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红绫驾御着流星进入魔鬼城后,在幽暗微光中见到四周耸立着一幢幢座落分明的屋舍,大院小户交互穿杂,亭台楼阁亦座落其间,她还惊恐地看见有大小不一、正对着他们龇牙咧嘴的猛兽,与正准备对他们展开攻击、拿着各式武器的人群!四周狂风大作,吹起满地沙尘,更增添不少阴森鬼气,教她很难不吓得脸色死白,心下惴惴不安。
尽管雷刹托信誓旦旦,保证没人敢进入魔鬼城藏身于暗处攻击他们,可是谁晓得雷刹托是否因伤势过重而胡言乱语?所以在她没有确定此处真的是安全之处时,她绝不敢轻易松懈。
阴风惨惨,一阵接一阵;鬼声凄凄,一声接一声。
关红绫打从脚底凉上头顶,全身因寒冷、因畏惧而泛着鸡皮疙瘩。她慌乱地左右张望,不断警戒再警戒。
「别理会四周的声音,没事的。」雷刹托感受到她的恐惧,出声安抚她。
「我看见有一堆人正盯着我们看,而且暗处藏有猛兽正准备一口咬断我们的喉咙。」关红绫很想故作坚强,可是鬼怪的哭嚎声过于凄厉,她实在很难镇定下来。
「没有人,也没有猛兽,就像我先前跟你提过的,你现下所看到的一切,不过是一堆堆形态像屋舍、人群与猛兽的土堆。在黑夜里,往往有许多人误以为真有人群与猛兽躲藏其间,伺机发动攻击,自己吓自己,所以焦躁慌乱地四处奔走,有的因此而耗尽精力、倒地不起,有的则疑心生暗鬼,跟自己人起内哄,自相残杀,导致在黑夜进到魔鬼城的人有进无出,也使得众人对沙依坦克尔西更加戒慎恐惧。」雷刹托唤醒她的记忆,再跟她说明得清楚一些。对她的关心,让他得以暂时遗忘背部不住传来的疼痛。
先前就是怕她会慌乱,所以在进入沙依坦克尔西前,他已经大略向她说明过里头的情景,只是进入后,恐怖阴恻的鬼哭声与各式奇形怪状的人物、猛兽,使她忘了他先前说过的话。他完全可以理解她对此地的畏惧,也知道她同意进入此地需要多大的勇气,他不仅不会嘲笑她,反而欣赏她勇往直前的精神。
「那……四周那阴恻恻的鬼哭神号又是怎么回事?」那一阵阵彷佛来自阴间的鬼哭声,哭得她心惊肉跳的。
「是风声,不是群鬼聚集在一起嚎啕大哭。再者,倘若真有鬼怪藏身在此,你那么泼辣,只消开口痛骂,包准他们会吓得屁滚尿流地滚回阴间去,哪敢再找上你?」说到最后,雷刹托故意打趣谈笑,试图让她放松。
「我真那么厉害,光靠痛骂就足以让鬼怪滚回阴间去的话,怎么却从不见你对我感到畏惧?」她哼了哼,不苟同他的说法,但也因他的话而不再胆颤心惊。
「老子的确是害怕啊!你瞧,老子不也被你吓得从中原躲回关外来了?」赶往沙依坦克尔西来的路上,雷刹托皆故意藉由和她说话来分散注意力,不去想着身上所受的伤,才有办法一路撑过来。
「算你还挺会说话的,不过你为何说话总是要老子长、老子短的?不觉难听吗?」她微蹙着眉,挑他的缺点。认真说来,这男人浑身上下没一根温文有礼的骨头,他简直是粗鲁至极,可是自与他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后,她发现其实自己并不像嘴上嚷的那样讨厌他,且他奋不顾身地出手相救的举动,使她对他更增添了不少好感。
「老子又不考你们中原那劳什子的状元,也不想当官儿,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可不会因为旁人觉得难听就不说。」雷刹托生性豪迈、不拘小节,绝不肯为了讨人欢心而违逆自己的本性,故作斯文尔雅。
雷刹托的话独具一番道理,让关红绫一时语塞,无法再挑剔他的缺点。他的直率其实很难不让她欣赏,因她自小跟在父亲身边,看尽自称不拘小节、不汲汲于名利的江湖人士,实则是表面道貌岸然,意图哗众取宠、言不由衷的虚伪名门人士,像雷刹托这种直言不讳、直来直往的汉子并不多见,是以她很难不对雷刹托另眼相看。
雷刹托成功地转移了她的注意力,让她不再对所处的环境感到恐惧,于是无声地咧嘴一笑,随后发现自己的体力就要消耗殆尽,他不再全身紧绷,慢慢松懈了下来。他们人已进入沙依坦克尔西,生命不会再受到姜谦和等人的威胁了。
「……往左,那里有个洞穴,可以供咱们今晚栖身。」刚一松懈,所有试图遗忘的痛楚便再次攻占雷刹托的身躯,他咳了下,嘴角挂着一丝鲜血,勉力开口指引她方向。
「好。」关红绫遵照他的指示,要流星往左行。
此时,狂风再次大作,鬼怪彷佛就在耳畔哭泣,地上的沙砾遭狂风吹起,像暗器般,鞭鞑着他们裸露出来的肌肤,宛如要阻止他们进入安全的庇护之所般。
流星是识途老马,尽管狂风大作,它依然坚定地踏步,准确无误地驮负着他们进入雷刹托常常用来躲避风沙的洞穴。
这个洞穴不是很大,但已足够容纳雷刹托、关红绫与流星,不让他们再饱受飞沙走石的侵袭。
进入足以遮风栖身的幽暗洞穴后,关红绫总算松了口气。她俐落地翻身下马,直到右足踝碰触到坚硬的地面而传来一阵疼痛,才让她想起自己的足踝扭伤一事,但已来不及了。突来的疼痛使她软脚,不由自主地痛叫了声,整个人跌坐在地。
「怎么了?」雷刹托听到她的痛呼声,勉强坐起身,结果扯痛了受伤的背部,再次流淌出温热的血液,令他低咒出声。
「我没事,倒是你,你的伤势比我严重,该好好治疗才是。」关红绫听见他再次爆出她听不懂的低咒,知晓是他背部上的伤处在作祟,于是强忍痛楚,硬是撑起自己,要协助他下马。
「你坐着休息,这不过是一点小伤,老子根本就不放在眼里,而且难道你忘了,老子已先服下一颗护住心脉的药丸了吗?」雷刹托发现她要助他下马,忙要她休息,免得加重她右脚踝的伤势。
「我当然没忘,可是你都吐血了,也不晓得你吞的药丸济不济事,你最好是别再逞强了。」关红绫不理会他的阻止,硬是要帮他。他为了救她而受到重创,她说什么都不能弃他于不顾。
「若不济事,老子可没法一路跟你谈天说笑。放心,老子体内的血多得像座湖,吐一些根本就不碍事。」堂堂男子汉,若连下马都需要她的帮助,实在是窝囊至极,因此雷刹托硬是要拒绝她的协助。
「血多得像座湖?别说笑了!你明明就要晕倒了,何必再说这些无谓的大话?」关红绫冷冷地嗤笑他的夸大。真不懂他在坚持什么,若让他自个儿下马,他肯定会整个人跌趴在地,她不想他再加重伤势,所以要出手帮他,这不是很好吗?
「这才不是大话,老子说的全是实话!」雷刹托打死不承认他真的如关红绫所言,就快要晕倒了。他可是从小到大受过各种严苛考验的雷刹托·塔希尔,他死去的父亲——昔凯·塔希尔亦是铁勒吾部族人人敬重的勇士,他岂会被小小的炸伤击倒,丢尽父亲的脸面?
关红绫受不了地翻翻白眼,不理会他的抗拒,也懒得与他多费唇舌,执意非要帮他不可。
受了重创的雷刹托已无力再抗拒身体传来的阵阵痛楚,体内四窜的气血突然又是一阵翻腾,让他脸色惨白地吐了口鲜血,然后整个人突然软倒地栽下马背!
关红绫眼明手快地扶住他,但他毕竟是个大男人,关红绫无法撑住他的重量,整个人反倒受到雷刹托重压而往后倒卧,再次碰撞到已经扭伤的右脚,让她痛得倒抽了口气,一时间无力将趴卧在她身上的雷刹托移开。
流星卸下两人后,便踱步蹲回它的老位子,合上眼休憩。
雷刹托温热的气息吐在关红绫耳畔,她隔着衣衫感受着由他身上传出的源源不绝的热力,鼻间所闻尽是他好闻的男性气味,他的唇亲密地靠在她耳畔,差点儿就能吻上她细致姣美的耳廓。
雷刹托如泰山压顶般压着关红绫,他虽然受了伤,可骨子里仍旧是个男人,马上可以灵敏地感受到身下的柔软娇躯。她身上有着独有的淡雅清香,教他闻了心旷神怡,瞬间遗忘自己受了严重的内伤,更糟的是,敏锐的感官不断地提醒他,身下的软玉温香有多吸引人。她的朱唇如柔软的花瓣,不断地诱惑他一亲芳泽……
打从他头一回见到她,就深受她吸引,可惜现在身上的伤使他无法付诸行动,令他不禁黯然叹息。
「你压到我了。」关红绫察觉到他突然浑身僵硬,在她耳畔倾吐出的呼息渐渐急促,她立即酡红了脸,努力自他身下钻出。
关红绫的离开,教雷刹托失望地长叹了口气,他失望地趴卧在地,看着娇艳如花的关红绫,努力克制住欲展开双臂拥抱她的渴望。
「你的伤口需要清洗包扎,你熟悉这里的地形,晓得该上哪儿找水源吗?」关红绫感受到悬系在他们之间那股紧张又夹杂着暧昧的氛围,为了打破眼前的亲昵,她故意提及他的伤处。
「一来你对这里并不熟悉,二来你的右脚扭伤了,再加上天色暗沈,不宜冒然跑出去寻找水源,为了安全着想,你得留在这里。」雷刹托撑起沉重的身躯,坐起身,再自怀中取出一颗药丸吞下,让翻腾的气血再次稳定下来。
「话虽如此,但你的伤势仍是需要照料。」即使在黑暗中,她依然可以感受到他灼亮的目光正注视着她,她故意避开,不理会因他的火热注视而悸动的芳心,刻意将目光瞥向外头。
关红绫在心中严厉地告诫自己,她已经和白君豪订了亲,所以她对于雷刹托能有的是厌恶,而非喜爱。想想他是如何三番四次地捉弄她的,他们俩不论性情或是生长环境皆是南辕北辙,她再怎么样也不该对他产生好感才是。
「我已接连服下两颗药丸,一时半刻死不了,就由着它吧。」严重的内伤已稳定下来,剩下的皮外伤,也就不以为意了。
在黑暗中,雷刹托的眼力极佳,感觉得出关红绫刻意避免与他有过多的接触,就连视线交会也不许,因此他也不想为难她来关心他的伤势。
「你伤势颇重,怎能由着它?」雷刹托的不在乎,使她猛然拉回望向外头的视线,转而看向幽暗中的他。
雷刹托的回应是不在乎地耸耸肩,自怀中取出打火石,勉强站起身,熟门熟路地点燃他悬挂在壁上的火把,驱走一室黑暗,然后一言不发,颓软地坐回原位。
沉默顿时笼罩在两人之间,关红绫望着他难得沉默低敛的眉眼,想着她为何会被他所吸引。是他的潇洒不羁?是他的狂野粗犷?抑或是他湛蓝得让她想要沉溺其间的双眸?
雷刹托心头想的亦是她,他这人天生贱骨头,不喜欢软趴趴、对他唯命是从的女子,像关红绫这种比辣椒还要呛辣、不肯忍气吞声的女子,反而正对他的脾胃,他之所以三番四次地逗弄她,皆因深受她吸引。
不过,他似乎入不了她大小姐的眼,想来她是比较喜欢与她订了亲的「玉面郎君」。也是,他和那种长得像娘儿们的男人截然不同,他天生粗鲁不文,她怎么可能会喜欢他?思及此,他自嘲一笑,不去理会涌现心头的不悦。
「你为什么要救我?」关红绫终于打破沉默,轻声问。这件事一直梗在她心口,她非得知道原因不可。
「算一时兴起吧。」雷刹托先前认为自己会出手救她,是因为身为男人,理所当然不能眼睁睁地见女人陷入危机而不出手相救,但现在才发现有另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她的身影早就搁置在他心头,所以他才会挺身搭救。但这些事他并不想告诉她,因此随便找了个理由搪塞。
「有人会一时兴起地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吗?」她略扬高声儿问。
「有啊!不就在你眼前?」雷刹托故意笑得很轻佻。
关红绫瞪着他,思量他话中的可信度。
「你也不是不知道,我这人闲着无聊,什么事都干得出来,我可以因为柳诗诗一句喜欢而出手抢你的珠钗,为何不能因为一时兴起而出手救你?不过也可以说,我其实是另怀目的的,因为我想要你对我心存感激,如此下回我到中原去游山玩水时,就有『关家堡』当我的靠山了。」雷刹托继续编造理由,不让她瞧出他的真心。
「算了,我不管你心里在打什么主意,总之你救了我是事实,我不能见死不救。」一听到他提及他为了柳诗诗而出手抢她的珠钗,就让她笑不出来,可是一见到他血肉模糊的背部,她就无法坐视不理。她发现流星身侧绑有鞍袋,立即走近解下察看里头的物品。
「你真要感激我,下回请我到『关家堡』去作威作福就行了!」他语气轻佻。
「你的鞍袋里放了不少好东西。」关红绫的注意力全在鞍袋里,压根儿不理会他所提出的要求。她在鞍袋内发现装水的羊胃袋、一包乾粮,还有一件毯子,立即喜出望外地取出水来。
「凡是生长在这里的人,绝不会没有任何准备就出门。」哈萨克人是逐水草而居的游牧民族,生活在这块严酷的大地上,出门时身上必定会带着饮水、乾粮与毛毯,以备不时之需,他自然也不例外。
「有这些水已经够用了。」关红绫取过羊胃袋坐下,谨慎地倒出些许的水沾湿帕子,小心翼翼地为他清洗曝露在外、沾染到伤口的细砂。
「我说了,这点小伤不用去理会它,而且在这里,水比黄金还要珍贵,不能浪费。」雷刹托想要拒绝她释出的善意,抗拒着不让她打理他的伤。
「我不是傻子,当然知道水很珍贵,绝不会轻易浪费的。目前我们俩如同站在危崖边,我想离开这个鬼地方,还得靠你带路,你若因伤势沉重而死去,对我一点好处也没有,所以你要我别理会你的伤,那是万万不可能的。」关红绫故意说着反话,不让他察觉出她对他的真心。
「也对,老子若不小心死在这里,你可能就走不出这座荒漠,同样得死在这里了。」雷刹托露出苦笑,不再坚持己见,他确实是有责任带她离开哪!
「你知道就好!」关红绫的语气佯装凶悍,可清洗他伤口的力道则轻到不能再轻,柔到不能再柔,就怕会弄疼他似的,眸底悄然浮现款款柔情。
火把红中带黄的光亮将两人的身影投射在窄小的壁上,雷刹托若有所思地凝望着,藉由影子窥看她的动作。他的心头泛着浓浓暖意,想要冲动地回头拥抱她的柔软娇躯,但以她的脾气,他若真那么做了,恐怕她会赏他一顿鞭子,想到这儿,他低低的笑了,因为他竟觉得吃一顿鞭子换来一记拥抱,对他而言并不是赔本生意。
「你在笑什么?」低沉的笑声,挑动了她的心弦。
「没什么,不过是闲着无聊想笑罢了。」雷刹托照例随意找了藉口。
「你可真会苦中作乐!」她哼了哼,努力以有限的水将他的伤口洗净,再自怀中取出一瓶金创药,轻轻撒在他受伤流血的背部。
雷刹托的反应仍旧是低笑几声,他的目光始终不曾离开壁上投射出的两人身影,望着两人几乎要贴在一块儿的影子,他的心头五味杂陈,既开心又觉苦涩,这种种滋味,他活到二十五岁才初次尝到,他想要舍弃这些复杂难解的感受,偏又无法弃舍,左右为难,难以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