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宫中寂寞,并非无人陪伴,只是没有相同爱好者。她自幼就喜欢研究这些染布刺绣之术,然而堂姊是不会与她讨论这些女工之事的,宫女就更不用说了。
她靠近,看到男子面前所挂的亦是另一幅蜡缬染布,然而却似未完成之作。
“没错,”对方回答,“我一直在想,为何蜡缬只能有蓝白二色,如此单调,就不能加上红黄紫?”
“对啊,”绫妍亦迷惑,“公子没试过添加其他色泽吗?”
“这蜡缬之法,用的是冷染,若遇高温,蜂蜡便会融化,破坏花纹。而所有染剂中,只有靛蓝可以冷染,其余红花素或栀子黄皆需高温方能不褪色,所以,这就是令人头痛的地方。”他道出烦恼。
原来,他一直面对布料凝思,便是在烦恼此事。
“那就不要用红花素或者栀子黄啊,用其他不需要高温的染料试试。”绫妍笑道:“我知道一种名唤桑尖红的染料,便可用于冷染。另有一种橙香黄,亦有同工之妙。”
“真的?”他一怔,霎时茅塞顿开,“对啊,姑娘说得对!在下只在技法中思考,却忘了根本!”
“我胡乱言语,公子别见笑。”她连忙谦虚的说。
“除了红花素与栀子黄之外,很难再找到别的红黄染料,没想到姑娘如此博学多闻,实在令人佩服。”男子抱起拳,深深作揖,“一语惊醒梦中人,在下感激不尽。”
“公子多礼了……”她退开一步,有些羞怯,脸儿微红。
奇怪,这些年来,她也曾见过不少男子,除武承羲外,亦有一些上门求亲的皇亲贵戚,但从来不曾让她这样,稍微说句话,便窜起紧张心跳的感觉。
她这是怎么了?
“不知公子高姓大名?日后若有缘再见,亦可切磋染织之术。”她有些唐突地问。
初次见面,身为女子,本该矜持,然而她实在不想就此跟他失去联系,这些年来,她还是第一次说这么多话。况且自武则天称帝后,唐朝女子更为豪放,她觉得自己不该被世俗礼仪所限,活得潇洒自在才是真谛。
可惜,为了助姊姊一臂之力,被困深宫,否则她也要像天边飞燕一般,闯荡天涯,写意人生。
“在下的名字,上官小姐近日便会知道。”男子淡淡笑道:“我们近日亦会再见。”
如此回答,出人意料,似有深意,让她不禁感到迷惑。
他是谁?到底叫什么名字?为什么会知道她是谁?为什么那样笃定,他们会有再度重逢的一天?
这些问题,困绕心中数日,一直不能遗忘。
哪怕此刻就站在中宗面前,捧上自己废寝忘食绣了三天三夜的锦衣,她的脑中仍旧盘旋着那日神秘的青衣身影……
“绫妍,快给陛下和娘娘解释一下,这件锦衣的寓意!”上官婉儿拉拉她的衣角,提醒她不要走神。
她回过神来,垂首答道:“这件锦袍,衣身以牡丹为题,象征富贵繁华之意。衣袖缀以如意流云图案,象征如意吉祥。而腰带上绣了点点金桂,在雅致之余,亦显金碧辉煌之色。特别是裙襬一排凤尾羽卷,寓意如凤于飞。皇后娘娘若着此装,定能尽显美艳华态,母仪天下之丰姿。”
“不错,不错,”中宗连声赞叹道,回眸望着韦后,“皇后以为如何?”
韦后不露声色,微微颔首,“以绫妍小姐的功力,断不会有错。”
“如此‘尚服’一职,朕便委任于绫妍,官封五品,希望妳能引导尚服局,今后为宫中添姿加彩。”中宗赐封。
上官婉儿一喜,拉着绫妍,正想谢恩,不料,韦后却忽然打断。
“且慢,”只听她道:“皇上,臣妾还有一个人选。”
“什么?”此言一出,不只中宗,上官婉儿与绫妍亦是出乎意料。
“皇上不如先见见此人,再做定夺。”韦后不容分说,传令下去,未过片刻,只见一青衣男子踱入殿中。
是他。
看到那男子身影走近,绫妍心中便卜通一跳,霎时血液如逆流般,双颊通红。待他走近,眉目笑颜渐渐清晰,她更觉难以呼吸,胸中堵塞,似要昏倒……
怎么会是他呢?他到底是何许人也?为何能入宫门?
难怪他知道她是“上官小姐”,还说近日便会见面,想不到,却是在这样的情景下重逢……
“皇上,这是臣妾的侄儿,韦千帆。”韦后向中宗介绍道。
韦千帆?他便是那迷倒宫中佳丽三千的韦千帆?
绫妍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对方。她一直以为,传说中的韦千帆是阴柔的粉面男子,孰料,却有一张俊朗灿烂的面容,有如阳光般能穿越阴霾,照亮人心。
这一刻,她总算明白,为何他不过入宫数日便成了万人迷。
韦千帆并没有看她,彷佛冷淡地故作不识,只俯身对中宗行礼,“草民韦千帆叩见皇上—”
“皇后,这便是妳提出的人选?”中宗大为错愕,“可他……是男子!”
“男子又怎样?”韦后笑问。
“这……男子入后宫,似乎不妥吧?”
“谁说的?棋博士能入后宫教导宫人棋艺,太医能入后宫替宫人把脉治病。还有御林军、乐师,这些不统统都是男子吗?”她从容不迫的回答。
“皇后说得对,但这尚服局素来皆由女子统领。”中宗笑道:“男子一不会织染,二不会刺绣,如何主事?”
“我这侄儿与一般男子不同,自幼便对织染刺绣之事无比精通,不信,皇上瞧瞧!”韦后招招手,立即有太监捧上一幅画卷,展露在皇上面前。
中宗细看才发现,那并非画卷,亦非刺绣,而是单纯由染色之法制出的美人浣纱图,由蓝白红绿四色组成,蓝色为底,比喻天空,绿色为草,比喻河堤,美人白肌如雪,却身着一袭红衣,手中所浣轻纱亦是红霞一般的颜色,四色分明,画面清新古朴,煞是可爱。
“这是……”中宗怔住。
“蜡缬之画,”韦千帆答道,“草民亲手所制,献与陛下。”
“蜡缬?朕在房州之时,曾经见过,是一种传自西南的染布之法。可蜡缬素来只有蓝白二色,这怎么还有红与绿?”中宗迷惑。
“陛下说得没错,蜡缬因为是冷染,红花素与栀子黄皆难以着色。草民经过一番深入研究,终于找到了另外可用于冷染的红黄色素,再加以调配出绿色,遂成此画。”
“真是聪明—”中宗不由得赞叹。
“皇上,臣妾没骗您吧,我这侄儿精于此道,可为尚服局所用。”韦后从旁怂恿。
“可是……”中宗为难,“朕刚已任命绫妍了……”
“不如花开并蒂,”韦后提议,“让绫妍与千帆一同入主尚服局?”
“这怎么可以?”上官婉儿抗议道。
“有何不可?女子穿衣,难道不是为了男子能够欣赏?”韦后浅笑,“有千帆从旁辅助,绫妍更堪重任。”
“好了好了,都别争了,”中宗当年被贬房州孤寒之地,幸得韦后从旁劝慰,不离不弃,才能撑到得胜还朝的一日,所以,无论韦后如何骄纵任性,他都不忍扫兴,“朕就下旨,封绫妍与千帆同为‘尚服’,不分主副,偕力引领尚服局。”
就这样定了?
绫妍只觉得耳畔轰隆隆的,忘了自己如何谢恩,如何退下大殿,只记得不知不觉,又走到了她喜爱的水阁边,观赏杨柳拂风。
“上官小姐—”有人踱至她身后,轻声地唤道。
“你……”她转身,愕然瞪眸,“韦千帆?”
“没错,正是在下。”青衣男子如今已换上锦袍,俊美的容颜更显耀眼夺目。“在下说过,近日便会与小姐相遇,没说错吧?”
可惜,这样的相遇并非她所愿。
她宁可他只是她在市井中邂逅的平民百姓,也不愿意志同道合者加入韦后的阵营。从此以后,命运的安排注定了两人要刀剑相向吧?
“原来,你那日研究蜡缬之法,是为了向皇上献画。”绫妍冷冷道。
“没错,多亏了小姐提醒,千帆才能寻到其中途径,”他微笑感恩,“否则八成现在还在迷宫里打转呢。”
“怎么刚才在皇上面前,你不这样说?”既然他已把功劳全揽在自己身上,现在又装什么热络?
呵,她真胡涂,一不小心倒帮了敌人的忙。姊姊若知晓,会责怪她笨吧?
“恭喜韦尚服就任,”她保持疏离的态度,盈盈施礼,“小女子先行一步。”说着,转身便走,不愿与他再多费嘴舌。
从今以后,她会提醒自己,不要跟陌生人说话。
“上官小姐—”他却唤住她,“我知道妳心中有愤,可是,妳我就不能和睦相处吗?”
“和睦?”绫妍淡淡看他一眼,“我是很想。但上天注定,这不可能!”
他们的立场,注定要势同水火,她不愿意天真地相信他的友善,这是多年的宫廷生活教给她的警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