年,现在要他放下屠刀,怎能说放就放?
“怨怨相报何时了,我相信只要一方肯停,时日一久,局势必定会有所改观的。”
“不用再说了!如果今日你是来当云家说客的话,就到此为止!”他厉声制止,发现口气似乎太冲,倏地转缓,“若雪,我不想跟你吵,别在这件事上和我争吵。走!跟我一起回刀门山庄。”说着便牵起她的手。
“不,你这么说,是不是表示连云家人也不会放过?”奋力挣开他的手,她目光灼灼的瞪着他,“回答我!”
刀戒天微恼地瞪着脾气执拗的天真女人,见她非得要到答案才肯罢休的固执神态,终于不再坚持给了她答案。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倘若他们再周旋缠斗到底,我无法保证。”
所以意思是不会了,究竟是她太天真了吗?她以为刀大哥会为了她放弃。
云若雪觉悟地合上眼,痛彻心扉,随后拿出随身带在身上的刀门令,一双哀伤的水眸,瞬也不瞬地瞅着他。
“刀大哥可还记得这快刀门令?你说过我可以拿这令牌要求你一件事。”
“记得。”瞪着她掌心的令牌,他不动声色。
“好,那我要你自此放过我姐姐,放过所有云家人!”语气略顿,接着她又忿恨地喊道:“听见了吗?你这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
这是剂重帖猛药,唯有这么做才能彻底断绝两方关系,现在刀戒天虽不杀云碧瑶、不灭云家,可日后她无法求云碧瑶和云家同样不杀刀戒天。
她知道碧瑶姐姐好强的个性,也知道刀大哥不是轻言罢休之人,如此缠斗下去,这情景恐怕会不断上演,而自己也会沦为被利用的对象,夹在中间里外不是人。
倘若是这样,她会更难辞其咎,所以情愿现在就牺牲两人情意,让碧瑶姐没有机会再利用她,另方面亦可成全对娘亲的诺言——保云家周全!
“你说什么!?”刀戒天语调激昂,一脸无法置信。
何以连她也和世人一样这般看待他?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的话自她口中说出,有如千刀万剐般狠狠凌迟他的心。
“告诉我,是我听错了?还是云家人让你这么做?”他的若雪不会这样待他的,一定是云家人又做了什么,才迫使她这么反常。
“没有,你没有听错。”云若雪抬起下颚,双眸晶灿,语气坚定决绝,“你是大魔头!杀人不眨眼、双手染血的大魔头!我恨你!我好后悔当初为什么要认识你!”
最后,她索性闭上眼,牙一咬心一横,决绝话语冲口而出,“我恨不得自此跟你永远不再牵扯,恩断义绝!”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她不想这么做的,不管是云家或他,她都不愿任何一方受到伤害,可是已经赔上这么多条人命,她不能再假装什么都不知道,自私的只顾着自己的幸福。
然则现在,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把他推得远远的,从她的生命里消失。
“你真是这么希望?”恩断义绝?这样的决绝他无法接受!
乍闻决裂的言词,刀戒天猛得抓紧她的肩,锐利的眼神像要将她穿透般的狠狠瞪视着她。他情愿相信,方才不过是她一时的冲动之言。
“对!”再度挣开他的双臂,她举起手中那块青铜令牌,“还有,这块东西还给你,这种邪教魔物我云若雪不屑要!”
说完,她便将令牌往他身上丢掷而去,在他尚不及伸手抓住时,便匡当一声落地。
低头瞪着被她弃如敞屣的刀门令,片刻后,他才神色木然地弯身捡起,如同捡起被她践踏的真心。
收紧手中的令牌,他恍若失了魂似的轻声问道:“我再问你最后一次,这真是你想要的?不会后悔?”
哈,好一个不屑要!哀莫大于心死也不过尔尔,枉他一片赤忱痴心,到头来却落得如此下场,傻啊!
一股热气冲上眼眶,云若雪眨了眨眼,压抑下几要夺眶的湿气。
“不后悔!”语气伪装得十分果决,现在绝不能功亏一篑,就让他恨她吧!
“再说一次!”刀戒天大声叱喝,眼眸染上愤怒的赤色,那块紧握在手里的令派几要被他捏碎。
他好气,气她的心狠和言不由衷,气她用这种方式逼他就范。
“不后悔不后悔不后悔,就算要我再说几次都一样,我云若雪永远都不会后悔!”
“好,就如你所愿!”话声方止,他奋力将令牌朝天际掷出,接着弯刀一落,凌厉刀锋划过,令牌一分为二。
铿锵落地的两截令牌,一半已粉碎,而另一半则形不成形,字不成字。
刀戒天居高临下的冷睇那块残破令牌,薄唇紧抿许久,任由沉默蔓延,仿佛正哀悼跟着支离破碎的心,这块令牌再也没有意义了,只是一截断碎的破铜,不会再有意义。
尔后,他眸色转为森冷淡漠,将所有心伤埋葬心底,再抬眼望着眼前令他心碎的绝情女子,终于掀启薄唇,落下两人正式的决裂。
“从今尔后,我刀戒天和云若雪就如同此令——恩断义绝!”
从今尔后,我刀戒天和云若雪就如同此令——恩断义绝!
回忆像开了口的闸,任凭翻涌的思绪倾泻而出。
云若雪做了好长一个梦,又梦到两年前和刀戒天的过往,梦到那日教她痛彻心扉的决裂分离。
天翻鱼肚白,窗外几只麻雀吱喳啼叫,扰断清梦。
她睁开眼,美目楞然地瞪着上方梁柱和茅草屋顶,然后困惑的转过屋内简朴陈旧的摆设,有片刻记不得自己是身在梦境还是现实,直到靠窗的桌案边,那个双手环胸、坐在椅上闭眼歇息的男人落入视线里,她才忆起。
原来她真的在紫竹林的茅屋里,这不是梦。
她记不得昨晚是何时入睡的,只记得刀戒天在讲出求她当他的妻时,她一迳的顾着哭泣,哭得迷迷糊糊的,抑或是她是哭到睡着的?
看来,他是将床铺让给她,自己则挨着窗,屈身坐在椅上睡了一夜。
怕惊扰了闭目而眠的男人,她放松手脚小心翼翼的坐起身,翦水双瞳借着洒入窗内的晨光,趁着他未醒时贪婪的注视着他,神色复杂地逐一扫过男人难得放松的五官——他有一对霸气飞扬的剑眉、直挺的鼻梁、唇形好看却总是紧抿的薄唇、形状方正的下巴,还有此刻闭着的那墨如星石的凌厉鹰眸。
他并非时下所推崇那种白皙俊美的男人,且长年习武风吹日晒的关系,让他的皮肤黝黑而粗犷。
然则太过立体且刚硬的五官线条,加上他严肃拘谨的个性,总把一张还算好看的俊朗面皮绷得更肃穆严厉,教人生怕颤栗,可就是这般强烈的气质,让他更显一方门主的霸气和威严。
只是和当年相比,他眼尾已添上些许细纹,左边眉角甚至多了道小疤,看来两年的岁月在他脸上留下沧桑,但亦更添沉稳内敛的成熟魅力。
不知望了刀戒天多长时间,云若雪才不舍的敛回目光。
她下意识地探手入袖,想拿出随身珍藏的半截令牌,而袖内空无一物让她猛然一僵,才想起令牌是藏在红嫁衣的暗层,而非穿在身上的这件水蓝素衫内。
难道是在挣扎时掉了?还是在嫁衣的暗袋里?不行,她得找出那件红衣。
打定主意,她轻声下榻,套好绣鞋,放轻足音走向门口,手才碰上房门,闭眼假寐的男人就开口了。
“想去哪里?”
云若雪闻声一顿,却没转过身,她唇瓣掀了掀,犹豫半晌才开口道:“没,只是想出去走走。”说着又跨出一步。
“慢着。”刀戒天起身来到云若雪身后,手中已握着弯刀,“若要出去可以,但必须我陪你同行。”
“为什么?难道我连一个人静一静的权利都没有?”云若雪略偏螓首,眼角余光睨了深厚护卫意味浓厚的男人一眼。
“不是没有,只是现在不行,而且我不放心。”他解释。其实他是怕她离开,又或者做什么傻事,加上现在形势未明,他担不起再有人伤害她的风险。
“你!”云若雪气恼,而后赌气说道:“随便你!”
她绷紧俏脸,又偏头瞪了男人一眼,才拉开房门,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这之间,她从未转身正视身后的男人。
他深情凝视的眼神她岂会不知,只是她现在无法平心静气、若无其事的面对,怕只要望进他专注的深邃目光里,就会无法克制的沉沦。
刀戒天追出门外,望着那愤怒离去的红颜身影,不禁暗自苦笑。
爱上这个性子外柔内刚的固执小女人,他是认栽了,再给她多一点时间适应吧,总有一天,她会习惯他对她的好。心甘情愿的与他一起。
现在……抬头望一眼乌云掩日的晦暗天色,嘴边苦笑不由加深——他还是赶在落雨前找回那兀自生闷气的小女人吧!
刀戒天没跟上来。
气愤走上好些时候的云若雪,察觉到没人跟着,不自觉地放慢步伐,竖耳聆听身后的动静,可惜除却紫竹林里竹叶摇曳摩擦的沙沙声响,听闻不到其他人声。
终于,她停下脚步,环顾四周寻找熟悉的身影,扬声轻唤:“刀大哥?”
他说他会跟来的……说不来堵在心口的闷气是失望还是难过,明明无法面对,心底深处却忍不住渴望见他,每当想起自己差点遭恶匪轮暴,而自己又是在那不堪的情景下委身于他,即便知道是情势所逼,她仍旧无法面对。
两年前,她是那般狠绝的离弃他;两年后,他却以这种方式又闯入她的生命。
这教她情何以堪、情何以堪呐!
倏地,灰蒙的天际开始洒下雨点,一滴、两滴三滴——直至倾盆落下。
她伸出掌心,木然的接住落下的点滴雨水,身子却不为所动的继续杵着,任凭急猛的雷雨打了一身湿。
“下雨了。”或许这场雨,能够洗净她污秽的身子,洗涤她不洁的灵魂。
仰起脸,让眼角沁出的泪和着雨水一同滑落,她合上眼,无声的哽咽着。
不知让雨水淋了多久,又哭了多久,直至身旁又出现令她安定的气息。
男人熟悉的身影,伴随一把打横出现的油纸伞,替她遮去落下的雨水,云若雪忙睁开眼,愣然的瞪着纸伞上的油桐花纹,满腔的心酸哀愁,徒化作更多的泪。
是他……云若雪心里头莫名松了口气。这男人的关心总是这般霸道,却也刻骨铭心。
刀戒天猛然转过云若雪淋湿的单薄身子,对着湿淋淋的脸蛋暴吼出声:“你这是在做什么!真这么想死吗?”
他不过去找把伞,然后在林边小径顺手救了只“小家伙”,怎料一回头,她就是这副泪水和雨水往肚里吞、哭得梨花带泪的凄楚模样,这要他如何放心得下?
“你最好有很好的解释,否则我不会再顾及你的意愿,现在就绑你上山!”威胁恫吓的口气,是掩不住的关心,“拿着!”
把纸伞给了她,他飞快扒下自己的外衫披在她身上,又顺手替她兜紧襟口,确定裹得扎实妥当,才接回纸伞替她撑着。
“刀、刀大哥……不要再对若雪这么好了……我、我不值得……”云若雪颤着声,身子因湿冷发寒而瑟缩抖着。他待她愈好,她的亏欠只会愈深。
“值不值得由我说了算,现在你没资格说话。”盛怒未消,他气极她这样糟蹋自己的身子。
鹰眸扫过前方简略搭制给过客休憩的矮篱棚,他拉过她的纤臂,“过来。”矮篱棚不宽,但已够替她运气逼寒,否则以她荏弱的身子,回到茅屋时可能已受寒。
方寸不到的篱棚,险不够两人容身,尤其刀戒天的体型硕长高大,于是他安置她盘坐棚内,自己则面朝着她同样盘坐,不过大半个身子已暴露在外让雨淋着。
两人双臂平举,以掌贴掌,不消片刻,自他掌心传导而至的热流,让她不再畏寒,甚至感觉原先湿贴在身上的衣衫都渐渐干爽。
身子舒缓也热暖了,云若雪睁开眼,静凝着闭眼运功的男人。
“你让雨淋着了……”他的背都让雨水打湿了,万一换他着凉了怎么办?
“不碍事。”眼皮未掀,刀戒天依旧专注调息,“运气时别出声,容易伤着。”
感受到云若雪双眼正瞅着他,深怕睁眼看她,届时气血翻腾易自损心脉,刀戒天继续阖眼,故作不知情,也免得她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