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大院寝房的雕刻花窗外,韩易带着她站在老榕树后方,透过花窗,她能清楚觑看屋里的状况。
唐绍羽身着一袭尊贵的黑色绣金袍服,但黑发微乱,整个人摇摇欲坠的坐回椅子上,随即又以颤抖的双臂努力撑起自己的身体,踉踉跄跄的走了一步,但下一瞬间,他就失去气力,砰地一声摔倒在地。
她眉头一皱,一颗心也被狠狠的撞击了。
“皇城的金太医,还有很多大夫都跟爷说,他的双脚残了,再也不能站起来了,除非奇迹出现。”韩易慢慢的说出主子心里的痛,“所以,爷选择来到这偏僻别庄,但他不是要躲在这里过活,而是要在这里创造奇迹,如你看到的,这段日子的不服输,他硬是让自己站起来了。”
她静静的听着,目不转睛的看着屋里的唐绍羽,他看来气色很差,也相当狼狈,步伐总是不稳,走两步就又摔倒,所以,乒乒乓乓声不断,此刻,他才走一步,就又跌撞上桌子,整个人摔在地上,他咬着牙,硬是再撑起身,踉踉跄跄的走两步,又往前扑倒——
看到这里,她鼻头一酸,喉头像是被什么梗住了。
“爷能走,但走不了几步,大夫们说了,就算有了奇迹可以走,也一定是个跛脚。”韩易的声音里有着浓浓的不忍。
她咬着下唇,眼眶微微红了。
“该死的,唐绍羽,你给我好好的走,连宋均均那个农家女都敢瞧不起你,你怎能还这么没出息!”唐绍羽跌坐在地上,突然气愤的握拳捶地,对着自己嘶吼。
宋均均眼中都闪动着泪光了,这一听一愣,不甘心又无奈的替自己辩驳,“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不知道他已这么努力,那日我只是希望他能振作起来,才说了一些不中听的话。”
“我相信你是好意,但是,爷心里所受的伤,是你我无法体会的。”纵使他随主子经历这一切,其中的苦涩与挫败也只能感受几分。
她可以!她也经历过一次,而且,即使再努力、再勇敢,最后还是让有心人将命都夺走了,死得凄惨……
韩易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但泪光闪动的明眸让她看来楚楚动人。
他看着她,而她看的却是努力了几次,却再也无法从地上站起身来的唐绍羽,他那双黑眸里布满愤怒、忧郁、冰冷,好像每个人都跟他有仇——
“他出了什么意外?”她哽咽的问。
他沉默了一会儿,“那件事除非主子愿意说,其它人都不得多话,包括我在内。”因为事情的发生着实太过诡异了。
她点点头,泪水滚落眼眶。
此刻,唐绍羽以双手撑在地上,低垂着头,动也不动,蓦地,他发出痛苦的低吼,像只被困的野兽。
就是不肯放弃吗?看着看着,宋均均有了深深的愧疚,她几天前说的话实在是太自以为是了……他的暴躁与不耐都是情有可原。
“你是为主子哭吗?”韩易是欣慰的,她是如此善良。
她有一点点尴尬,眨去泪水,“我觉得自己不应该,也欠他一个道歉,不过,韩大哥该先去阻止他,他会害自己受伤的。”
因为一直站不起来,唐绍羽沮丧的一把推翻桌子,杯盘乒乒乓乓碎裂一地。
“我明白,但等到声音静止了,爷唤我,我才可以进去,”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爷不许我帮忙,更不愿意让任何人看到他这么狼狈的模样,爷有他的尊严与骄傲,在这个别庄里,只有我看得到,现在多了你。”
她看着唐绍羽咬着牙,拚命的让自己站起来,却失败了,衣袍勾到桌角,硬生生的撕裂了袖子,而他握紧拳头,接着一把扯下那只袖子,再度撑着身子起身——
原来,她每一次缝补的裂痕,都是他一次又一次的挫败与奋斗,泪水再度浸湿了她的眼眶,她很快的拭去泪水,“我要进去。”她不知道胸口颤动的心是怎么回事,但她知道自己一定要到他身边帮忙。
“可是——”韩易迟疑了,虽然找她来正是有这样的念头,但就不知道主子的反应,会不会因此恨死他?
“韩大哥找我来不就是觉得我胆子够大,敢去指责——不,敢去开口说一些不能说的事?”
他困窘无言,没想到她年纪轻轻,竟如此轻易的看穿他的用意。
“韩大哥先走吧,我也没能力伤害他,顶多只能以言语刺激他几下。”
“可是——”
“他一看到韩大哥,就知道是你带我来的,但只有我一个,我可以说是送衣服过来,听到这里‘锣鼓喧天’的,就好奇的进来瞧瞧。”
他张口结舌的看着她美丽的笑脸,但像在回应她似的,房里先是传来砰地一声,接着又是一阵乒乒乓乓、哐啷哐啷,两人的目光落入屋内,就见唐绍羽一次次摔得好不凄惨。
韩易双手倏地握拳,“我不忍看下去了,你进去吧。”
这正是让他下定决心要将她带到主子身边的主因,他不希望爷孤军奋战,但他是奴才,不能不听命,可是宋均均不是,而且她还有着他所佩服的大胆,想到这里,他转身走开。
她走到寝房门边,先拉开一条小缝窥视,拧眉看着摔倒在地却咬牙不吭一声的唐绍羽,看着他努力的撑起身子,再度爬起身来,她愈看莫名的愈觉得心痛,尤其那张俊脸上的神情,她知道他那是气自己的力不从心、气自己的笨拙、气自己怎么会变得如此无用……
“残废、残废!该死的残废!给本王争气点!可恶!”他站得摇摇晃晃,疯狂的呐喊,但下一刻像是全身力气骤然用尽,眼前突然一阵天旋地转,他疲惫不堪的俊颜露出痛苦的表情。
她惊觉不对劲,急急推开门奔进房里,就见他撑不住身体,眼见就要倒下,而正前方的地上就躺着几片尖锐的瓷片——
宋均均本能的冲过去要撑住他前倾的身体,但她忘了自己不再是过去高姚有力的将门女,而是娇小的村姑一枚,砰地一声,他硬生生的将她撞倒在地,一阵晕眩袭来,她眼前发黑,立即感觉到后脑杓的痛。
而且问题还不只如此,他好重!她压根没有力气可以推开他。
唐绍羽则怔怔瞪着她,在他坚硬身体下的柔软身躯,两团圆润的丰盈,他的心怦怦狂跳、血脉贲张,还有这张近在咫尺,粉嫩绝美的脸庞……这几日,她的模样固执的、不时的在他脑海里盘旋,他想碰她——
理智突然回笼,他在想什么,竟然为这小村姑而意乱情迷?!
黑眸一黯,他阴沉的瞪着她,“你为什么在这里?”
为什么?她该怎么回?只是这么近看,才发现他脸上有不少青紫,是摔倒时撞到的吧,就连手也一样青青紫紫……他这几天都这样撞来撞去,是不是全身疼才没睡好?
她忘我的盯视着,他也在此时才发觉她发丝微遮的脸颊有一道刮痕,正渗着血,而伤害她的就是一块贴靠在她脖颈旁的瓷片。
他倒抽了口凉气,不敢想象要是运气差一点……
“怎、怎……么了?”瞧他直盯着她的左脸颊,她想也没想的就要伸手去摸。
“别动!”他粗声喝道,扣住她的手外,一手还捧住她的脸颊,就怕她的脸被割到。
她怔怔的瞪着他,每一次呼吸都能感觉到他坚实的身体更沉重的压了下来,她的脸无可抑制的涨得红通通的,喘着气道:“爷……我、我很……难……快……没气了!”
“你颈子旁边有一块瓷片,脸颊已经割伤了。”他莫名的沙哑了声音,轻轻的放开她的手,再小心的拿走瓷片。
原本,危机已除,他该起来了,但他的身体发烫,胸下的心感受到她的心跳与他一样,急如擂鼓。
她则看见他深幽的瞳眸里映着自己,属于他的阳刚气息紧紧包围着她,她应该移开眼,却无法照做。
视线胶着,两人微热的呼吸轻拂着彼此,带来一股奇异的骚动
“这——爷、均均姑娘,没事吧?”发现房内没声音了的韩易快步跑了进来。
两人同时一僵,尴尬的别开了眼,韩易已上前,先是扶起主子,再将她拉了起来,也看到她的脸颊,“你的脸受伤了。”
“没事。”宋均均伸手摸了摸脸,微微刺痛而已,也只有流一点点血。
只是……也不知哪里怪怪的,全身不太对劲,还有被撞到的胸脯更是疼,这个新身体个儿虽然娇小,却有对波涛汹涌的傲人胸脯,平时还不觉得怎么样,让他压着,就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不对不对,她在胡思乱想什么,一颗心怎么还卜通卜通狂跳?
唐绍羽的心跳一样紊乱,但他微微摇头,努力的想恢复理智,而这一点都不难,在看到自己还得靠着韩易的身子才能站好后,发热的身体立时冷静下来。
韩易望着一室的混乱道:“爷跟均均姑娘先移到侧厅,我马上叫人进来收拾。”他撑着主子的身体要往侧厅移动,但唐绍羽却不愿配合,抬头看向唐绍羽,他才发现主子眼里尽是责备。
他顿时心虚了,“爷——”
“你去找她?”唐诏羽质问。
“是我送衣服来。”宋均均马上接话。
唐绍羽看着她,注意到她脸颊的那道伤痕,闷闷的抿抿唇,“易,把我放到椅子上,去拿药箱,替她擦药。”
她一愣,“不用,不过是一点小伤。”
他蹙眉,“万一破相了——”
她笑,“没有万一,就是小伤,根本不怎么痛。”
“帮她上药。”他再说。
“我说不用!”她也坚持。
“该死的,本王说要就要,到底是本王比较大,还是你这个小村姑比较大?!”他的怒火再度燃起。
她现在觉得,他对人发火的嚣张样比刚才那样好多了。她忍住上扬的嘴角,乖乖的坐到一旁,还将编成发辫的长发全拨到后背,让他看清楚那道伤到底有多“大”。
唐绍羽绷着俊颜,韩易倒是什么也没说,领命而去,返回时,手上提了药箱外,竟还将一小篮缝补的针线也带进来。
唐绍羽绷着脸没说话,宋均均则直接的看向唐绍羽已经扯破的袖口,向韩易点个头。
韩易静静的替她脸颊抹了药后,再看向主子。爷脸上、身上这几日累积的瘀伤也不少,却不让他上药。
宋均均也看向唐绍羽,阴阳怪气的,又不说话了,伺候这种主子也够累了。她看得出来韩易想做什么,也希望她说什么,她也不迟疑的开口,“韩大哥,也替你家主子涂些药吧,他脸上、身上肯定都有些瘀青红肿。”
“谁告诉你我脸上身上都有伤?!”唐绍羽不满的问,目光却是直接瞪向韩易,但这份不满里,还有连他都不清楚原因的怒火,尤其在听到她说“韩大哥”时,这两人什么时候这么熟了?
“韩大哥没说,我有眼睛。”她答得直接。
“你偷窥过本王的身体?!”他没好气的怒问。
韩易低头,适时的掩饰眸中一闪而过的笑意。
她粉脸蓦地涨红,大声否认,“当然没有,但脸都瘀青了,难道身子会没有?猜也猜得出来!”
“不管有没有,都不需要。”他心里就是不舒服,她肯定看到他的狼狈样了。
她站起身来,侧着头看着他,“爷是怕均均看到什么吗?我可不是什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家闺秀,夏日农忙时,田里的男人总打着赤膊,王爷要不好意思,均均出去就是。”她边说就边往门口走——
但韩易突然开了口,“我得马上去一趟城里,还是请均均姑娘帮忙替王爷上药,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唐绍羽难以置信的看着韩易,“你说什么?”
“我刚刚收到飞鸽传书,要马上进城。”这也是他返回的主因,又刚好寝房里静寂无声,他才急得冲进来。
“有消息了?”唐绍羽眼睛倏地一亮。
“应该是。”他答得小心,因为主子已失望太多次了。
“快去!快去!”
她不知道是什么消息,但她知道这对唐绍羽肯定很重要,而且,也很神秘,不是将讯息直接送来到这里,还得韩易进城,不过,也没什么好意外的,尔虞我诈是贵族的通病,心思间尽是权谋盘算。
离去前,韩易将药箱拿给她,“就麻烦均均姑娘了,里面有一瓶紫玉膏对瘀伤特别有效。”
她接过手,再看向唐绍羽,但他似是陷在自己的思绪里,也有可能是刻意忽略韩易的话,她本以为他会拒绝或暴怒大吼,但他只是拧眉不语。
唐绍羽也知道她正等待着自己的反应,他应该叫她滚蛋,但莫名的,他竟不排斥由她来上药,也许是他不想唤小厮、不想再多让一个人看到自己的狼狈状,对,就是如此!
等了一会儿,瞧他也没反对,她看着韩易点头,“行,擦药很简单的。”
她不是什么贵族千金,在这农村男女之防不若城里,忙农事时,男人打赤膊、女人赤脚撩起袖子,看到手、看到脚十分寻常,没有非嫁不可、非娶不可的事,很简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