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时起意想去看看窑场,看几把新壶烧得怎样。”
“不、不、不,主子不能去那里的。”
晓阳像吞了苦药似的脸色难看得紧,月季千叮咛、万嘱咐,说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主子接近窑场。
“月季是怕我被浓烟给熏了,可我算算时辰,窑火也差不多该灭尽,放心,熏不着我的。走走走,你要是和月季一样老是大惊小怪的,下回逛园子不带上你了。”
阿观松开晓阳的手,绕过她、迳自往窑炉走去,晓阳看看主子又回头看看屋子,恨恨一跺脚,没辙!她只好乖乖跟上主子的脚步。
阿观一路走一路哼歌,她的嗓子实在是……嗯,很爱家爱国、世界大同。反正她又不是歌星,唱歌纯粹为了讨自己开心,不是愉悦别人,有什么关系。
走近窑场,两个烧窑工人正坐在窑边,阿观靠近想同他们打一声招呼,却在看清楚两人的长相后,心一紧……
他们不是别人,是齐穆韧替自己找来的那两位烧窑师傅,为什么他们会在这里,和齐穆韧有关系?
阿观冷着脸,向师傅们发话后,领着他们回屋。
端坐在椅子上,月季、琉芳四婢,以及陈、王两位师傅,依序站成两排,他们眼底都有几分惶惑不安。
“说吧,琉芳,由你起头。”
“主子要奴婢说什么?”她苦了脸,看也不敢多看主子一眼。
阿观很不喜欢当太后娘娘,可她们这些人的模样,她不当一回太后,还真的逼不出半句真话。
“你之前对我说:“主子,你别担心烧窑的问题,不贵的,反正你捏出来的玩意儿又不卖,纯粹是打发时间,我便找来族里的远亲叔叔,他们手艺比不上王府里那两位,却也差不到哪里去,最好的是啊,他们便宜。”对吧?”
琉芳紧抿双唇,两手在身边攥得死紧,一张脸惨白得紧。
天!主子怎么把自己的话一字不漏全给记起来?主子不老爱说“难得糊涂”吗,怎该糊涂的时候又不肯多糊涂几分?
晓初悄悄偷眼看向月季,月季轻叹,看来把谎言全记录成册还不够,还得先众人沙盘推演,才能让谎话出笼。
说这件事的时候月季不在,琉芳便自作主张说了那段,事后觉得不妥也找不到其他的话来掩盖,只好事后弥补,不让主子踏进后院半步,谁晓得,纸包不住火,谎话越滚越大。
怎么办?她也没法子,可这事不圆起来,日后的麻烦可大了。
轻叹,月季上前一步,低声说道:“主子,您别怪琉芳,不全是她的错,谎话是咱们一起商量出来的。”
“那么真相呢?”
“真相是,晓初和晓阳送新绣好的帕子到铺子里去卖,却在半路上遇着这两位师傅,便多聊了两句,才晓得主子离开王府后,他们就被那边打发出去,因为一直没找到雇主,心里头正烦恼呢,晓初便留下住处,让他们隔几天来庄园问问情形。
“晓初她们回来后,立即找到我和琉芳商量,我们正想着在庄园里盖个新窑,让主子烧点好玩的物件,于是一拍即合,两位师傅找上门后,我们便将人给留下。
“可主子不喜欢提及王府里的大小事,为让主子心安,也为了让师傅们留下来,只好让琉芳撒点谎。还望主子饶咱们这一回,下次不敢了。”
阿观无奈叹气,月季这个谎言并不高明,两位师傅的手艺比起茶壶工厂里的烧窑师傅不知高明几倍,齐穆笙那个奸商岂会把这等人才给打发出去?
“陈师傅、王师傅,你们怎么说?”
“月季姑娘说的是真的,再无半点隐瞒,起初姑娘们也犹豫着,要不要聘咱们,说怕是主子不待见,可又心怜咱们要养家活口,看在过去相处的情分上,才冒着让主子生气的险,收留我们。”陈师傅扎扎实实的话把月季的谎言补得密不透风。
阿观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了,她应该分别审问,不应该把人给兜在一块儿,若他们存心骗自己,这不是给他们串供的最佳良机?自己毕竟太嫩,耍心机这等高智力行为,她始终学不来。
“陈师傅、王师傅,听月季说,你们现在领的月银不及过去的一半,难道没有更好的地方聘你们过去?这点银子真够你们养家活口?”
“主子说得是,确实是紧了些,可咱们过去跟主子做了段时间,知道主子是个宽厚人,从不苛待下人,说实话,咱们是存了小心思,想着就算月银不多,若主子能赏赐咱们一、两把壶,那可是咱们挣好几年都挣不来的。”
这些话让阿观挑不出半点错处,加上她不是那种咄咄逼人的性子,明知道他们联手欺骗,可话都说到这上头了,她还能怎样?
把家里弄得鸡飞狗跳?让人人都揣着恐惧、小心翼翼行事?摇头,她们不自在,她能自在到哪里?
“既然两位师傅这样讲,我也不多说什么,不过我做的东西是不外流的,你们也别打这份心思,月季,两位师傅的月银就照过去那样给,别苛待了人。”
“谢谢主子。”
两位师傅喜出望外,没想到事情这般轻轻放下,松口气,他们正担心着呢,万一被王妃给赶出去,“那边”要怎么交代才行。
阿观问完话,师傅退下去,他们过关了四婢可没有,阿观的视线在她们身上转来转去,像搜寻她们身上有无跳蚤似的,半晌,才似笑非笑开口说:“我也不知道交了什么好运,需要什么就有什么送上门。”
“主子怎地这样说?”晓阳喉咙口紧了紧。
“不是吗,我想画图,颜料铺子里就恰恰有画师订下却不取的好货,我想看书,便有人被抄了家,杂书一箱箱往庄园里送,要烧窑,晓阳、晓初上个街,就会遇上陈师傅、王师傅,那皮裘……
“我没深问,若是深问下去,怕又是一番故事,我不知道你们企图隐瞒我什么,我只是想告诉你们,人呐,往往说一个谎便得用更多的谎话去圆,谎话像滚雪球,只会越滚越大,到最后什么是真什么是假,都分不清楚了。
“你们最近挺喜欢商量的,那就下去商量商量吧,如果商量出要同我说实话,我很乐意听。”
晓阳、晓初和琉芳相看着彼此,唯有月季低头不语,咬着牙硬抗。阿观见状,眉头皱了起来。
屋子里闷得很,谁都不敢挪移脚步,下去“商量商量”。
这时,绿苡和红霓喳喳呼呼地从外头跑进来,满脸春风笑意,半点儿也没发觉屋里气氛不对劲。
英姨也在她们身后进门,端着一碗热汤走到阿观面前。
阿观心里堵着呢,可是见到英姨的笑脸,啥气也没了,她接过汤,一口一口慢慢喝着。
红霓也不等阿观把汤喝完,急急说道:“主子,你看咱们得了什么?”
“什么?”
“安胎药,是宫里太医开的方子呢。”
“你们怎么会有宫里开的方子?”阿观蹙眉问。
“主子不是想吃蔬菜吗?虽然开了春,可这大冷天,想吃蔬菜可不容易买,咱们便寻到王二顺子家,硬是抢了他一箩筐呢。”红霓乐呼呼说道。
“你这人,说话没前没后的,让主子怎么听得懂啊。”绿苡瞪红霓一眼,转头对阿观说:“主子,那个王二顺子的妹妹璧月也进宫当宫女,服侍的是温嫔娘娘,温嫔娘娘特别喜欢青翠的蔬菜,可在冬日里不容易得到,璧月便让哥哥用瓦盆在屋里种菜。
“王二顺子在屋里烧上炭,没想到那菜竟也长得好,皇帝几次到温嫔屋子里见有蔬菜可吃,就更喜欢去了,温嫔高兴得很,赏赐颇丰,王二顺子便在屋后盖起一排屋子,等着每到冬天就种菜。
“王二顺子越种越顺手,以后每到冬日就专卖蔬菜。我们和璧月颇有交情,在宫里彼此照顾提携,有一回璧月犯错,温嫔要打死她,还是咱们去向淑妃娘娘求的情,让淑妃娘娘出面救下她的小命。”
红霓接下话。
“那可是救命之恩呢,所以咱们去向王二顺子买青菜,他断无不买的理儿。而且不只要卖,还得便宜卖,若不是咱们姐妹,璧月哪有出头日子?王二顺子想赚这个独门生意更是没门儿。”
绿苡兴匆匆地说:“今儿个月季姐姐给咱们五两银子,我们便往王二顺子家去,发现璧月也在,她说温嫔怀了孩子,听说济仁堂的药好,便请太医开方子,让璧月去济仁堂抓药。
“我们想,主子也怀了娃娃,若能吃上几帖太医开的安胎药岂不更好,于是咱们就和璧月去了趟济仁堂,把买菜剩下的银子全买了药,济仁堂的大夫说,这药方子开得真好呢。”
绿苡嘴巴说着,手也没停过,把药往阿观跟前递去。
琉芳挡在前头,说:“药可不能胡乱吃的,总要合了主子的体质才成。”主子的胎一向是老太爷在照顾的。
“总归是她们一番好意。”阿观说道。
她将空碗递给英姨,打开药包看了几眼,又是一阵苦笑……她再没见识,至少喝过不少药,这里头的药材根本不是五两十两的事儿,除非济仁堂是开救济院的,买五毛给一块,完全不计成本。
阿观阖上药包,说:“你们都下去吧,我累了,谁也不要进来。”
绿苡不知道主子怎会突然变了脸色,平日里性情那样好的一个人呐,她偷偷喵了眼晓阳、晓初几个,她们也是满脸的不自在,绿苡只好拉起妹妹,跟在她们后头,退出屋里。
英姨扶阿观躺下,轻轻替她拉上被子,温温厚厚的掌心拍着她的背,柔声说:“何必在意呢,不管她们背着你做些什么,终是一门心思对你好,人不可以没有心机,否则容易遭人暗算,可若心机太重,连旁人的好意都要忖度推敲,岂不是活得太辛苦。”
阿观转过身,把头埋进她怀里。
英姨不美丽、不多话也不逗趣,可她好喜欢好喜欢温柔的英姨,深吸一口气,那是母亲的气味儿,在她怀里,阿观放松下来。
“英姨,我真喜欢你。”
“傻孩子,英姨何尝不喜欢你。”
“当我的娘吧,我想让你宠着哄着疼着……”没有了那个人的呵宠,她需要替自己找到替代方案。
“好。”英姨想也不想,应下。
绿苡、红霓不知道自己做错什么,垂头丧气抱着药包走在四婢身后。
进院子后,月季将药包接手过来,打开看一眼,终于明白主子为什么会苦笑不已。
“绿苡、红霓,说实话吧,你们是谁派到主子身边的人?”月季直接跳进主题。
“月季姐姐?”两人吃惊地齐齐望向月季。
“说,我必须知道你们是谁派来的。”月季的目光坚定,无分毫转园空间。
“请月季姐姐原谅,我们不能说,但我们可以用脑袋保证,绝对没有坑害主子的念头。”她们还以为那药是毒不是补,急得小脸涨红想跳脚。
“是药有问题吗?”
月季没回答她的话,凝神细想须臾,低声问:“是皇上吗?是皇上派你们跟在主子身边照顾的?”
她们咬紧牙关不敢招认,但那震惊的表情已经将答案说了分明。
“行了,反正你们也是为主子好,透个讯给你们,下次拿到药先翻检看看,那药至少要十两银子才抓得到,我只给你们五两银,这谎该怎么圆,你们回房里想想。”
绿苡、红霓表情难看地下去了。
一直不敢说话的晓阳问:“现在怎么办?”
“主子不是那种打破砂锅问到底的人,也许……”琉芳刚开口,就让月季将话给拦下来。
“别心存侥幸,现在王爷不在庄园里,我让齐古去向王爷透个讯,让王爷有心理准备。”
月季叹息,眼下只有走一步算一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