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乾兑门外,一群想要拉拢紫将的官员早已列席等候卫齐岚的归来。
这样的阵子已经延续了好几日。如今卫齐岚最有可能是未来掌握十五万大军的上将,地位较之从前更胜一筹,因此稍微看出朝廷权力风向变化的人纷纷前来探听虚实。
百里外,从驻扎风川的大军中探得的大略消息,使有心人得知,卫齐岚即将在近日回京赴命。但究竟是哪一天回京,却没有人清楚。因此只好连续几天,都守在城门附近,以便在第一时间,拉拢这位位高权重的将领加入自己的阵营。
西北的乾兑门是大城门,一般高官贵人都由那里出入。
东南的坤泽门是小城门,一般的平民百姓都往这儿走居多。城墙上,也只有寥寥几名守城的卫士们在守卫着,看起来一片风平浪静。
而今日此时,东南城门外,静候了一名玄裳青年。
青年一身玄衣素服,不甚引人注目地站在城门附近。
来来往往的人有贩夫、走卒,有商贾、有旅客,就是没有英姿焕发的将军,更没有衣冠楚楚的达官贵人。
天刚亮,这名青年就一人步行来到此地了。也不出城,只是沉默地站在一旁,无声无息。因为也不碍着人家,因此也没有人特别理会他。
附近的茶楼里,说书人正加油添醋地说着当年紫衣将军成名的那一役,将一个本是平民的男人无限地夸张到近乎神人的形象。
除此之外,也有不少人在闲聊着宫廷里传出来的的淫乱逸史,一个叫作项少初的妖人正是故事中的主角。
殊不知,这名主角正静立在城门一隅,笑看这熙攘人间。
项少初站在城门旁,一脸似笑非笑地听着众人如何描述他的淫逸罪行,仿佛每个人都亲眼见到他本人如何淫乱宫廷云云,同时也不免为民间人对紫衣将军近乎英雄神人般的崇拜感到忧心。
这个国家有空间可以容许百姓如此崇拜一个不是君主的人吗?
他低垂下头,蹙眉思索。
即使身为君王宠信的臣子,但项少初明白自己的权力都来自于君王。卫齐岚可知道,再这样下去他将会把自己推入怎样的一个险境之中?届时那就不是再行一次「杯酒释兵权」,带着几千兵士自我放逐边关就能避开的了。
若是以前那个养在深闺的小女子,也许不会懂得三年前那名权倾一时的大将军为何要放弃一切,独守边关。但三年后的项少初,历练过,深能体会他的用意。
也许,当个人人称赞的英雄,并未如一般人想象般光鲜。就如同做个人人唾弃的小人,也未必如一般人想象的,可以过瘾地尽情使坏一样吧。
好人与坏人,或许只有一线之隔哩。
「呵……」想着想着,忍不住自己笑了起来。为当前这复杂诡谲的处境……
「有什么好笑的吗?」一个已经开始觉得熟悉的声音突然出现在耳畔,项少初有些讶异地抬起头,看向那个在他私心里认为不可能会等得到的男人。
过去,他不曾真正等到他的归来……尽管是卫齐岚主动向他订下这个双月之约的。可若依照过去的经验来看,他其实不真的认为他会遵守约定,如期回京。
吞下笑意,项少初定睛看着眼前这名一身平民装束的蓝衣男子。少去足以辨识他英雄身分的御赐紫袍,粗布衣裳下,其实也不过是一个极为平凡的男人。他见过他身上的伤痕,证明了他也会流血受伤。
他们从来不曾如此平等。
东陵的男子,一出生就占有绝对的优势,他们可以去打仗,也可以进入学堂读书。而这些都是东陵女子被严格禁止的事。
「刚刚,不知道你在笑什么呢?」卫齐岚被项少初那抹笑所迷惑,因此执意追问。
项少初看着这名当今东陵的第一武将,不由得心生许多感触。没有正面回答他的疑问,他猜测卫齐岚已经早早到达此地,可能还观察了他一阵子,因此才会看见他的笑。
不得不承认,这男人,是个绝佳的对手。如果他们出生在敌对的阵营中的话,能与这样的对手交锋,肯定会非常有意思。
思及此,项少初又扬唇笑了。笑得仿佛只有他自己知道天底下那无人知晓的秘密一股,十分地神秘。
卫齐岚忍不住一瞬也不瞬地盯着他。眼前这玄裳青年,满身是谜,他从来不曾为谁如此迷惑过,甚至迫切地想知道有关他的所有秘密,想要揭穿他不动如山的平静假象。
而他,项少初,毫不畏惧地迎视他专注的目光。
「恰恰两个月。」项少初突然笑说。「一天不差呢,卫将军。」
卫齐岚仍然没有移开视线,甚至更为专注地想要探究他眼神中所透露的含意。「听大人的语气,仿佛对我会准时赴约感到十分意外。难道项大人不认为卫某会守约?」
项少初轻描淡写地说:「少初对将军认识不深,谈何意外?然而少初也曾经听过这样一个说法,边关很多人传说着,紫衣将军是一头狼,少初眼见为凭,十分钦敬,故此微笑。」
卫齐岚故意蹙起一对浓眉。通常,他的士兵在他摆出这表情时都会紧张地露出纰漏。但她不是他旗下的兵。「你是在告诉我,你认为我狡猾如狼?」
「正好相反,少初十分钦佩将军的智谋无双。」
「这种恭维,不像是当今王上跟前红人会说的话。你,真的是当今的礼部侍郎项少初吗?」卫齐岚故意靠近一步地问,想更加接近谜团的中心。
项侍郎弯起一弧微笑,语气轻松地反问:「若我不是,那么我又会是谁呃?」
卫齐岚打量着他,似想看穿他表面的伪装。他不动声色地顺着他的话再抛出一问:「所以说,你真有可能不是项少初喽?」
项少初愣了一下,但仍面不改色地换了个话题。「将军忒爱开玩笑,我,不正是如假包换的我吗?」他语带双关地说。「不过既然提到了王上,那么不知将军这次回京是否已达成任务?」
卫齐岚双臂环在胸前,仔细观察着项少初的身形与外貌。「不知项大人是指哪一桩任务?」表面上,王上派他暂时代理金虎军的军务;实际上却是要敉平叛乱。看得清这一点的人,在朝中不知有多少人?
项少初忍不住赞赏地微笑起来。他看着卫齐岚,突然明白了何以这个男人有办法在许多年前以寡敌众地击败北宸的大军。
卫齐岚有一项特质,那就是他非常地冷静。如同此刻他看着他的眼神,也是克制而冷静的。他像是一头环伺在猎物身旁的狼,等待着可以见血封喉的机会,随时出招。
可惜项少初并不打算成为他的猎物。不打哑谜,他开门见山地说:「既然将军如此洞悉大局,那么我们何妨打开天窗说点亮话。」
「正合我意。」卫齐岚简洁地表示。眼前光是推敲他的身分,就已经足以使人陷入五里雾中,能把事情摊开地谈一谈,正是他所需要的。
「少初斗胆猜测,将军是独身一人回来的吧?」他看着卫齐岚,后者并不否认。于是他又继续说:「想必金虎大军的叛变已经顺利平定了,既然如此,将军又独身回京,那么不出三天,金虎营中的副将军金隶儿应该也会在容军师的陪同下,带着帅印进京,亲自向王上宣誓忠诚吧?」
在项少初一句句准确无误地说出自己的保命策略时,卫齐岚不禁再次为眼前这人的机智所折服。不管他是谁,他都是一个眼睛雪亮的聪明人。「真不晓得天底下还有什么事情是大人猜不到的。」
对此赞美,项少初只是微微一哂,知道卫齐岚已间接地承认了他先前的臆测。为此,他也不由得松了口气。看来这位将军的人头暂时是保住了。
说不准自己是否在担心着这件事……好吧,他的确是挂念着这件事的。早在知晓王上派他去金虎军营时,他就很难不挂念他的安危,毕竟他曾是……啊。
只身闯入一支即将叛乱的军队中,身为君王御史的他,极有可能在刚抵达的时候就惨遭毒手。更不用谈能顺利完成任务,回京赴命了。
卫齐岚长年戍守边关,对朝中的变局所知有限,稍一不慎就可能落入万劫不复的境地。既欣赏他的机智,就很难看他泥足深陷。而如今看来,大将军又安然脱身了……说实在话,他很是佩服他。
而且跟他斗智,也实在很有趣。倘若今天他们两人原本毫无瓜葛的话,那么应该会变成朋友吧……可惜……可惜他是……啊。
项少初看着卫齐岚的眼神忍不住透露出些许遗憾,想想,他又是笑、又是摇头。这能算是命运弄人吗?如果当年他不离开,能够在三年后看见自己丈夫的这一面吗?过去,他总是挂虑太多,以致于错失了了解自己所适之人的机会。冲动下,一把火烧了他的家,也烧去所有的过去,下定决心重新找回自己,结果却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如今,他是君王的宠臣,有着自己的目标,也因此再也回不到过去了。
在项少初心中百感交集的时候,卫齐岚拧着眉看着他,眼中神色也是复杂难解。他在想……这么聪颖的一个人……项少初,他……有可能会是他的妻子吗?
其实他大清早就进城了,只是一直站在角落里,以便项少初出现时,能先观察他。项少初不谙武艺,因此没有察觉到他的存在。
而从一进城见到他起,他的记忆便渐渐地归了位。
所以……很像,他很像他的妻子……但记忆中,妻子模糊的面貌却使他不能立刻断定他们是同一人。
但卫齐岚老早注意到项少初肩膀的单薄,与他没有喉结的颈项,这不是一个男子应有的特征。
事情摆在眼前啊,怎么他会如此地盲目?强迫自己不可莽撞地揭穿眼前这名……女扮男装的女子的身分。内心在煎熬。
卫齐岚几乎是着了魔地看着这个俨然是个清秀干净的男子样态的女子……
他专注地比对着项少初与他记忆中妻子的相似点,越找,就看出越多相似之处,比方说,容貌方面……然而,在其他方面,项少初与他的妻之间仍有着明显的不同,正是因为这份不同,所以他才没有在一开始就认出……是她。
眼前这名乔装后的女子,她现在的表情与过去的她完全不一样。
这不是一个东陵传统教养下的女子所能拥有的容颜,而是一个有为的青年亟欲施展抱负的坚毅面容。所以他认不出她。甚至怀疑自己应该认出她。
返回凤天的路上,他不断在想:若他确实是他的妻,那么三年前,她为何要以一把火烧去他们的联系?娘亲谢世后,她是他仅存的家人,即使只是名义上的——他们没有圆房——一开始是因为她太小,后来则是因为他没有回家。当时的他,心中想的不是传宗接代这些事,更不用说当时他视她为妹,而非妻。
但无论如何,她仍是他的家人。是否她真对他如此失望,以至于当她觉得委屈的时候,没有先想办法让他把话听进耳朵里,而是选择转身离开?
另外他也想知道,在她用一把火烧去自己的身分背景后,她是用了什么方式,或者付出了多少代价,才换得今日的地位?
眼前这个她,那双深沉而平静的黑色眼眸中,有着一股令人忍不住为之尊敬的坚毅。他不禁发自内心地想要去敬重她。
他想知道,她究竟打算用这新的身分在东陵的朝廷中做些什么?
她会希望自己被认出来吗?
在众人眼中,她是个祸国殃民的奸臣。而他这个人人口中的英雄将军却猜不透她真正的心思。
就算再迟钝的人,也察觉得出卫齐岚的异状。项少初醒神过来。「将军,你为何这样看着我?」今天的卫齐岚看他的表情与之前似乎有些不同,像是……看出了什么端倪一般。
卫齐岚回神过来。「不,没什么。我只是……」
「只是怎样?」
犹豫地,他说:「……只是突然想起了一个人……」
「哦,什么人?」项少初好奇地挑起眉头。
卫齐岚一时语塞,竟无法决定该怎生处理这件事。光是考虑要不要认他、认出自己的妻子,就比在战场上征战还要棘手。
而项少初,他回视的双目炯炯有神,眼波流转如星。这人身上有着一份连男子也难以匹敌的执着与勇气。
当下,卫齐岚了解到,这个人已经不可能是他的妻了。他不能认。
在项少初质疑的目光下,卫齐岚摇摇头道;「没什么,可能是我记错了。」
「哦?传言下都说将军记忆极佳,过目不忘?」项少初正眼凝视着她的丈夫。这么犹豫不决,不像是他的脾性。他猜想卫齐岚或许已经认出他的身分。
看着项少初直视不讳的眼神,卫齐岚不禁想起他的妻子从来没敢正眼瞧过他。过去,每每他返家时,她总是远远地躲着他,仿佛刚自战场杀人后返家的他是可怕的魔鬼一般。她从不曾主动接近他。
而眼前这玄裳青年,他的目光中没有丝毫的畏惧。
他们真的会是同一个人冯?
卫齐岚挣扎地看着眼前这名据说是君王枕边人的青年,知道自己终究要弄清楚事情的真相。他终归必须确认,而这过程,绝对不会太愉快。
「不知大人今年贵庚?」他勉强问道。
「二十有三。」项少初诚实地说,不觉得有必要隐瞒自己的年岁。
「那我虚长你四岁。」他十三岁时,娶她为妻。当时她九岁。
「少初知道,将军今年二十有七。」很难忘记他的年岁。毕竟她过去的生命理,有泰半岁月都在等待这个男人回眸看她一眼。
「那大人可知道,我在十三岁那年娶了一房妻室?」卫齐岚忍不住再次试探。
项少初噙起唇角。「这就是将军回绝了先王许婚的原因吗?很少听人提起过这件事,我想朝廷中知道将军已娶妻的人恐怕不多吧。」至今,她仍然不知道,究竟在当年的卫齐岚心中,「他的妻子」这角色究竟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项大人。」他的年龄跟他的妻子完全符合。
「卫将军。」他轻声地回应,不想引起旁人的侧目。两个男人大清早站在城门边交谈已经够诡异的了。他不是没听过有关东陵男风的传言。
「你说你祖籍晋阳,可否请教你一件事。」
「将军但问无妨。」项少初凝视着卫齐岚的表情,将他脸上的每一分挣扎都看进眼底。
卫齐岚定定地看了项少初好半晌,才谨慎地问:「你可曾听说过……秦潇君这个名字?」
当那久违的名自他口中说出时,项少初并没有太讶异。卫齐岚毕竟不是傻子,迟早他会想起来的。毕竟,一来,他没有易容;二来,他也不想否认。唯一让他比较讶异的是,他没想到他还会记得那个名字,过去在他们几次短暂的接触中,他从来没有喊过她的名。
说来讽刺,这还是他第一次喊出她的名。
「我听过。」几乎没有丝毫犹豫的,项少初淡淡说出。
是她,不会有错了。卫齐岚得双手握拳,握得死紧,才不会失控地扳住她的肩膀,问她为什么要烧掉他们的老家,化名逃走。她可知道,依照东陵的律法,只要他指认她是他的妻子,那么她现在所拥有的一切,都将不再算数。
项少初这个人也将消失,她会再一次被困在他的身边。
「那妳——」
在他开口之前,项少初打断他的话。「将军想一直站在这里吗?你应该也知道的,东陵男风日盛,我们若一直站在这里讲话,迟早会有人看见,并且认出来。你希望你的名字跟我这个奸臣以不恰当的方式并排在一起吗?」
卫齐岚这才留意到,已经有些路人注意起他们了。「我们就四处走走。」他大手一出,捉起他的手就走。老天,带兵打仗都没有这么令他心绪翻腾。
项少初微微一笑,有点讶异他竟然捉住他的手,仿佛她是需要人带路的三岁孩童。「那好吧,今天我本来打算去一个地方,离这里不远,将军一道来吧。」说着,反过来带着他走向自己系马的地方。
看着项少初毫不迟疑的背影,当下,卫齐岚突然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好像这辈子,他都将终身跟随着这样坚毅而稳定的脚步,但是他再也追不上她。
她不在乎他已经认出她了吗?聪明如她,他想她应该已经猜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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