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映城,你回来了”苏品墨站在花厅处,莞尔地唤他道,“纤樱方才泡了好茶,共品两杯如何?”
他淡淡一笑,跟了过去。
清茶美酒,本是他心之所好,但此刻饮在嘴里,却索然无味。
“怎么,不对味?”苏品墨打量他的神色,“许是这茶叶你喝不惯,我叫纤樱换一壶吧。”
“不必不必,”他连忙阻档,“茶是好茶,只不过我今日累了。”
“纤樱泡茶的手艺自是比不过夫人,若是夫人还在,你也不会喝不惯了。”
“你又何必取笑我……”江映城嘴角流露一抹苦涩。
“难道我说错了?”苏品墨看着他,“这些日子,你茶饭不思的模样,谁都明白。”
“毕竟,我也不是铁石心肠的人……”面对如兄长的好发,他再也掩藏不住心事,“她与我在这屋檐下同住了这么久,一起经历了季涟族之乱……如今她走了,我怎会无动于衷?”
“只是如此吗?从前,你只有在品烟每年的祭日才会抚琴到天明,可自从夫人走后,你一连抚琴三晚,夜夜至卯时。”
是吗?他真有这样痛苦的习惯?可他并没察觉或许,根本就不想承认。
“映城,你这又是何必?品烟已经去世多年,她若天上有灵,看你这般自苦,你以为她会心安?”
“很多事可以忘记,但自己立过的誓言不能忘”他微微闭上双眸,“否则,连我自己也不认识自己了……”
“什么誓言?一生一世爱着品烟的誓言?可是映城,俗话说‘两情相悦’,你和品烟之间,何时有过两情时?如此,又何来誓言?”
江映城一怔,心里似乎有一道不敢触碰的伤口被再度割裂。
“你一直对外人说,品烟是你至爱的女子,可你俩一直以姊弟相称,或许,她爱着别人也未必可知……”
“够了”他再也听不下去,嘶吼道:“品烟对我的感情,我会不知晓?就算我俩从未表白过,她也是我今生认定的妻子则
“品烟是我最疼爱的妹妹,我也希望她能与你成就大好姻缘,毕竟,你是我在这世上最好的朋友,”苏品墨叹一口气,“可我觉得你有时候太过执着,连我都希望你能放下前尘往事,为何你就是想不开?”
“我可以放下……”他忽然觉得自己要落泪了,“但不能是这次……”
“为什么?”苏品墨越发不解,“你明明就很喜爱夫人。”
喜爱?他该承认吗?没错,如果他还有一点诚实,他就该面对自己的真心。
“我并没有说过终生不娶……”江映城呢喃道,“要是遇到合意的女子,我或许会忘记品烟,珍惜眼前的缘分……可不能是她,不能……”
他不过一介凡人,做不到为了某个不可得的人孤独终老,可惜,上苍戏弄他,给了他另一段孽缘。
“为何不能是她?”苏品墨凝眸,“夫人哪里不好?”
“她--当年就是她,撞倒了品烟。”他说了,终于,全都说了。
刹那间,原本压抑在心间多年的复杂情绪和感触汹涌而出,包覆着他的全身,让他一阵眩晕,好似天旋地转。
其实,他早该对品墨言明的,不知为何,他就是想隐瞒,或许下意识他想保护她吧……
这世上,就算恨她,也只有他才能恨,他怕别人知道真相后,会伤害了她。
“你说夫人就是当年那个骑马的女子?”苏品墨大为惊讶,“那你为何还要娶她?”
他娶她,不过是为了禁锢她、折磨她如今想来,他还真是卑劣,堂堂君子何需用此下作的手段?
然而,上苍却让他喜欢上她,呵,这是对他的惩罚吧?
喜欢?对,他终于承认,是喜欢,不只有一点点,而是仿佛一个他不敢临视的深湖,望不见底。
“不,你弄错了--”苏品墨却摇头道,“当年之事,另有其人。”
“什么?”江映城僵住,猛地抬眸,难以置信。
是玩笑吗?在他最最痛苦的时候,命运给出另一个答案,也不知是放他一条生路,还是继续折磨他至死……
十里长亭,自古送别处。
江映城勒马而立,望看古道萧萧,尘烟飞扬处,可是伊人车轮远去的背影。
本想送她最后一程,可是,终究还是晚了。
然而,就算赶上了,又如何呢?他还能挽回吗?
命运的捉弄,并非万千的解释可以抵档,而上苍如此安排,难道是他俩终究情深缘浅……
他也不知呆怔了多久,只觉得日光渐渐西斜,而他就像石像一般,不能动弹,没了温度。
“丞相,风越发大了,”侍卫道,“不如咱们暂且回府吧。”
“从京城到昭平,究竟要几日?”他却忽然低问。
“短则十天,多则半个月吧。”侍卫答。
“府中那些现成的银票,携带甚是方便。”江映城盘算看,“这一来一回,大概也够了。”
“丞相要去昭平?”侍卫明白过来,不由得大愕。
“去看一眼就回来了。”他忽然做出了这个决定,并非一时冲动,而是心里由衷的希望,不错,无论如何,他都要再看她一眼,哪怕不做任何解释,哪怕她终生恨他,他也要再看看她。
不为什么,只为给自己这段被仇恨蒙蔽的感情有个清楚的交代,能有始有终。
“丞相,”侍卫却支吾道:“听闻皇上不喜重臣私自出京,丞相如此一去,无碍吗?”
江映城一怔,神志清醒过来,回到现实。
睦帝生性多疑,何况,自己有着那样的身分皇上看似重用他,其实,早对他起疑了吧?
待在京里,受四下监视,或许还不会生出什么风波,若执意前往昭平,还不知会惹出怎样的事端。
但即使如此,他还是想去。
哪怕祸及自身,他也甩不掉这个执着的念头,就像前路有什么强大的东西诱引着他,使他一步一步掉进深渊也在所不惜。
昨天晚上,他梦到了那个淡雅如水的妻,他记得她站在很远的地方,而他穿林扶叶向她走去,她的笑容矫情,就像一轮月光……
梦醒之后,他泪流满面,这是他此生第二次为了一个女子流泪,但这一次,不仅有遗憾,更有愧疚。
他自问为何不懂珍惜?所以,无论如何他要再看她一眼,表达自己的悔意。
他再也见不到品烟是因为天人永隔,可是她,就算远在天涯海角,仍与他存活在同一个世上,若是永生不得相见,怨不了天与地,只能怨他自己。
所以,他要去昭平见她。
不过,眼下他要先把京中事务处理好,至少,要找到一个去见她的借口……
昭平果然是山明水秀的鱼米之乡,睦帝看来真爱极了大姊,才会把他们全家人安置在这里,与其说是流放,不如说是让人安然度日。
周秋霁站在庭院中,看着一架子流瀑般的紫藤,忆起去年紫藤花开的时节,她遇到的那个人。
现在,她的心情已经完全平静下来,时间如冰冽清泉,灌净伤口,愈合疤痕。
她发现那一段伤痛怪不得别人,只怪她自作多情。
若她从无欲望了任何人和事都伤不了她,她会记住“淡定自若,清净无为”八个字,把它们当成恺甲,更好的保护自己。
“霁儿,”周夫人拿着一封书信腹步而来,“京中来信了。”
“是大姊吗?”周秋霁回眸而笑,“她什么时候再回来?”
每隔十日,皇上都会派人从京中快马加鞭,传递大姊的家书,而大姊也会隔月来昭平一次,与她一起承欢膝下,共享天伦。
其实,这样也不错,虽不能与大姊日日团聚,但心能相系,天涯若比邻。
“潋潋怕是短期之内也回不了,”周夫人笑颇灿然,“她已有了身孕,不日便要生产了,之前一直瞒着这个消息,只因龙胎娇贵,好不容易胎象稳固,等到现在才公诸于世。”
“有孕了?”周秋霁瞪大眼睛,“那皇上会恢复大姊的贵妃之位吗?”
“这个……就不知道了,”周夫人叹一口气,“毕竟,你姊姊是冷宫废妃,朝野会议论的。”
“说来也是,不过,娘,你也别太担心了,皇上这样宠爱大姊,小外甥就算出生在冷宫,皇上也会疼他至极的。”
“我不担心,”周夫人现在颇想得开,“倒是痕儿,又不知到哪里游侠去了,信也不写一封。”
冬痕还跟苏品墨在一起吗?他知道冬痕是当年撞倒他妹妹的罪魁祸首了吗?这个行踪不定的妹妹,还真让她挂心……
“对了,霁儿,”周夫人又遭:“潋潋在信上提了句,说江映城未再娶--”
忽然听闻他的消息,宛如当头一棒,让她整个人楞住。
她以为,心里不会再掀起什么波澜,看来还真是修为不够,一颗凡心末了……
“潋潋这话好奇怪,”周夫人皱了皱眉,“她说,你若对江映城还有留恋,她可去求皇上网开一面,否则,就此了结。”
大姊越发高深莫测了,她忆起当初大姊劝她离开江映城时的话语,仿佛另有合意……只不过,她至今仍旧想不明白。
“无论如何,我不会再回头了。”周秋霁答道,“否则,心是白伤了。”
周夫人一怔,看着女儿,终究赞同地点了点头。“娘亲本来还想劝劝你,毕竟再嫁不易,可现在你这样豁然,娘亲也就不再多说什么了。”
周秋霁涩涩一笑,侧过身去,尽力不流露自己的哀伤。
“娘,下午我要到私塾去找穆先生,经他调教,我画功已经大有长进了。”她轻声道。
“去吧去吧,”周夫人连声说,“画画倒在其次,散心最重要。”
没错,来到昭平这半年,她每日都想着如何排遣那些无法言喻的郁结。
穆时逸是她刚认识的一位先生,在附近开了个私塾,专教人画画,昭平民风甚是开放,女子也能到私塾读书习文,这样的自由,是京城所没有的。
周秋霁用了午膳,便带着丫环小梅一同前往。
路途不远,没必要乘车坐轿,她也一直喜欢步行,再不似从前的相府干金,此刻的她,就是一个寻常女子,荆钗布裙。
途中,要穿过一片树林,初夏的树叶浓绿至极,给人霎时的凉爽,步在其中,心下极意了许多,可以暂且忘却方才那封书信、忘却那个人……
“小姐--”小梅忽然支支吾吾地问:“小狐狸,是吃什么的?”
“怎么忽然问起这个?”周秋霁不由得洁异。
“奴婢昨日在那树桩下看到一窝小狐狸,可爱极了,不过母狐似乎不在家,它们很饿的样子。”
“母狐出去猎食了吧,”她笑道,“用不着替它们担心。”
“可奴婢今早又去看了看,母狐还是没有回来,”小梅皱看脸蛋儿,“它们都饿得直叫。”
“是吗?”周秋霁一怔,“在哪见?带我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