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影原本就静默,而发生了上回事件之后,更是除了必要谈话之外,绝不多开口一句。
莫浪平更是想尽法子不和石影说话,因为他自忖只要不理会石影,那份纠缠在心头之百转千折,便会渐渐淡去。
他并不想在乎任何人,何况是一个男子。毕竟他看过太多千娇百媚女子,石影既没有她们一半风情,也没有她们那般动人的娇娆身躯……
可石影有双体解人心的清眸,可石影有份沈静气质,可石影——
是个男儿身。
最最最可恶一事,是石影在意之人竟然是宝儿,而不是他。
莫浪平一忖及此,便会卯起劲来忽略石影。只不过,最让他火冒三丈之事便是——就连忽略人这等小事,他都没法子做好。
而这一切又全都是石影的错。
石影知道他染上风寒,骑马时总会先行走到多风之一侧。石影平素骑马可以骑上两、三个时辰不喊累,可现下每隔一个时辰,便会要求停下休息。石影这些举动,还能为了谁?
莫浪平发现自己的目光,真的没法子不停留在石影身上。甚至,他认为石影并非全然不在乎他,没人会对主子如此用心的。
他该戳破石影这番心意吗?或者,石影待主子总是这么认真吧。莫浪平拚命地告诉自己。
最重要的是,即便知道了石影真正心意,又能如何?
他们都是男儿身,就这么彼此互相不拆穿,更能相安无事吧。
莫浪平如今只盼着能快快抵达乌山,采着药草之后,便能分道扬镳。但他心底深处,却又矛盾地希望永远不要走到乌山,如此两人才能继续相伴行走下去哪……
这一日,他们离开林村已快一个月,因为一处山崩阻路而不得不绕行,来到因为河运而繁华的金鸟镇。
这金乌镇外号小京城,京城里所有的布庄食堂、青楼酒肆,此地无一不备。就等着路过商旅们,在此地一掷千金以散去长途船运载货之疲惫。
石影与莫浪平一同下马,步入金鸟镇之南门。
行走在衙道之上,石影总觉得不够真实。
并非是被街上热闹所惊,毕竟自己原先跟着赫连主子时,再多翠奇斗艳的新鲜玩意也早就见识过。只是,他们刚从百废待兴之林村而来,眼前这片粉墙朱户、高楼亭榭景象,看来竟像是一场虚妄梦境哪。
「繁华不过一场梦罢了,一口气咽了,什么也没了。」莫浪平望着前方,悠然低语道。
石影蓦然抬头看向他:心有戚戚焉地点了点头。
莫浪平看着石影那双似愁又似无奈之眼眸:心窝又是一拧。
他知道石影能懂得他心情的,毕竟石影眼里沧桑与看尽一切的淡然骗不了人,他们两人算是同一类之人吧。
只可惜石影不是女儿身哪……
「找间小店坐下来好好吃顿饭,这些时日,你瘦了一大圈。」莫浪平主动打破了两人之间僵局,却又尽可能不带情绪地说道。
「我不碍事,倒是你风寒未愈,得先好好休息,别急着出去玩。」这话才脱口,石影便懊恼地想咬断舌头。
明明告诉过自己千百回,即便是真关心他,也不该说出口啊!
莫浪平一看石影蹙了眉,他便没再多做文章,只在心里暗暗地享受着被人关心之喜悦。
莫浪平看着市井问各色茶馆,轻声问道:「想吃点什么?」
「喝些热汤吧。」石影瞧莫浪平这几日脸色都不算太好,该补补元气。
「还是先来壶热茶、茶食吧。」莫浪平知道石影喜欢喝茶,不可一日无此君。
石影假意望向旁边买卖鱼虾鳖蟹之小贩,藉以掩去心头那抹悸动。
生平不曾为谁悬心过,可每当莫浪平一靠近,自己便会不由得紧张起来。每当莫浪平一不在视线里,自己便会不自觉地寻找着他的背影……
这般追逐还要持续多久,还能维持多久?不该对男子有情愫的,因为那违反自己在娘面前所许下之誓言哪。
可心……也是头一回如此不由自主哪。
「有看到什么想吃的东西吗?」莫浪平靠近石影一些,一对锐利长眸瞪走了几名紧盯着石影的男人。
「前方有间茶楼,应该会有热汤、热茶及素菜包子吧。」石影说道。
两人同行于街上,不一会儿后,便同时发现了金乌镇的奇特景象。此地男多女少,数量比例极为悬殊,约莫是十名男子里,才会有两名女子现身其间。
更甚者,街上竟有不少男子面敷白粉、唇染困脂,或是男子面貌清秀似女、举手投足间尽是娇态的怪模样,可街上行走之人却竟完全不以为意。
莫浪平停下脚步,再次瞪向店内一名盯着石影瞧的鲁男子,直到对方落荒而逃为止。
「你站到我身后。」莫浪平看了石影一眼。
石影没反对,乖乖站到了他的右后方,任由他的高大身躯遮挡住自己不想面对的怪异目光。不爱与人靠得太近,可莫浪平是个例外,站在他身后,便要安心的。
莫浪平板着脸,放缓脚步,好让石影挨着他走。
石影面貌清秀,乍看之下或者有些男女相不分的疑惑。可他们在江湖上行走多时,亦从未碰过这么多无礼的注目哪。
「这个地方有问题。」莫浪平不快地说道。
石影轻触了下他的肩臂,轻声说道:「咱们先到茶楼里休息吧。」
莫浪平点头,一看又有人在瞧着石影,索幸抓起石影手掌,一同大步走向一处最近茶楼。
石影红了面颊,可又不想在大街上挣扎,就怕引来更多侧目眼光。
「两位客倌,里边请。」
店小二马明一看到有人上门,热络地上前招呼着,对于两人互握双手,也只是露出一个了然笑容。
「给我一间干净包厢用餐。」莫浪平说道。
「放手。」石影低声说道。
莫浪平点头,却是进到包厢后,才真正松了手。
包厢门一关,莫浪平让石影点了些吃食后,他劈头便对店小二问道:「你们这儿怎么一回事?男人不像男人,男人全都盯着男人瞧。」
莫浪平言毕,便塞了锭银两给店小二。
店小二马明收了银两,笑嘻嘻地说道:「客倌有所不知哪,咱们金乌镇男多女少,是故容貌清秀些的男子便吃香。也不知道打哪年开始,咱们最大一处妓院也开始有了男宠。大爷只要有银两,想要哪类男宠,都不无可能。」
马明伸手往窗外一指——
对门一栋朱色建筑,上头系着红色彩球,大大招牌写着「合欢院」。
「荒唐!无怪乎街上那些家伙猛盯着你瞧。l莫浪平看着石影说道。
「大爷身边这位公子爷,模样俊秀,一身风雅,正好是前来买欢的老爷们喜好类型。」马明说道。
「你不许离开我身边。」莫浪平命令道,剑眉拧成了死紧。
马明暧昧目光很快地看了他们一眼:心下想着——「你们不也同样荒唐吗?」
莫浪平皱了下眉,不想这些侮辱目光全落到石影身上。
「这家伙是我妻子,为了行旅安全才扮成男装。」莫浪平当下脱口说道。
石影心头蓦一惊,后背吓出一身汗,明眸慌乱地对上莫浪平八风不动的神色。
「小人眼拙!就说这位公子娟秀更甚一般男子啊。」马明赏了自己一巴掌,眼神也变得尊重了些。「不过,两位既来到这金乌镇,若要确保安全,倒是换上女装还妥当些。」
莫浪平清楚看见店小二眼色之转变,他心下顿时一沈。
他是不在乎旁人怎么瞧他,可他若真和石影成双成对了,旁人目光总是会伤着石影吧。
「女人在此地,不也是物以稀为贵吗?」石影避开莫浪平目光,淡淡说道。
「若是良家妇女,大夥倒还敬重些,总不好放肆乱瞧。」马明笑着说道。
「少罗嗦,先送上一壶热茶、一斤烧刀子,再来几盘素菜、热汤!」莫浪平粗声说道,只想着大醉一场。
即便石影换上女装又如何,石影难道真能就此变成女人吗?
「小的这就下去帮老爷、夫人备酒菜。」马明拿起腰间布巾,快手拭净了桌椅后,转身离开。
当厢房内只剩下两人之际,莫浪平忽而沈声低语道:「其实,我倒真想瞧瞧你穿女装模样。」
石影佯装什么都没听见,迳自找了靠窗位置坐了下来,静静地凝视着窗外。
莫浪平瞧着石影清雅侧脸,开口想再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能说什么,于是只得闭上了嘴。
稍后,店小二送上烧酒,莫浪平便一声不吭地痛饮了起来。
但愿,一醉之后,什么事都不用烦心了!
*
这一夜,两人同居一室。
酒量向来极佳的莫浪平在狂饮一斤烧刀子之后,虽已懒懒地卧在床榻间,却仍是毫无睡意。
石影则是坐于靠窗长榻上,闭目盘腿,藉着静坐好让体内真气运行一周。
石影知道自己并不当真专心于调整内息,因为身体仍不停地知觉到夜里有些闷窒,知觉到晚风若有似无地让人烦躁着,知觉到莫浪平其实正在看着自己……
所以,石影不睁开眼,只是感觉着——感觉这屋内有莫浪平与自己,感觉这种看似平静,其实波涛汹涌的假象。
毕竟,到了乌山采集到药草之后,两人便要分道扬镳了哪。
明知道莫浪平此举的用心良苦,可自己却是更加放不下心了。当真要依言离开吗?石影拧了下眉:心里悠然长叹一声。
「小亲亲,让爷摸摸你的小脸蛋……」
「杨爷,你若是天天都到我那里,何只是脸蛋,你想多销魂都成哪……」
街道上传来两名男子调情语句,伴随而来的嘻笑怒骂声,嗯嗯啊啊地不堪入耳。
因为这话是出自两名男子,于是莫浪平浓眉紧揪,双唇紧抿着,觉得胸腹间隐隐作呕。
可他有何资格批评他人,他虽完全没法子想像自己与其他男子相拥姿态,但他却是迫不及待地想拥石影入怀啊。
深夜里与石影同处一室,偏偏又没法子更进一步,不啻是种天大煎熬哪。
往昔荒山夜宿时,他高兴睡多远,就可以跑多远,可这房间就只有一丁点大,他怎么瞧,目光都不免要落到石影身上。
这样太危险。
他真不懂那些到「合欢楼」寻欢之人,难道不会有他这般天人交战吗?男子之间如何合欢呢?
莫浪平目光移到石影那玉洁细致脸孔上,定定地看着那两片看似薄嫩,尝起来却是对极了他胃口的红唇。
莫浪平腹间一阵气血汹涌,他突而一跃起身,再也忍无可忍。
「我到合欢楼去,今夜不回来,床榻让你睡,咱们明日一早便离开。」莫浪平扔下一串话,不敢再看石影,一阵风似地往外走。
石影还来不及多说些什么,门板却已砰地一声被关上。
「此处民情不同一般,你过来把门闩上。」门外传来莫浪平命令。
石影缓缓从窗边长榻上起身,缓步走向门边。
莫浪平到合欢楼,是找男人还是女人?
喀。石影闩上门闩,淡眉也在同时痛苦地拧起。
莫浪平渐远脚步声,像是无数根利针猛剠着石影心头。
弯身揪着衣襟,石影拖着身子躺上仍留有莫浪平体温的床榻里,无力地斜倚向身后月牙枕间,双目无神地盯着桌上那盏烛焰。
知道该趁着莫浪平离开时,好好盥洗一番,但四肢却无力地无从使唤起。
倘若自己是个寻常女子,他们之间便不会有着这么一番天人交战吧。或者早已双宿双飞,花前月下……
在想什么!石影脸色苍白端坐起身,捣着胸口,只觉喘不过气来。
石影蓦然扯开腰间系带,松开高领袍衫上扣,露出终年下见天日之平滑丝颈。扯开高束之发式,让及腰乌丝披了一肩一身。
只是,解去了束缚,胸口仍是闷窒地抽痛着。
石影低头望着胸前那层层捆附而上之白布,却没有勇气伸手解开。
下不了手,说不出口,一旦改变了,便再也回不了头。以为自己勇敢,却终究是怯懦地不敢改变。
石影颓下肩,泪水跌出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