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家老爷瞳眸一暖,几乎连狰狞的那半张脸,都温暖了起来。
“我知道。”
简单几个字,告知了其他所有,剩下的,一切都尽在不言中了。
风家老爷站起身,掸了掸衣袍,微笑看着他道。
“好了,现在到我书房里告诉我,那天晚上到底出了什么事,我们来把剩下的事情解决掉。”
他转身朝外走去,知静抬脚跟上,将事情细说从头。
***
好香……好香……
是酒的香,大米、小麦、酒曲香……
那,是熟悉的味道,娘的味道。
她在带着酒香的微风中转醒,睁开眼,就看见娘枕在她眼前,睡在她身旁,同她一块儿躺床上,不知已待了多久。
可娘没睡着,娘睁着眼,瞅着她,黑眸里盈满水光。
她到家了,已经回到了家。
银光望着娘,心紧揪,不禁歉然悄声道。
“对不起……”
娘轻扯嘴角,抬起了手,温柔的抚着她的脸。
“傻孩子,道什么歉啊。”小楼看着这些年,已长得和她一般高的宝贝,小声开口:“我只想你好好的,随心就好,开心就好。”
可她让娘担心了,她知道。
知她的心思,小楼微微再笑,柔声道:“你这孩子和我太像,一样倔强。我清楚,换了是我,也不会肯放,就算赔上了命,也甘心的,是吧?
热泪,蓦然涌上眼眶。
“银光不孝……让娘操心了……”
小楼喉头一哽,将女儿拥进怀中。
是啊,她是操心啊,怎能不操心?
这些年,对这双儿女,她将一切都看在眼里,几次想插手,都让如风给挡了,强摘的瓜不甜,硬酿的酒不香啊。
她知道,知道这事需要你情我愿,需要知静自己去想通,需要银光自个儿去争取,可看在心里,多疼啊。
儿孙自有儿孙福,她晓得的,却好难不操心哪。
那一夜,知一双儿女那样失去踪影,她心痛欲裂,哭得肝肠寸断,还以为再见不着他俩……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啊……”她收紧双臂,轻抚着女儿的背,哑声安抚逗着她,“别哭了,好银光,乖,别哭了,你知娘最怕你哭了,你一哭,娘也要哭了。这些年若非知静那孩子替我顾着你,我怕是眼也要哭瞎啦,我要瞎了,你爹就得成天顾着我,届时我非被他念叨到疯掉。”
这玩笑话形容的景象,让银光止住了泪,噗哧一笑,但却在看见娘泛红的眼眶时,自责的道。
“都是我不好……”
小楼抬手压去眼角的泪,笑了笑,“你没不好,是知静太好,你心会在他身上,对别的男子瞧不上眼,也是很正常的。”
闻言,她一愣,脸微红,轻问:“您……都知道了?”
“都知道了。”小楼点点头,“阿万回来时,便都说了。”
“娘……不反对?”她压着羞,再问。
小楼瞧着她,唇微扬,轻笑调侃:“这么乖的孩子,你若不要,我还舍不得让给别人家闺女呢。”
银光脸又红,只觉连耳都热了。
“说来,你打小就爱黏着他,谁抱你都要哭,知静一抱,你就安静了。”小楼温柔的拭去银光脸上的泪痕,道:“你爹瞅着多嫉妒啊,小心眼的叨念了好久呢。”
她脸更红了,打从心里头羞了起来,却还是忍不住要问。
“那我和知静的事,爹他……怎么想?”
“你道我带着你再嫁的谣言是谁传的?”小楼好气又好笑的看着女儿问。
听得娘的意思,银光杏眼圆睁,小嘴半张,脱口道:“难道是爹?”
“除了他,还会有谁?”小楼轻笑出声,“他知你和知静有缘,干脆趁人们传说知静是养子时,把这消息也放了出去,就是担心你届时想嫁他,外头有人会说闲话。”
“我不知爹会在乎旁人说闲话。”银光困惑的道。
“他不在乎,可知静在乎啊。”小楼好笑的看着她,“除此之外,你爹这么做,是为了安那孩子心,也为给那孩子名,想说他虽是养子,你若也非亲生,知静大了承继凤凰楼,没人能多说上几嘴,岂料知静那孩子心眼多,打从知道自己是养子,硬死不肯喊他一声爹,你爹嘴上不说,心里计较得很呢。”
所以,原来,爹也想她嫁阿静?
银光瞪大了眼,这才恍然明白,打一开始,爹就真的是将应天师兄当幌子,只为推逼她和阿静一把。
唉,她那老奸巨猾的爹啊,实在是叫人又爱又恨哪。
瞧着自家娘亲,银光一骨碌的爬了起来,忙问:“阿静和爹人呢?”
“怕吵了你。”小楼瞧着恢复了精神的女儿,微笑道:“到书房去谈事了。”
银光翻身下了床,一眼看见那绣着猛虎的大红嫁裳,瞬间停住了脚步。
“这是……?”
小楼坐起身,看着女儿震慑的模样,轻笑道:“你的嫁裳。我绣了好些年了,就盼有天能让你穿上,到今日,总算能挂出来了。”
银光回过头,看着娘,心头一阵激越,她说不出任何话来,只能感动的上前拥住了娘。
小楼拥抱着她,眼又微湿。
唉,她这一生,谁都不欠,就欠了这丫头啊。
“好了好了。”她拍拍银光的背,“快去吧,我知道你想着知静,担心你爹又欺他,是吧?”
她小脸羞红,略微挣扎一下,还是退了开,“那我去了。”
小楼轻笑,揩去眼角的泪,道:“去吧。”
银光转身飞奔,一眨眼溜出了房,心急得连鞋都没穿。
这孩子啊……
小楼摇了摇头,只能含泪微笑。
微风,再扬起大红嫁裳。
她知道,看那红裳穿在女儿身上的日子,不远了。
真的是……终于啊……
***
“黑色的兽?”
“是。”
“什么模样?有特征吗?”
“长嘴、利牙、赤眼、双尾,身上有毛,但兽爪似鹰,且带着鳞片,整体看起来像狼,但又不是狼。”
风家老爷沉吟半晌,走到一旁书架,抽出一本书册,快速翻了起来。
趁他查阅,知静告诉他:“我月初回来,撞见它在东门吃人,我同它缠斗了一阵,一路追到了江岸边,却再嗅闻不到踪迹。”
“是长这样的吗?”老爷回首,翻开其中一页,给他看。
书页中,有人以笔墨活灵活现的勾勒出一只张牙舞爪的兽,同他形容的一模一样,上以小字书写着:
乌鬣——
似狼,双尾,有鹰爪。
贪吃,好淫,性躁动,不聪明。
“就是它。”他抬起头,问:“它是兽人吗?”
“乌鬣是妖,不是兽人。”
这句话,不是眼前的男人说的,他微愣,回首看见里昂从外头走了进来。
知静一怔,才领悟,原来连里昂都是老爷的人。银光不会骗他,那表示里昂十之八九是后来曾被老爷逮到才被收买,这间接证明了,老爷确实知道他在夜里回来看银光的事。
不知怎,有些耳热。
似乎很多事,都瞒不过这男人。
“那家伙怎么说?”老爷看见里昂,开口问。
“林老板说,最近这些事和他们无关,那些妖不是中原来的,也非在地所有,全是多年前从外地而来,那些妖之前本也安分,这会儿会作乱,是因为之前压制他们的那只妖王跑了,剩下来的有不少多已千岁以上,妖力频高,他们难以坑衡,只能任其胡闹。”
“跑了?”原先乖乖待在一旁的阿万,这会儿忍不住插了话。
“好像是他嫌这儿无聊。”里昂一耸肩,“所以去年上了到拂林的船,就没再回来了。”
“拂林是个好地方。”躺在窗旁美人榻上的楚腾,靠着小几,一边吃着盘上切好的甜瓜,一边发表意见:“就是热了点。”
风家老爷对这意见没有任何评论,只接着抽出几本书册给知静,道:“这本书是你祖师爷写的,里面记载着一些妖怪,你看看,还曾见过哪些。”
他迅速的翻看着,将曾见过的一一指出。
他每说出一种,里昂就会指出那妖是哪一方,哪一派的,现在住在城中哪里,以何事营生。他听了这才知,原来老爷早将城里所有妖怪的势力,一一分门别类。城里的妖,混杂在人群中,同一般人一块生活,有的安分守己的做着生意,有些甚至还当起了官差。
而凤凰楼,不只和人做生意,甚至同妖怪幽鬼做生意。
平常,老爷让他和银光负责白日行当,晚上就让里昂和阿万同妖怪幽鬼来往有无。
旁的人,是只知有钱能使鬼推磨,风家老爷却是连妖魔鬼怪全都一手掌握,他的眼线遍布全城,就连妖魔鬼怪想在这儿讨生活,也都得听他的。
几个男人,将自己所知都提出来,风家老爷沉吟半晌,道:“那妖王叫夜影,你们祖师爷曾见过几次,他喜怒无常,但妖力确实强大,加上他还算安分,且似乎对人没什么兴趣,所以我们才没收了他。可显然猫不在,老鼠就会作怪。”
“玲珑阁、七巧舫、百草店、万应纤造,幕后的老板全都是同一个。”里昂指出,“后来出事的,也全都是同一个老板的店铺子。”
“我见过她,是个妖女。”知静脸一沉,道:“可她不在这些书册里。”
“女的?”阿万一愣。
“女的。”他下颚紧绷,道:“她强行将我兽化。”
里昂一僵,猛地转头看他,脱口:“这不是一般妖怪做得到的事。”
“因为她不是妖怪。”
又一句,从外头传来的话。
所有的人,全都转头看向来处,只见银光站在窗外,瞧着他们,说。
“她是人。”
显而易见,她不知何时,又躲在窗外偷听。
银光羞怯的看向知静,试图爬进来,他见状忙走到窗边,伸手将她抱了进来,然后才看见窗台上,刻着符咒纹样,难怪他之前总不知她躲在哪儿偷听,他一将她抱进屋,她的味道就盈满鼻端,充塞心肺。
“丫头,你怎知她是人?”老爷瞅着她问。
“事实上,应该说她曾经是。我很久之前听祖师爷爷说的,她曾是个巫女,白塔的巫女,所以懂得很多,她知道如何强行将兽人兽化。”
“祖师爷没事怎和你说这个?”知静好奇开口。
“是我去问的。”她瞅着依然抱着她的阿静,脸微红,“我只是想知道,和兽人有关的事。”
她是为了他,因为他才去问的。
这下,连他都有点尴尬了,然后才注意到,屋里的每个男人都看着他俩。
一时间,他放下她也不是,继续抱着也不是,最终却还是因为舍不得她的伤脚落地,仍是硬着头皮将她抱着,坐回了椅上。
银光轻咳两声,忙转移话题,道:“总之,她曾经是人,但妖怪之中有谣传,说白塔巫女拥有神之血,吃了她的血肉,就可以增强妖力、延年益寿,所以他们将她抓来,诅咒她,让她不会死,好分食她的血肉。”
这短短几句,让人闻之惊愕。
她示意阿静放下她,走了几步到书柜旁,抽出一本写着“魔魅异闻录”的书册,翻开其中一页给他们看,书页上画着一名身穿滴血黑衣,眉清目秀,年约十七八岁的姑娘,一旁空白处写着:
泠——
西南古国白塔巫女,其国已杳,查无踪。
懂上古之言,拥操兽之术。
传因其有神之血,遭妖咒以分食,有不死之身。
据闻已千岁,但未曾得见。
“可祖师爷爷说,她已经失踪很久了。”银光说。
“她在城里开铺子。”知静淡淡的指出这点。
阿万举起手,道:“我昨晚回来时,听说那些铺子都换了老板,被人吞了。”
“被谁?”老爷问。
“一位姓朱的富商,不过目前为止,没人见过他,据其中的几位管事所说,是一夜之间,就有人来通知老板换人了。”
“那巫女呢?”里昂问。
“前些日子几间店铺子接二连三出了事,听说她有从远地赶来处理,但从她强行兽化少爷那晚之后,就再没人见过她,她住的地方,人去楼空,没有留下任何踪迹。”阿万翻看着手上的小簿,道:“姓朱的商贾,第二天让人拿着上一位老板让渡画押的合同来,说将所有铺子全部让与。”
银光说:“合同是可以假造的,难道没人表示意见?”
“没有。”阿万说是这么说,不过他一耸肩,道:“那一夜之后,还是有几间铺子继续出事,我猜有意见的,都被吃掉了。”
楚腾也跟着举起一根手指,发表意见:“听起来,像是黑吃黑,或许那些妖,在这种风声鹤唳的时候,仍不怕死的跑到扬州这儿来聚集,是为了那个巫女,或许想分一杯羹。”
“有可能。”银光脚仍疼着,不自觉又坐上阿静的腿,他顺手就揽着她的腰,两人都没注意自己的行径,倒教一旁人看了为之莞尔。
银光自然而然的待在他怀抱中,道:“如果传说是真的,他们攻击她的店铺,也许是为了引她出来,阿静去阻扰,只是正好让他们能利用他当诱饵,所以那头黑色的妖怪,才故意诱阿静去万应织造,好分散她的注意力。”
所有人听到这,都将视线拉到了他身上,等他确认。
那黑兽逃进了万应织造后,就消失不见了,他原以为她就是它,可现在回想起来,确实疑点重重。
当他冷静下来,退一步再去看,仔细思索那夜巫女的行径,才发现问题颇多。她说的话,做的事,都不像是那头兽,除了利用法阵、咒语,她像是没有能力抵抗他的攻击,如果她是妖怪,大可以幻化回妖兽,和他再战。
“是有这个可能。”他看着众人,道:“她似乎认为,是我在挑衅找她麻烦。”
“若然真是如此,这一连串命案,只为引她出现,那她人呢?”阿万孤疑再问。
“我撞坏了她的法阵。”知静开口承认,“我想,她应该已不在城里。”
“死了?”里昂挑眉。
“逃了比较有可能。”楚腾道:“她有不死之身,不是吗?”
“或者,她也有可能被抓了。”阿万说。
这个可能性,即便是曾遭巫女恶整的知静,也不禁为之一凛。
如果传说是真的,她若是被抓,下场必不会好受。
“无论巫女是否被逮了,或逃了,现在首要的都是那批妖。”风家老爷听着几个小辈的讨论,很快的整理出脉络,道:“如果银光是对的,我猜他们多少和巫女是有关的,知道她的来历,才能布下这个局。既然在吃人的是他们,在乱的也是这一群,只要把他们搞定,剩下的自会离开。”
他说着,在桌上摊开了一张地图。
图纸上,钜细靡遗的绘着扬州城的地势山川及大小街坊。
他将一旁的棋碗拿来,将白棋搁在几处,再将黑棋搁在几处,边看着一室小辈们道:“我当初入扬州,是和人谈了条件,来此压阵,凤凰楼起楼时,便特意挑了这处建。黑棋所在,是那些妖的势力,白棋则是咱们这方的人马,其他的姑且当他们是中立。奇门遁甲中,乙、丙、丁为三奇;戊、己、庚、辛、壬、癸为六仪,合之为九宫。门有八门,开、休、生、伤、杜、景、死、惊。”
他说着,伸指点了几个方位,然后拿起一只茶杯,压在图上一处。
“这儿,便是生门。”
然后,再将另一只茶杯,倒扣在另一处。
“这儿,就是死门。”
大伙儿凑上前看,将其方位记下。
“记下了?”老爷问。
“记下了。”银光点头,其他几个男人也跟着颔首。
“很好。”风家老爷微微一笑,道:“你们分别照我说的这么做,咱们来将那群妖,全赶进这棋局里……”
说着,他详细告诉几个小辈,他布下的局。
银光听得双眼一亮,还添了些许主意,楚腾当场笑了出来,里昂暗自庆幸,阿万忍笑忍到快中伤,知静脸色微僵,但也没有反对。
“楚腾,派人通知萧靖和你青姨,水道就由他们负责。知静,你带着咱们的人马,在街上店铺布局。银光,你去跟着知静,没事就到四海楼坐。里昂,你同其他人守在这处。阿万,你多找几个人,去准备这些东西……”
半晌后,他分派好所有人的工作,开口询问:“懂了吗?”
“懂了。”所有人异口同声,齐点头。
风家老爷噙着笑,大手一转,将长长的衣袖抓在手中,眼中精光一闪。
“接下来,换咱们来狩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