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吹熄蜡烛,揉揉模糊的双眼,庆幸自己没有因为睡意袭来而弄脏了案上的书册。
昨夜,她花一个通宵,一笔一画,用自己最漂亮的小楷,将日间零碎的书记重新书写成册。
现在,她才知道书记院的工作到底是什么,美其名是记录武皇言行,供后世瞻仰,其实,不过是写下一些无聊的日常琐事——比如武皇几时起身,几时早朝,吃了什么、用了什么,逛花园时走的是哪条路,晚间由哪位男宠侍寝。
当然,武皇也会与朝臣们商议国家大事,但那些都由武承羲亲自书记整理,做为机密封存书柜,完全不是她这个小小执事能够参与的。
甄小诗初入宫时的满腔热忱此刻早已化为乌有,她甚至觉得自己彷佛置身在漫漫长夜之中,前途渺茫。
换上官服,略施脂粉,她捧著书册往院判厅走去。已经两个月了,她仍旧不习惯化妆,总觉得脸上厚厚一层,难以呼吸,夜间用清水怎么也洗不干净,结果人没变漂亮,反而长了一层红红的小疹子。真想诅咒那个发明脂粉的人!
武承羲一如传说中的难以伺候,是个十足的魔头,一天不骂她都会让她觉得天要下红雨了,还好她为了自己的梦想,一忍再忍,盼着能熬过这三个月,谋得官品再跟他计较!
“怎么起得这么晚?”
此刻,武承羲正坐在桌前悠闲地用着早膳,一见她到来,便是不满的责怪。
“整理文案,来迟了些。”她小声回答。
哼,一夜没睡,如此尽心尽力,他还嫌不够?真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狼!
“什么文案?”他挑挑眉问。
“这十日的杂记。”甄小诗将册子恭敬的呈上,“请武大人过目。”
“很好,以后就应该每十日整理一遍,方便查看。”武承羲接过册子,刚翻开一页,看也没看,却忽然眉心一蹙,将册子猛地掷到地上。
“大人……”她不由得一骇,“怎、怎么了?”
“拿回去重写!”他冷冷道。
“为何?”甄小诗只觉得匪夷所思,“属下写错了?”
“你用的是凤栀墨?”他挑眉瞧她问。
“凤栀墨用完了,库房还没送来。”她觉得他挑剔得莫名其妙,“这是上好的沉香墨。”
“用凤栀墨重抄一遍!”武承羲霸道地命令,“还有,除了小楷外,用隶书、小篆再各写一遍!”
他……什么意思?故意刁难吗?折磨人折磨上瘾了?
“武承羲,你想干什么!”甄小诗忍无可忍,大声吼道:“墨有什么关系?字体有什么关系?关键是内容!内容!”
“你现在是在冲着我发火吗?”武承羲淡淡瞥她一眼。
“是!”一夜没睡让她缺少了理智,顾不得后果地嚷道:“这是我花了一夜时间,一笔一画在灯下写出来的,你知道吗?你除了挑三拣四、找人麻烦,还会干什么?你有没有体谅过下属的心情?仗着是皇亲国戚就可以为所欲为?难怪人人都讨厌你,说是你大魔头!”
一席话惊天动地,把四周宫女都吓得不敢动弹,只见司徒莹匆匆从院中奔来,连忙给武承羲赔罪。
“大人……请大人恕罪!甄执事昨夜一宿未眠,受到大人责怪,难免心里委屈,请大人念她初犯,下不为例!”
她想拉着甄小诗一起跪下,但倔强的小妮子就像气疯了的小老虎,死也不肯示弱。
“都说完了?”武承羲忽然勾起一抹浅笑,“甄小诗,我现在给你两个选择。第一,照我刚才的话去办;第二,卷铺盖走人。”
“小诗……小诗……”司徒莹急促而轻声地唤道,“快答应啊,快!”
恼怒的女孩眼里含着烈焰般的泪水,沉默了许久,没有选择,亦没有低头。终于,她作了一个天大的决定,咬牙道:“好,武承羲,我走人!”
没料到梦想在残酷的现实面前如此易碎,她才踏入宫门就要离开,但她觉得,比起前途还有一样东西更重要—那叫“尊严”。
“呜—呜—”
她坐在床沿上,一边收拾着包袱,一边哇哇大哭,哭到眉心都发疼了,眼泪依旧不止。
“既然事已至此,就想开点吧!”从旁帮忙的司徒莹叹息道,“其实,我倒羡慕你呢。”
“羡慕?”甄小诗吸着鼻子,诧异地望向她。
“不过就是个七品执事嘛,当不上也没什么,反正回到家里,有父母疼爱,天也不会塌下来。”她涩笑着,“不像我,身为孤儿,无处可去,只能忍气吞声,有时候真觉得生不如死……”
“司徒姊姊——”同情心一起,称呼也霎时亲昵许多,“如果你愿意,可以去我家住。”
“算了吧,毕竟不是亲人,我待在宫里至少还算自食其力,到你家去岂不成了寄人篱下?”司徒莹恢复冷静神情。
甄小诗不由得有些尴尬,只觉得这宫里的人都十分古怪,彼此的关系若即若离,像云一般飘浮不定。
“不知道马车备好了没?我去催催。”替她将最后一件行李整理妥当,刚刚转身,司徒莹却忽然像见了鬼似的,僵在原地。
“怎么了?”她的怔愣让甄小诗甚觉诧异,扭头张望时,也是同样的一骇。
武承羲……他此刻正站在门坎处,神色阴沉地盯着她们俩。
不知他来了多久,听到了什么,如此无声无息地出现,的确比鬼魅更吓人。
“大、大人!”司徒莹惶恐不安地唤道。
“不说是要去备车?”武承羲淡淡看了她一眼,“快去吧,我有话要与甄执事说。”
“是。”她连忙低头碎步离去,逃离这可怕的地方。
“你来干么?”甄小诗决定不再畏惧,鼓起勇气瞪着他,朗声问道。
“刚才哭了?”他盯着她的脸,话题却令她大为意外,“花脸猫似的,快洗洗吧!”
“我、我就算像花脸狗,也不关你的事!”她恼羞成怒地嚷道,“洗也洗不干净,都是你这个害人不浅的魔头,逼我化什么妆,害得我起疹子!”
说着,新仇旧恨涌上心头,她再次痛哭流涕。
“呵……”他却忽然笑了,素来阴霾的脸上彷佛投映一束光华,自乌云间穿透而出,“方才我自御膳房来,向厨子讨了一瓶豆油,给你。”
说着,将细颈瓶子搁在梳妆前,弄得甄小诗更加莫名其妙。
“给我?”她蹙眉,“搞什么鬼?想捉弄我吗?”
“你洗脸前,先以此豆油抹脸,那些胭脂水粉便能轻易洗净,还能使肌肤润泽水亮,”他一字一句从容解释,“至于长疹子的地方,用蔷薇硝涂抹便可消除。”
“你怎么知道?”她狐疑地睨着他。
“自幼在宫里长大,耳濡目染,有什么不知道的?”他语气中似有一丝叹息。
“好,就暂且相信你一次。”甄小诗拿过那瓶豆油,随手扔进包袱里,“若无效,本姑娘会回来找你算帐的!”
“我知道你现在很恨我,觉得我故意刁难你。”他换了较和颜悦色的表情望着她,反而让她全身不自在。
“错!你是故意刁难所有的人!”她鼻尖抬高,纠正道。
“我自幼在宫里长大,十六岁便进了书记院当执事,”他沉默片刻,忽然像在述说一个故事,“那时候,我一点儿也不喜欢这份差事,整天闹着父亲要他去求皇上,把我调到其它的衙门,可惜父亲没有答应我。有一天,我记录了皇上与狄仁杰大人的一番争论,事后皇上要我把这段纪录呈给她过目,可纪录却没了……”
甄小诗不由得诧异,“你弄丢了?”
“怎么会呢?每段纪录都整理成册,在书记院封存保管,除非这儿被大火烧了,否则绝不会弄丢。”
“那……到底是为什么?”她更为不解。
“因为——”他再度停顿,直视她,“我用的是沉香墨。”
“什么?”她双眼圆瞪。
“沉香墨遇到潮湿的天气,会褪色。”武承羲忆起往事,酸楚一笑,“我辛辛苦苦记录、整理的文字,全部化为乌有。”
“啊?”甄小诗不觉张大嘴巴,半晌阖不拢。
“这天底下,惟有凤栀墨最持久、最能让文字保存,不论经历多少岁月,不论火烤还是受潮,都不会褪色,且墨质清香能防虫蛀,这是我尝试了万千墨种找到惟一可靠的东西,所以,自我当院判以来,规定必须用它记事。”
原来如此,是她错怪他了……只觉得此刻双颊如火烧,羞愧之情涌上心头,不敢抬头与他对看。
“我要你用隶书与小篆各另抄一份,是为了备份。要知道手抄必有手误,若用不同字体呈现,将来有歧义时亦可对照,真正做到字无遗漏。”他语重心长地解惑。
“你又不早说……”甄小诗嘟嘴嚷嚷。
“若凡事都如此解释,岂不太费口舌?”他摇头无奈她的反应。
“你整天板着脸,不让人误会才怪!”她大起胆子又说:“那天我明明看到你把一个宫女骂哭了——”
“谁?”
“就是我入宫那天,有个宫女沏错了茶,被你骂得跑回老家去了。”
“你说的是春娥吧?”武承羲这才忆起,轻哼一声道:“我骂她,算是轻的。要知道将来她要是去伺候韦妃娘娘,若像那般沏错茶,韦妃娘娘可不只骂她那么简单了。”
“韦妃娘娘……会比你还凶?”甄小诗挑眉道。
“我凶吗?”他踱到窗边,抬头望着灰青色的天空,似在感慨,“在我眼里,打与骂都算不上凶,杀人不见血那才叫可怕。”
他说什么?杀人不见血?指谁?
她似懂非懂地望着他,却不敢再问下去,因为她隐约意识到,这宫里有许多忌讳,不是她可以随便问的。
“司徒莹那边应该已经备好马车了,”武承羲转过身来,忽然问她,“你考虑清楚,是回家去,还是照我的吩咐把那份册子重抄一遍?”
“呃?”甄小诗霎时怔住,“大人……你说什么?”
“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要不要留在宫里,自己选吧!”他勾勒一抹笃定的笑意,“听说你有凌云之志,要仿效上官学士,成为本朝第一女臣,这么快就回家嫁人,能甘心吗?”
他、他打哪儿听说的?羞死人了!
甄小诗低下头去,半晌,无言以对。
“再不说话,我就真的勒令你出宫了!”武承羲语气里满是威胁。
“我……留下……”她小声答道。
“我听不清楚!”他又开始故意刁难了。
“我留下。”抬眸绽露笑意,语气中带着明朗,方才的阴霾早已散去,她神色重现熠熠光华,“我要留下——”
这话,不仅是对他,亦是对她自己说的。这条路,一定万分艰难,但她决意克服一切,或许在山穷水尽的绝境里,才能看到桃花满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