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处龙蟠山上的刀门山庄,因地势偏高险峻,气候反倒添了几许凉爽,舒适恰人。
云若雪站在中苑西厢二楼的回廊上,静静俯瞰一干家仆婢女们,忙进忙出的张罗备礼和结彩,眼看每家每户都在自家屋檐上垂吊红彩,将一幢幢玄色屋顶缀上喜气的红,她仍有种置身梦境的不真实感。
来到刀门山庄不过三日,她即将再披一次嫁衣,不过这回是欢喜甘愿,带着众人祝福的。而千人有余的门众听闻门主即将大婚,全庄上下可谓是热络翻腾。
过去三日,刀戒天带着她认识了刀门山庄的环境,和性格迥异的四大门卫。
刀门山庄乃按同心圆的方式建造,首先是围墙外三里处的岗哨,过了哨站,放眼所及,则是片片绿田及农舍牧场,再往前推进一里,则开始为门众所居住的平房矮舍,最后行到至核心,才是门主的中苑和四大护卫所处的楼苑。
整个山庄一层包覆一层,最外层再以数丈高的厚墙围起,以一扇墨色的厚实高门,隔绝门外世俗。
四大护卫部分,最常见到的是个性大刺刺,生得人高马大有着异族人瞳色和发色的武大狼:至于医术精湛、个性冷僻的商莲笙,她只在初来时见过一次,其他时候商莲笙都在南苑深居简出;再说到谦和文雅的龙天阳和拘谨寡言的无欢,则因近日忙于和朝廷人马周旋,她没来得及多认识,他们又急着走了。
云若雪怔怔看着底下忙碌的人们,直至背后响起的沉缓女声,唤起她的注意。
“门主成亲大喜,刀门上下无不同欢,亲众们更把门主的事当成自己的事在办,这是同庆同喜。”来人为年约四十来岁的中年妇人,一身玄墨色布衣裙,手中托着一袭大红嫁衣,红与黑的对比十分醒目抢眼。
“莫大娘。”云若雪勾起一抹温婉柔笑,朝来者福了福身。
莫大娘本名莫冬梅,原是刀老夫人的陪嫁丫鬟,后成为刀戒天的奶娘。而刀家巨变后,便是莫冬梅一人拉拔刀戒天成人,故刀门上下为显敬重都称她一声“莫大娘”。即使莫大娘年过半百,岁月却仅在两鬓上染了些许花白,素净脸上的皮肤仍光滑焕发。
她嫁给刀大哥后也得改称莫大娘一声奶娘了,甚至还称得上是“婆婆”呢!
“这两天在这儿吃住可还习惯?”莫冬梅声音平板,没有任何情绪起伏。
“谢谢莫大娘关心,若雪在这受大家照顾,过得很好。”
第一眼见着莫大娘时,纵使她是一脸冷然肃穆、不苟言笑的样子,可云若雪就是觉得这气质十分熟悉,后来才发现莫大娘和刀大哥一样都是外冷内热的人,屡屡板着一张面皮,其实人不难相处。
他们连穿衣的颜色风格,都是如出一辙的黑呢!
“你的嫁衣我送来了,进来试试吧!”话声方落,莫冬梅已踅回身后的客房。
中苑是刀戒天的住所,分为东西两厢,各为两层楼的建物,两厢之间则以回廊相连,此为西厢二楼的客房,正是给云若雪暂居做出阁房用。
“是,有劳莫大娘了。”云若雪跟着入房,让莫冬梅替她披上嫁衣。
“这嫁衣是刀门里几位大婶、大妈连着两夜赶出来的,先试试合不合身。”替云若雪套好嫁衣,又顺顺坠地的裙摆,整整嫁衣荷叶边设计的领口,莫冬梅眼神上下巡了数次,这时语气才有了变化,甚是满意地道:“雪丫头身形好,这嫁衣穿在你身上,衬得丰胸柳腰,既合身又漂亮,明日准成最美丽的新娘子。来,自己瞧瞧。”说着便拉着云若雪来到镜前。
穿上一袭红衣的云若雪伫立铜镜前,因莫冬梅一席话而赧红了脸。
镜中,穿在身上的嫁衣,以红绸为底、丝纱为衬,袖口和腰身收合,领口则以轻纱裁制成荷叶领状,真如莫冬梅所言,将玲珑身段凸显得益发婀娜。
指间抚过荷叶领边和袖边的金丝绣线,云若雪眼神有些痴迷的望着镜中倒映的那抹丽影,“真的好漂亮……”
上一次穿嫁衣时,她并未仔细审视过自己,徒有一心的无奈与不愿,而此时是怀着截然不同的心境出阁,才知道原来穿着红衫的自己是这等美丽的姿态。
望着眼前身穿大红嫁衣的娉婷身姿,莫冬梅不禁感慨,“唉,时间可过得真快,转眼间,阿戒那小子已经是独当一面的门主,现在也要娶媳妇了,倘若老爷和夫人能亲眼看到你们拜堂,那该多好。”口气里是道不尽的遗憾。
雪丫头个性婉约善良,当刀家媳妇她是满意得紧,想必老爷、夫人泉下有知应该十分欣慰。她能在有生之年,见刀家子嗣立业成家、开枝散叶,日后黄泉路上和刀家二老相见也有所交代,只可惜……家仇未报啊!
“会的,老爷和老夫人在天之灵一定会看到的。”云若雪牵起莫冬梅的手牢牢握着。
“雪丫头,莫大娘年纪有了,往后就靠你多照顾阿戒那孩子了,你也知道,咱们刀门被世人归作十恶不赦的邪教,而阿戒更被看成嗜血魔头,可那孩子就是脾气倔又逞强,加上不爱跟人解释的性子,才让误会愈来愈深。”
“若雪知道。”云若雪眼眶不禁泛红,她又何尝不知他是这等坚毅刚强的性格。
“你可曾想过,当年一个不过六岁大的孩子,躲过了斩首之祸,却不得不活在振兴家门和家仇血恨的压力之下,这孩子为了让自己变强、变壮,后来还拜人为师学刀练剑,只可惜那人……”似是回忆起不堪往事,莫冬梅稍闪了神,须臾敛回目光,继续说着:“阿戒十几年来每天练刀习武,就算练得病了、伤了都不吭声,好几次他不是要走火入魔就是差点没命,只为成就上乘武艺……”
门外渐近的步伐声,让莫冬梅止住话没继续说下去,她忙不迭话锋一转,“所以答应莫大娘,好好用你的心去看阿戒、去爱他,这孩子很死心眼的,看上眼就是一头裁了,往后不管怎么着,都别轻易放弃他、辜负他,明白吗?”
“明白。”怎么说到这来了,那故事后来怎样了,“可莫大娘你刚才说的……”
云若雪纳闷着,才想开口要莫冬梅继续说完,便让男人的轻咳声刻意打断。
“咳咳,奶娘。”刀戒天来到房门边,示意的轻咳出声。他怕自己再晚来一些,底就要被揭光了。
听闻来声,云若雪恍然大悟。喔,原来呀!
莫冬梅趁机欺近,附在她耳边悄声说了几句,“雪丫头,很多事你现在不明白,以后就让阿戒自个儿跟你说清楚吧!”
轻拍几下云若雪白嫩的手背。睿智的眼眸朝她一眨,接着莫冬梅表情一肃,又刻意提高声嗓。“好了,我要去张啰明晚宴客的东西了,雪丫头,喜服待会儿记得换下挂好,可别弄脏了。”
“好。”云若雪嘴角勾起一记会意的微笑。她真的喜欢这表里不一的“婆婆”。
莫冬梅走出房门,经过刀戒天身旁时,不忘冷冷抛下几句威吓,“你这小子,还真是如胶似漆一刻也分不开!今夜还不是洞房花烛,想做什么等明晚再说!”
“奶娘——”刻意拉长的尾音,甚是不满。
云若雪闻言不禁轻笑出声。
而刀戒天则是先瞪了眼莫冬梅离去的方向,再拉回视线,望着那张娇美容颜,他挑高浓眉,口气佯装不善,“很好笑?”
“没。”她摇摇头,虽这么说,但嘴角的笑痕更深。
其实他们能做的、该做的事都已经办完一轮了,只是莫大娘不知情而已。想起那些亲密事,云若雪羞红了脸,敛下眼不敢看他,怕他发现这番绮丽心思。
刀戒天走至云若雪身侧,同她一起看向铜镜中两人相偕而立的身影。
“这件嫁衣很适合你,穿在你身上很美。”当然,他更觊觎剥除那一身红衣后的光裸美景,想着,下腹窜起一阵熟悉的燥热,他压低嗓音,因动情而沙哑,“美得让我现在就好想要你。”
铁臂倏地搂过云若雪,两人下腹紧密的贴合,让她感受他强烈的悸动和欲望。
“不可以。”感受到男人坚挺的反应,云若雪俏脸烧红,推了推他厚实的胸膛,掀睫睨他一眼,瞠道:“你忘了方才莫大娘说的,还有你曾答应过我的?”
“我没忘,又岂敢忘。”谨守礼教只能在洞房花烛之夜让她成为他的女人,虽然因先前的那桩意外生变,但重诺的形式却不可废,“我只是舍不得放开你。”
怕是一辈子都放不开,也不想放开了。
刀戒天又搂着云若雪一会儿,温存汲取她馨香的气息,才松开怀抱。
“想不想去看会动的星星和会笑的月亮?”
“会动的星星和会笑的月亮?可现在也才过午,天色正亮,哪来的星星和月亮?”觑一眼窗外明亮的天色,她满脸狐疑,不明白他葫芦里卖什么药。
“现在出发到那,时间正好,况且今日天候不错,这次错过了,下次不知要等到何时。”见她有丝动摇,他便继续诱哄,“奶娘只说明夜才能动你,可没不让我今晚带你出门看星星赏月亮,况且我们戌时一定回来,不会待太晚。”
其实他只是不想她无聊,这几天他忙着筹备婚事,每回和她独处没多久又让人给打岔,好不容易事情已处理妥当,不妨与她出去走走,以解他连日来的相思。
“真的戌时就回来?”云若雪蛾眉微挑。唔,这主意听来似乎不错。
“真的,不骗你。”望着她踌躇挣扎的脸色,他不禁莞尔。
云若雪垂首咬着唇,犹豫好半晌,再抬起脸,已绽开一脸如花笑靥,“好,我把喜服换下,我们就去看星星赏月亮。”
原来刀戒天也有这么温柔浪漫的一面。
他们并未出庄,整个下午,刀戒天只是带着云若雪到刀门外围的田间赏景散心,然后到牧场骑马儿、挤羊奶,让她体验最朴实纯粹的自然风光。
沿路所遇的门众们,无不热心招待自家的美酒佳酿,甚至炒几道家常小菜。光一圈吃喝下来,撑胀两人肚皮不说,就担心过没两日会多几两腰间肉。
刀门的人对刀戒天可说是万般敬重景仰,因为这位英勇明智的门主,让他们有了自给自足不虞匮乏的安逸生活,更让他们不必忌惮朝廷和武林的迫害追杀。
她知道,他是用最实际又直接的方式,打破她的刻板印象,让她重新认识世俗眼中的邪教“刀门”,也让她亲近这些外人口中十恶不赦却是质朴善良的人们。
两人不知又逗留多久,再注意到天色时已是日落。
“天黑了。”云若雪抬头望着暗下的天际,依稀看得见那弯弦月的影子。
“时候不早了,该带你去看今晚的重头戏。”刀戒天负手而立,同她一样望着天。
“重头戏?”
“忘了?还没带你去看星星赏月亮呢!”他一手搂上云若雪的细腰,将她揽进怀里,“准备好了吗?”
“什么准备好了?”仰头望进他带笑的眸光,她呆愣的重复问着。
“走吧!”鹰眸里恶作剧的笑意更深,方撂下两字,接着足尖一点,他便揽着她拔地而起,跃入黑幕之中。
暗夜里响起的是女人猝不及防的尖叫声。
“啊——”
被刀戒天以轻功挟带飞身于天际,足下踩地,让云若雪紧张地更搂紧他精壮的腰身,生怕一没注意便跌个粉身碎骨。粉脸埋在他宽阔的胸怀里,她双眼紧闭,只闻耳边风声飒飒。
感觉他带着她飞起飞落,速度之快,让她提心吊胆,没一会儿功夫,鞋履再次踏上一片平坦,终于脚踏实地。男人磁性沉稳的嗓音,在她头上响起。
“到了,睁开眼看看。“刀戒天让她在怀里转个身,揽着她的手出声。
云若雪羽睫轻颤,慢慢掀开,映入眼帘的美丽景致教她惊呼出声。
“好漂亮!”
他们站的位置是刀门山庄后山的断崖,距离崖口不过十步,而崖不就是深不见底的万丈深渊,两人虽立在坚硬平整的崖石上,他依旧揽着她的身,小心保护着。
夏夜里,隐藏草丛里的萤火虫一只只现身,屁股缀着点点萤光,漫天飞舞在黑幕之中,像无数颗流光星辰,而天际则是一弯亮黄的弦月当空。
会动的星星和会笑的月亮——她明白了。
背靠着他,望着眼前萤光飞舞,眼里是一片朦胧水雾,她眨去泪意,转过身子望着他,眸子里盈满感动深情。
“刀大哥,谢谢你,我好喜欢。”成语千言皆无法形容她心里的感动,只能化作更多旖旎柔情。
他未开口,只是更搂紧了她。云若雪将脸贴上他硬实的胸膛,呤听那令她安心的沉稳心跳,两人享受此时的静谧,任由点点萤光将他们萦绕。
许久,刀戒天才悠悠启口,娓娓道出那段沉重的往事——“我爹本是兵部尚书,乃朝中重臣……”才起个头又嘎然而止,他忖度着如何说起。下午奶娘跟她说的,他已听到一些,私心也想趁这机会向她说明。
云若雪不语,只是靠在他胸口上安静等着。
她知道他接下来要说的,是攸关刀家的一切,是莫大娘尚未交代清楚的故事。
“皇上因担心我爹手握重权又功高震主,加上听信小人谗言,误信爹有反叛之心,故拟了道旨意,硬安了我爹一个谋朝篡位的罪名,便要将我刀氏一门二十余口全数处斩,那一年我也不过六岁。”
“嗯,然后呢?”她轻声问道,一手则在他背上轻轻揉抚。
他全身的肌肉,似乎因这段忿忿不平的过往而紧绷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