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尔,康奕会来到春嫣门市,喝一杯热茶,吃个小点心,不会吵忙碌的她,只会趁她不忙的时候说几句话,走前买几盒礼饼捧场一下。
“我一些客户喜欢,送人很方便。”
久而久之,康奕变成春嫣的熟客,店里的服务人员都知道他是谁,只要他一出现,就会去通知冯月伶——
“店长店长,康先生又来了。”
“来了就是客人,客人就好好招待,除非有什么特别需求,需要我出面处理——小玉,我问你,康先生有要求大量订单吗?”
小玉猛摇头。
“那么,有买特定某种产品,比如说特制的蛋糕、饼干礼盒,这一些吗?”她又问。
小玉还是猛摇头,一脸的无辜样。
“那就对了,既然客人没有特殊需求,那就奉上一杯热茶,照平时一样,招呼他就对了。”冯月伶对员工微笑,暗示他们别再为康奕的事情烦她。
“可是……谁都知道康先生是来找你的……”小玉嘟着嘴,走出去了。
待在后头结算这个月薪水的冯月伶,无奈地摇了摇头,待忙到一个段落后才到门市。
梭巡一圈,查看一下状况,亲自整理柜务,打理门面,让台面干净清爽,也补了一些柜上没有的商品,每一桌的客人她都亲自去打招呼,最后的最后,才来到康奕所在的那一桌,意思意思地问:“今天怎么有空来?”
一间大公司的老板,真的每星期都空闲,不时从东湖跑到中和这么远的地方来喝下午茶吗?
“今天不忙,开个小差。”康奕脸不红气不喘地回答,一点害臊都没有。
她才不相信他说的鬼话,不是没去过他公司,六点多的下班时间,多得是留下来加班的员工,他一个老板最好不忙,老有时间开小差,骗鬼。
不过……他说的慢慢来,还真的就是慢慢来,康奕没有要她的电话,顶多偶尔来到她工作的地方看看她,如此而已。
偶尔再偶尔的,他会待到她下班时间,晚上八点整。
“今天突然想吃肉羹汤。”看着她打烊收拾,康奕突然心血来潮。
听他提起肉羹汤,冯月伶脑中自然而然跃出一家老店。
那是开在康奕老家巷口,在捷运站附近,一家老字号的肉羹店,有时候下了课,康奕会走出家门,来一碗肉羹面当宵夜。
“想想有多久没吃了?嗯……八年吧。”
冯月伶也想到那一间平民小吃的美味,她以前也很爱吃,但后来……她再也没有踏进那一区。
“你吃了吗?还没吧?方便的话,跟我一起用个晚餐,我再送你回家。”康奕提起,态度不怎么积极,就像是顺便问一下而已,她拒绝也无所谓,他还是会照着自己的计划走。
这样的态度让冯月伶有些怅然若失,没什么压力,但也……
可恶,答应他吧!不答应显得她扭扭捏捏。
“嗯,好啊,我也有点饿。”其实是很饿!她饿得可以吃下一头牛,气得好饿!
为什么会气呢?大概是因为气自己的无所适从吧。
康奕绅士地等待她下班,看她打理店面,没有插手的意思,在一旁默默的喝茶,待她处理完,锁好门,确定安全没有顾虎之后,才开了车过来,让她上车,驱车前往那间康奕从小吃到大的肉羹店。
晚上九点钟,店里还是门庭若市,生意热闹滚滚,康奕找了个干净的桌面,偕同她一起坐下。
“快吃。”点了一堆菜之后,他埋头苦吃,一句话都没有讲。
“……喔。”冯月伶强烈地有一种诡异的感觉,狐疑之余,她不自觉把黑醋倒进肉羹汤面里,不小心加太多了,她唉叫一声,立刻抬头,但康奕并没有理会她,甚至连看她一眼都没有,继续埋头苦吃。
算了,反正她也爱吃黑醋——冯月伶小口小口的吃着面条,两人没有说到话,就只是吃一顿饭,直到桌上的菜如秋风扫落叶般全数扫进康奕的肚子里,她喝下最后一口汤。
“老板娘,结账。”他立刻招呼老板娘过来结账,似乎等她吃完等很久。
冯月伶对他的态度有一点点不爽。这家伙——是故意的吗?
“一共四百二。”负责送餐、结账的老板娘一眼就算好一桌子的菜,收下康奕递出的千元大钞,找钱的时候与他四目相交了一瞬。
“咦?”老板娘发出疑惑的声音。“先生你好眼熟……”
“我大众脸。”康奕笑笑回答。
“不是不是,这么帅的脸我应该记得……哎呀,你不就是住在巷子里那栋透天楼房,姓康的小男生吗?你长大了,好久没看见你,听你妈妈说把你送到美国去了,你没有回来的打算,怎么回来了都没听你妈说?说到你妈,我刚刚好像看见她。”老板娘疑惑地打量着康奕,确定自己没有认错人,急忙走到门口的摊车,那里有一列排队等着外带的人。
“康太太、康太太,你家帅哥回台湾怎么都没听你说?他还带一个很可爱的女朋友来吃肉羹耶!”
“小奕?”在店门口拎着刚煮好的肉羹准备要回家的康太太,听见老板娘大嗓门的喊着,不禁停下脚步。
一回头,果然看见店里那个熟悉的身影。
“小奕?!你回来了?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没告诉妈妈?这些年你跑去哪里了?”向来冷静自持,重视颜面的康太太,竟然丝毫不顾外人的眼光,热切的走向儿子,一副快哭出来的模样。“好久好久都没有你的消息,妈妈看不见你,你到底去哪里了……我找你找了好久好久……”
看着激动得快要哭泣的母亲,康奕的表情,是冷漠锬然的。
“我要走了。”没有温情,没有任何慰问,只有疏离感。
那一瞬间的康奕,神情像极了当年的康太太,冷淡矜贵,高高在上的,拒人于千里之外。
下一秒,他不管三七二十一,拉着冯月伶就走,直接走到自己的车旁,上车,离开。
冯月伶忍不住回头,看着康太太磨去飞扬跋扈的面容,哀戚痛苦的模样……怎么会这样呢?自己听错了吗?
她看见康奕的惊喜,像是他们很久很久没有见面,很长一段时间,没有看见儿子了。
回头那一瞬间,冯月伶的视线与康太太对上,她想到八年前,那个护子心切,不计一切手段也要铲除爱子绊脚石的女人……冯月伶别开了眼,不是因为心虚,而是因为不忍心。
“我送你回家。”上车后,康奕的口吻变了,不再温雅从容,有一点点紧绷,摆明不想多谈他母亲的样子。
冯月伶想试着去问,可她凭什么?她现在跟康奕,就只是普通朋友而已,而且她不是打算这样就好吗?怎么心里又会涌现奇怪的情绪呢?
想了很久,实在不能忍受这样的情绪在心里头纠结,她忍不住开口,“刚才看你妈妈,她变了很多,你都没跟家人联络吗?”
她想起她第一次去康奕的住处,她说,他家人知道他有能力置产了,一定会很为他开心,他回答“大概吧”。
如今想来,“大概吧”是不是代表,他家人根本就不知道他回台湾,还在台湾买了房子?
“你妈妈看起来很难过。”她试探地提起。
“嗯。”康奕看起来就是一副不想回答的表情。“你家到了,晚安。”
车子停在她跟外婆的住处,冯月伶听出他不想谈,竟然还赶她下车咧……这家伙!
“晚安。”她也有点火了。这人怎么长大之后更任性了?
下车之后,她没有风度的甩上车门,直接走进家门,不理他了。
坐在车上的康奕,目送她进家门,家中灯亮了,他才放心驱车离开。
“打电话给小高。”康奕一边开车,对着智能型手机下了指令。
电话拨通了,未等对方响应,康奕先开口,“小高,你确定?”
“——请不要污辱我的专业!”电话那头传来怒吼,让手机的扩音都爆音了。
康奕没有道歉,也没有多说什么,直接挂了电话,开车回家。一路上他的心情是好的,因为一切,都在他掌握冯月伶一早便忙碌的工作着,忙得马不停蹄,连坐下来喝水的时间都没有,靠着这样的忙碌,去忘掉烦恼。
烦什么呢?
外婆身体健康,老当益壮,每天研发新口味的养生饼干,烤好吃的养生蛋糕,工作上的成就让外婆快乐,而且跟邻居相处融洽,每天都跑出去串门子,还学会了打麻将,跟邻居联络感情。
店里的营业额不断成长,以前那些靠着逞凶斗狠,看不见未来的少年,在春嫣里工作,渐渐有了自信、目标,也有了积蓄。
下个月,年纪最长的力哥就要结婚了,娶的是个家境普通,个性温柔的好女孩,渐渐的,大家的生活都走向幸福。
可她却有烦恼……
“店长,有人指名找你。”
“我马上来。”放下手中的事务,在店员的提示下,她来到指名她的桌次旁。
“您好,我是春嫣的店长,我姓冯,很高兴为您服务。”她打起精神,为新来的客人服务。
“冯老师,好久不见。”
她没有想到,指名她的人,会是康奕的母亲,康太太。
她的烦恼很快就来找她了……
“康太太。”她工作上的自信从容,遇上了优雅贵气的康太太,全部化为乌有。
过去的回忆铺天盖地向她涌来,冯月伶觉得自己又一次面临了当年的恐惧。
是的,恐惧。
她从来不知道,一个母亲会为自己的小孩残忍到何种程度,当年她的挑衅让康太太无法忍受,既然无法在法律上制裁她,便利用了舆论的压力。
这样近距离的面对面,让冯月伶又想起大学的时候,家教一个接一个的中断不再续课,学校越来越多人对她指指点点,就连教授在课堂上,都会指桑骂槐酸一下她。
因为康奕,也因为康太太的渲染,她再也不是什么好家教,而是一个专挑有钱人下手,引诱家教男学生的悖德教师。
她和康奕的恋情不被允许,更不可能被祝福。
失去康奕,也失去容身之处的她,当年是多么的无助和痛苦……害怕有一天,康家人再次上门,剥夺她最后一片遮蔽的天空。
“我已经不是老师了,康太太,喊我冯小姐即可。”冯月伶苦笑道,她早就错过成为老师的时机。
她都几岁了?何况,现在她过得很好,虽然不能在学校里当老师,完成她的梦想,可现在管理一家店,店里多得是要她教的员工,这样子,也算是满足了她的梦吧。
“我很抱歉……”康太太脸上闪过心虚和自责。“害得你走投无路……”
“呃,我没有那个意思。”冯月伶立刻说明,她没有讽剌的意味。“先喝杯热茶,吃点小点心——桂圆红枣蛋糕,是我们店里的新产品,没有加任何糖,只有上选桂圆的甜味和香气,还添加了一点枸杞,女人吃这个有补血益气的功效。”
冯月伶告诉自己眼前的是客人,用对待客人的态度面对她,她叽叽喳喳说了一堆,打破两人之间的尴尬不自在。
康太太喝了热茶,熏衣草有稳定心神的作用,她冷静了,这才幽幽地开口。
“小奕,是我的命。”第一句话,就沉重的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我一点也不后悔当年那样处理——我了解自己的小孩,小奕不是那种随便谁说话就能让他乖乖听从的孩子,他会动那笔信托基金,动用他爸的人脉来帮你,一切都是他深思熟虎之后,自愿为你做的。”
奇怪,既然知道还为难她,找她杀头,还不后悔,那现在来找她干嘛?冯月伶有点不爽了,其中一个不爽的原因是八年前的自己,那么笨干嘛?挑什么衅?
可就算不挑衅,她也一样没有好日子可以过!
“恋爱可以,但不是八年前,他还有大好前程,我不能容忍你的存在影响小变的未来——只是我没有想到,把你从他身边带走,才是真正的影响了他的未来,他不肯接班,死也不肯,这都是我的错。
“小奕很聪明,即使没有念台大,他也一样上了哈佛,我跟他爸爸都为他感到骄傲,只是没有想到,他念不到一学期便休学,人消失了,再也找不到他,偶尔会辗转得知他的消息,他还活着,过得很好,或者在哪一州出现过,然而当我跟他父亲赶到时,总会扑空。
“八年没见到自己的儿子了,我甚至连他回台湾,买了房子,跟朋友合开的公司拓展到台湾来了,都只能透过征信社帮我调查……”
这一瞬间的康太太,褪去了锐利强硬,只是一个思子心切的母亲。
“冯小姐,小奕是个死心眼的孩子,这么多年了,他只要你——我年纪大,也看开了,我不会为我过去做的事情道歉,我是一个母亲,我的本能让我保护我的小孩。
“未来……我承诺不再插手你们之间的事,能不能请你……同情我,帮我一个忙……劝小奕回家。”
眼前的女人,不是冯月伶所熟悉的那个高高在上的富太太,而是一个思念小孩,想见孩子,不惜拉下自尊,恳求别人的女人。
她想象不到,要让康太太这样心高气傲的人说“同情我”,有多么的困难。
“康太太,我跟康奕……只是普通朋友。”她甚至没有他的联络电话,这样的关系,叫她怎么帮忙?
“但是小奕会来见你“我们超过一星期没有见面了。”她苦笑。
没有联络方式,只靠着康奕的主动,当他不再主动来找她,他们之间就像断了线一般,没有办法联系。
“小奕不可能不见你,我了解他的个性,他八年都没有回家,没跟任何人联络,一个人在美国打拼,没有人知道他去哪里,好不容易回来,又是一间公司的亚洲负责人,还在台北置产,买了那么好的房子……他想定下来,他花了那么久的时间才回来,是因为他现在……”康太太激动的说,说着说着,心酸起来。“他现在有能力保护你,抵抗康家……他才愿意回来。”
“康太太,康奕他没有你说的这样……”
“小奕的个性像我。”康太太苦笑。“是我把他养成这样好强任性的性格,不做没有把握的事,他应该是想着……有一天你需要帮助,他也不要靠家人的势力。
“冯小姐,求求你,试一试,好不好?除了你,我不知道还能找谁帮忙了——拜托你,劝一劝小奕,叫他回家,让我跟他爸爸看一看他……”
“这……”冯月伶深感为难。
她不确定自己还会不会再见到康奕,也不确定自己说的话对他有没有任何作用力。
“求求你了……”康太太神情哀戚,肩膀下垂,颓丧落寞,可怜兮兮地哀求。
站在冯月伶的立场,她应该要恨康太太,她怕死她了,但是……对方是长辈。
一个长辈放下身段请求帮忙,她没有办法狠心拒绝。
不过康奕……本质上跟他十八、九岁时没有什么差别,还是对她很好,但他长大之后很难捉摸,她根本抓不住他的喜好!
虽然康奕说过他现在有能力保护她,承负她的重量了,也说过要慢慢来,可她一点也不确定,康奕这家伙,对她,还有没有感情?
因为近来的互动完全看不出半点火花,说不定他回来找她,只是因为亏欠,他偿还完了,两人就不相欠了。
“冯小姐……求求你。”
康太太又在她耳边苦苦哀求,冯月伶心软,却忍不住烦躁起来。
“我不保证我的话有用,总之,我试看看就是……”她叹了一口气,接着,看见康太太死灰无神采的双眸,因为她一句话,闪着希望的光芒。
她突然觉得压力好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