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汉人如同火药般,自孩童们眼前炸开来,冻结了他们唇角的笑容,他们面色惨澹,相互凝望。
「他们在说什么?」关红绫听不懂哈萨克语,只听得懂紧跟在他们身后的孩子们口中的「雷刹托」三个字。
雷刹托摇头苦笑,孩童们沉重的表情、口耳相传的「汉人」二字,在在让他想起了永不被铁勒吾部族接受的汉人母亲,一股难言的苦涩之情立即涌现。
「他们在欢迎我回来。」雷刹托没让她知道,孩童们排斥她是汉人。
他让流星奔过一座接一座驻扎在草原上的圆顶帐篷,帐蓬内的女人们听见孩童们大声叫嚷雷刹托归来,全都走出帐篷。
「他们是……」关红绫好奇地看着真心喜欢他的孩子们,以及身穿连身衣裙、头戴圆形帽,以猫头鹰羽毛作为装饰或白布披巾的妇女。
草原上的孩童不分男女、年纪,都拥有精湛的骑术,让关红绫印象深刻,也暗暗佩服。
「他们是我父亲的族人。」雷刹托的声音如弦般紧绷。
「既是你父亲的族人,不也是你的族人吗?」他的说法怪异得让她心里打了一个突。
「阿曼,巴克什在吗?」雷刹托仅是淡淡一笑,并未多说什么,转头以哈萨克语问着紧紧跟随在身后的大男孩。不直呼身为巴克什的伊木的名讳,是为了表示对伊木的尊敬。
伊木是铁勒吾部族的巫医,他厉害的医术响遍整个大草原,有时候其他部族的人也会特地过来向伊木求医,他受了较重的伤时,也会前来找伊木医治。
「他今天没和其他人出去放牧,就待在最北边的帐篷里。」阿曼对雷刹托是一脸崇拜,可视线一转到关红绫身上,便充满了敌意。
得知伊木的所在之处,雷刹托便带着关红绫直奔到巴克什驻扎在草原北边的圆顶帐篷,勒紧缰绳让流星停步,潇洒地跃下马背,伸出双臂将关红绫抱下来,然后抱着她大步走向巴克什的帐篷。
「这里这么多人睁大眼在看,你快些放我下来!」孩童们骑马紧紧尾随在他们身后,雷刹托将她搂抱在怀中的模样,全让孩童们看得清清楚楚的,更甭提有多少妇女也在看,关红绫顿时羞红了脸,低声要他别踰矩。
善于骑术的大小孩童们也来到了伊木的帐篷附近下马,看着雷刹托抱着汉人女子去找伊木,他们立即紧随在后,交头接耳地窃窃私语着。
「你的脚都已经扭伤走不动了,还有心情管别人怎么看?」雷刹托不理会孩童们惊诧的耳语,心思全放在关红绫身上。
「我的脸皮没你来得厚,当然会在乎别人怎么看待我。」关红绫的声音低到不能再低,就怕被旁人听见,表面上仍故作镇定,不让旁人看出她的扭捏、不自在。
雷刹托不理会她的嘲讽,迳自掀开帐帘,进入巴克什的帐篷内代她求医。
「巴克什,我需要你的帮助。」雷刹托怀抱着关红绫进入帐篷,一见到坐在地毯上磨制药草的伊木,立即开口要求协助。
「原来是你啊雷刹托,你要我帮你什么?」留着白髯的伊木见到雷刹托,开心地扬唇,可当他的视线瞧见关红绫时,整个人便愣了下,不由自主地攒紧眉心。
「她的脚扭伤了,请你帮忙医治。」雷刹托放下关红绫,让她坐在地毯上,好让伊木能清楚看见她的扭伤。
关红绫看着眼前慈眉善目的老者,他的打扮和雷刹托相似,皆穿着以皮革缝制的衣袍。她好奇地偷偷打量伊木的帐篷,帐篷的空间不大,但可谓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所有生活中所需具备的物品,这里头一应俱全。
她听着雷刹托和老者以哈萨克语交谈,没一句她听得懂,于是她观察着两人的面部表情,发现雷刹托对老者十分敬重,而老者亦展露出对雷刹托的喜爱,可是眉宇间却透露着他正为某件事感到困扰。
「她扭得挺严重的,不过不要紧,只要抹个几天的药,就会消肿,能够和平时一样行动自如了。」伊木仔细看着关红绫的伤处,缓缓说道。
好奇的孩子们全挤在伊木的帐篷口观看,有的被挤到后头去,什么也看不见,只能踮起脚尖,问着前方关于里头的动静。
「那个汉人女子扭伤脚了。」站在前头的阿曼将最新情况报告给后头的孩子知晓。
「原来她受伤了,所以雷刹托才会急着来找伊木。」后头看不到的孩子们恍然大悟地点点头。
「可是她和雷刹托究竟是什么关系?为何要雷刹托带她来找伊木?她不会真的是雷刹托带回来的新娘吧?」一名小男孩忧心忡忡地问着。
「雷刹托,这位汉人姑娘是谁?你不会真的和她成亲了吧?」伊木听见孩子们的交谈,仔细地上下打量着关红绫。眼前的姑娘的确是美艳动人,可是最教人不容忽视的是——她是个汉人。伊木不希望好不容易被族人接受的雷刹托会重蹈覆辙,犯下和父亲相同的错误,最后被逐出铁勒吾部族。
「她是一位朋友,我们并没有成亲,不过是在路上遇到了点麻烦,使她扭伤了脚,所以我才会带她过来让你医治。」雷刹托明白伊木在担心什么,淡淡说道。
「既然如此,我就放心了。」伊木松了口气,不再面色沉重。
孩童们听到雷刹托说他与关红绫是朋友,全都开心得笑颜灿灿。
「姑娘,我瞧你的穿着打扮,应该是汉人对吧?既然你是雷刹托的朋友,就是我们铁勒吾部族的贵宾,欢迎你。」伊木炯炯有神的双眸看向关红绫,以汉语跟关红绫交谈。
「谢谢您,老丈。」虽然关红绫并不认为她和雷刹托是朋友,不过现下她人在雷刹托的地盘上,他怎么说就怎么是了。
「姑娘不用如此客气。」关红绫有礼的举止,让伊木看了很喜欢,他呵呵地笑了两声,一点儿都不介意接待汉人为宾客。只要她没有要和雷刹托成亲,那她就是铁勒吾部族的上宾。
「老丈,我的扭伤不打紧,雷刹托他伤得比我还严重,昨儿个他被炸药给炸伤了背部,还受了内伤,您能否帮他看一下?」关红绫急切地关心道。雷刹托的伤势比她更严重、更需要马上处理。
「你怎么都没说?」正在找药膏的伊木听她这么一说,抬眼瞥了雷刹托一眼,找到药膏后,先为关红绫肿胀的右足踝上药膏,包扎好。
「昨天我已先行服下丹药,不碍事,晚点处理没关系。」雷刹托耸了耸肩,在他心里,处理关红绫的扭伤为最优先的事。
「就算已服下丹药,也不是马上就好,怎能说没事?」关红绫不许他轻忽自个儿的伤势。
「让我看一下,不过,你怎么会被炸药炸伤?」处理好关红绫扭伤的伊木要雷刹托背过身去,好让他看清伤口。
「呃……就是……」关红绫此时突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伊木看起来是个好人,他恐怕不晓得雷刹托抢了姜谦和货物的事,若让伊木知道雷刹托干了啥好事,可能会大受打击。她不想伊木伤心,所以努力想着合理的解释。
雷刹托乖乖背过身去,褪下衣袍,裸露出健壮的上半身,让伊木检查他的伤势。他知晓关红绫正努力想着他们遭受攻击的理由,她为他着急、想要隐瞒实情的模样,不仅在他的心湖激起了浪潮,更让他再度兴起了不放手的念头。
「这回要杀你的人是谁?」伊木解开缚绑在雷刹托胸膛上的红布条,眉心舒坦地看着已止了血的伤处。雷刹托纵横大漠,结下了不少仇家,他无法正确猜出是谁要雷刹托的命。
关红绫听伊木这么一问,立即明白,原来伊木也晓得雷刹托仇家满天下,看来是她想太多,根本就不用帮雷刹托隐瞒实情。
「那人不值一提,你别担心。」雷刹托不肯让伊木晓得是谁下的手。
「你哪回不是这么说?总而言之,你要小心。」伊木再自木匣子取出另一罐调配好的黑色药膏,涂抹在雷刹托的患处。
「我会的。」雷刹托微微一笑,敷衍着伊木。
关红绫没介入他们的谈话,雷刹托不想让伊木知道对头是谁,那么她也不会多嘴地说出来,她关切地看着伊木将药膏涂抹在雷刹托的伤处。
伊木为雷刹托抹好药膏,包扎好后,再为他诊断内伤。
「幸好你有自行先服下丹药稳住内伤,否则怎有足够的力气撑到现在。待会儿我会熬汤药给你喝,好医治你的内伤。」伊木说着。
「好,麻烦你了。」雷刹托微微颔首。
「还有,在你的内伤尚未治好的这段日子,最好是安分点。」伊木可不许他胡来,再次叮咛。
「我会的。」雷刹托回答得很爽快,至于做不做得到,就另当别论了。
「姑娘也是,右脚尽量别使劲。」伊木再转头交代关红绫该注意的事项。
「是,谢谢您,老丈。我姓关,您直接叫我红绫就行了。」关红绫态度恭敬。
「好,那我就叫你红绫了。在休养伤势的这些天,你们就先住在部族里,我会去问娜娃,看红绫能不能暂时睡她那儿。」整个铁勒吾部族就娜娃是与女儿独居的寡妇,其他人家中皆有成年男子,不适合收留关红绫。
「她不住娜娃那儿。」雷刹托马上否决了伊木的提议。
「为什么?」伊木一愣,不明白他为何不同意。
「突然要娜娃让她暂住,恐怕娜娃会觉得不大方便,我会另外再为她搭一座帐篷。」虽然族人天生热情好客,可是父亲为了汉人母亲而被驱逐出部族的事,许多人都还记忆犹新,今天族中妇女看见他骑马带着关红绫前来,不免会与陈年往事联想在一块儿,恐怕会对关红绫存有疙瘩,与其硬将关红绫塞给娜娃,增添娜娃的困扰,不如他再另外搭一座帐篷让她住,如此会省却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那……就这么办吧。」虽然雷刹托说与关红绫是朋友,但伊木总觉得事情没雷刹托说得那样简单,伊木睿智的眼眸看见了隐藏在雷刹托眸底的炙热,让他不得不担心。
再者,方才他为雷刹托治疗而解开暂时包裹着雷刹托伤处的布条时,发现了那鲜红色的布是由关红绫的衣衫而来的,这证明她细心照护过雷刹托的伤势。她对雷刹托有什么感觉?真的只是朋友吗?
关红绫看着雷刹托,发现他回到部族后,整个人变得比较沉静,不太爱笑,和她所熟知的那个爱咧嘴笑的雷刹托像是全然不同的两个人。她不晓得雷刹托为何会突然转变,心下觉得怪异。
至于她,她的心也变得怪异、无法掌控。知道得暂且留下后,她心头竟猛然涌现出莫名的喜悦。理智告诉她,她若聪明,最好是马上向雷刹托及伊木告辞离开,如此一来,就什么麻烦都没有,她也能好好掌控住她的心,可是她却不想那么做,她想要暂时留下来,想要趁这个机会多了解雷刹托。
雷刹托感觉到她的注视,静静地看着她,眼中常有的戏谑早已退散,剩下的是湛蓝的孤寂,彷佛有千愁万绪堆叠在心头。
关红绫的心彷佛猛然被重击了下,为他而痛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