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琉璃贴心地将晚膳送到娘房里,一口一口喂着她吃。
吃了大半碗粥之后,尹母摇手表示她饱了。「我说璃儿,娘没大碍,你明天用过早膳,就早早回家去吧。」
「这点娘不用担心,」琉璃微笑。「我同公公禀报过了,他希望我在家里多待几日,等您痊愈,我再回去就行了。」
「这怎么可以。」尹母蹙起眉头。「不是娘不希望你多留几天,而是——」
「璃儿知道,」琉璃轻拍拍娘的手。「您是担心我被说闲话,才过门一个月,就急吼吼地想回娘家。」
「你这副心肝,」尹母叹。「玲珑剔透,什么也瞒不了你。」
「才不是这样。」她嘟起嘴巴,一副受了委屈的表情。「我就摸不透傲天的心思。」
「怎么回事?」尹母警觉了起来。「你跟傲天吵架了?」
要真能吵架就好了,她想着,搁在自个儿心头的那些事,就能一口气说个清楚明白了。
「不是这样的……算了,我干脆从头说起好了。」她有条不紊地将过门这一个月发生的事,全说了个透彻——
包括出门之前,张总管跑来跟她提的主意。
尹母吓一大跳!「发生这么大的事,你怎么到现在才告诉我!」她紧抓着女儿的手,心疼地望着她。
「我以为自己处理得来……」她幽幽一叹。「没想到最后,还是让你们担心了。」
她这会儿说的「你们」,除了自个儿娘亲之外,还包括了公公、张总管和福山等人。
那时她听见张总管的提议——尤其是公公的保证,她忍不住哭了。
她想,自己是个幸福的人,虽然傲天迟至今日仍未跟她洞房,但权家的人,始终没把她当外人。
「傻丫头。」尹母温柔地抚着她头。「你就是这样,什么事都想自己扛。」
「人家现在知道错了嘛……」她撒娇道。
「不过话说回来,」尹母正色问:「权老爷提的主意,你觉得可行吗?有没有想过,万一傲天的表现,不如你们所想……」
这也是她最担心的。她垂下脸,良久说不出话。
「璃儿——」见她那样,尹母都要掉泪了。
「我没事,您先别难过。」她握紧娘亲的手。「我刚只是在想傲天。说真的,虽然我嫁过去之后,他一直躲在库房不理我。可跟他相处之后,我发现他其实是个善良可爱的人,尤其是在聊起古玩南纸的时候,他那双眼睛熠熠发亮的——」
「那是因为你喜欢他!」尹母回了一句。
一语中的,她脸蓦地红了。
「娘——」她不依地摇着身体。
唉!尹母摇头。「娘本来是想跟你说,要是不喜欢傲天继续这样对待你,干脆别回去了。不过瞧你这样子——你舍不得吧?」
她辩驳着:「因为他对我,也不是真的不好啊。」
「这样不叫不好,什么才算不好?」尹母替自个儿女儿抱不平。「天天缠着你谈诗论艺,吃你烹的菜肴,却不跟你圆房,怎么,他当他一个月前娶的,是一个书僮,还是一个厨娘?」
「娘——」琉璃讨饶。「您就再给傲天一次机会,说不定经过这一回,他就突然间开窍了。」
最好是这样。尹母摇了摇头,知道女儿的心早就挂在傲天身上,要不回来了。「所以你打算依权老爷说的法子做?」
「嗯。」她头重重一点。回家的路上,她一个人在马车上想了很多。「我打算趁这个机会,把我闷在心里边那些话,一口气说个清清楚楚。」
尹母看着她,一副要她详细说清楚的表情。
她脸又红了。「唉哟,反正是些心底事,您就别问那么多了。」
说完,她手还一搡娘的手臂,一副小女儿娇态。
「好,娘不问,全交给你自己安排。」尹母拍拍她手,最后又补了一句。「只要记得,别太委屈自己,你还有娘当你的靠山。」
「还是娘疼我——」她爱娇地搂着娘亲的手,一脸幸福地笑着。
权老爷宴席吃罢,一踏进家门,总管张容立刻迎了上来。
「怎么样?」权老爷问。
张容一脸笑。「少爷正在老爷书房等您呢,瞧少爷表情,没问题。」
权老爷安心地点点头,搁在心头的大石,总算卸了下来。
至于书房里的权傲天,急得像热锅上的蝼蚁,不断在房里转圈、搔头挠耳,每不到半刻,就凑到门边问福山:「我爹回来没有?」
福山心里觉得抱歉,可是为了少爷跟少夫人的将来,这个傻,他只能装到底。
忽然,福山喊了一声。「是老爷!」
几乎把地板蹭出一个洞的权傲天一听,飞也似地奔出来,劈头就抱怨:「爹,您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权老爷心想——要不是拖到这时才回来,我怎么能看见你心焦着急的样子?
「你还敢跟我吹胡子瞪眼!」权老爷一脸气呼呼。「你现在好好解释解释,平常是怎么对待琉璃的?她今天怎么会突然说要回家去?」
「琉璃回家了……」他喃喃复述,好似直到此刻,他才发现琉璃并不是一出生就待在他身边一样。
「没错,她回家了,或许再也不会回来了。」权老爷故意这么说。
他心一抽。「什么意思——」
「你自个儿看,伯上写得清清楚楚。」权老录拿出事先写好的书笺。
权傲天迫不及待接过,一读,傻了。
笺纸上写着——
嫁来月余,琉璃始终无法博得夫君欢心,以致夫君迟迟不愿与琉璃同房。所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琉璃自认承担不起断了权家血脉的责任,故下堂求去。愿夫君相离之后,能另娶窈窕之姿,再结良缘。
「怎么会这样……」权傲天呆呆地瞪着笺纸,没办法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是什么意思?琉璃她不打算回来了?
怎么会这样?!他难以置信。
权老爷冷笑。「瞧你表情,似乎从没想到,你把琉璃晾在新房晾了一整个月,琉璃会心灰求去?」
他确实没想到。权傲天死命瞪着笺纸,彷佛笺纸是琉璃离开的始作俑者,瞪着它,就能把琉璃给唤回来。
他一边回想一个月来和琉璃相处的点点滴滴,一边喃喃自语:「我一直以为,她是甘心乐意陪我谈天说地、谈诗论艺……」
「她是乐意。」权老爷帮忙答了。「她离开之前还跟我说过,她很喜欢跟你在库房赏玩那些古玩。」
「那她为什么要离开?!」他猛地抬头。
「上头不是写了吗?」权老爷摇摇手上的笺纸。「你不跟人家圆房,人家担心断了我们权家血脉,好心希望你改娶一个你愿意跟人家圆房的窈窕之姿——」
「我不可能再娶其它人。」他斩钌截铁地说道。这事他再清楚不过,能成为他妻子的,只有琉璃一人。
总算说了句人话!权老爷吁口气。他费了这么多苦心,就是要听这句话。不过——「我就不懂了,既然你这么笃定琉璃是你今生的妻子,你干么不跟人家圆房,还让人家这么难过?」
「我……」权傲天语塞。他不知该怎么解释,对于琉璃,他从没把她看成是自己的妻子,因为他始终没把成了亲这件事搁在心上。
他只知道,他喜欢跟她在一起,喜欢跟她说话,喜欢她身上的香气,喜欢她的笑容、她的聪明,她一切的一切……
他视她为知音,是重要的人,但是妻子——这件事还是刚才他看了她写的信,才猛地想到,她进他们权家,不过才一个月。
实在是两人处得太融洽,融洽到他误以为两人已经认识一辈子了。
见儿子良久不说话,权老爷突然拉着他进书房。
「来来来,爹好好问问你。」权老爷按着儿子肩膀,打算来个促膝长谈。「你到底知不知道男女成了亲之后,该做些什么?」
「爹当我是三岁娃娃?」他一翻白眼。「我怎么可能不知道!」
「好啊,」权老爷顺着他话追问:「那你告诉我,成了亲之后应该干什么?」
他一愣。这种问题,突然叫他答,他还一时真答不出来。「不就柴米油盐、和气相处……好好过日子……」
「谁问你这个?」权老爷一哼。「我说的是洞房花烛,传宗接代的事,你别以为我不晓得,一个月前你把琉璃娶进门,那个晚上你硬让她在房里等了你一夜!」
「那是……」他想说,那是因为当初他并没有答应跟琉璃洞房花烛。可话到嘴边,他才发现自己的理由太牵强,既然非得答应了什么才做事,为什么到后来,他又自愿跟琉璃说话见面了?
哎哟,他脑子都乱了。权傲天捧着脑袋。「我也不明白,为什么开头觉得理直气壮的事情,这会儿看起来,却像无理取闹——」
「那是因为你思虑不周、先入为主,以为人家逼你做的事全是坏事。好啦,现在后悔,来不及啦。」权老爷不客气地骂。
权傲天这人脑子虽硬,但有个优点,就是知错能改。他虚心把事情从头想了一遍,加上琉璃留下的「下堂书」,他隐隐约约明白了,为什么每到深夜,他要福山送她回去的时候,她总会欲言又止,一副有话想说的表情。
可他钝,要不是今天找不到她人,又看了这封信……或许到现在,他还不明了自己多过分。
设身处地想,要是今天被冷落的人是他,别说一个月,他一天也忍不下去。
他没法想象每天每夜,她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在帮他烧菜、谈天说地——
肯定是心如刀割,却又有口难言!
思及此,浪涛般的愧疚几乎要将他淹没,他满脑袋只有一个念头——
带她回来!
他不能就这样失去她!
「我现在就去尹家找她解释清楚——」即说即做,话还没说完,他人已转身走了三步远。
「等等等等——」权老爷赶忙留人。「我话没说完,你急什么?」
「她都已经写出这样一封信,我怎能不急?」一想到琉璃受的委屈,他恨不得重打自己一巴掌——如果这样就能挽回她,他毫不犹豫。
想想,一个那么温柔、可人、聪明又善良的女子,他竟然无意之中,伤她那么深!
「我知道,所以我才要你慢点过去。」权老爷硬是把儿子拉回来。「我刚才的问话,你还没回答我。」
「您刚问什么?」他现在满脑袋全是琉璃,哪记得爹刚才说了什么。
老天!权老爷一拍额头。「就洞房花烛、传宗接代的事啊!你到底懂不懂该怎么做?」
这个问题——真是问到了他心坎里。说真话,与琉璃相处一整个月来,夜里不知作了多少旖旎春梦。他一直把这事藏在心底,也不知该向谁问起。
他到现在还摸不透,他那么遐想琉璃,是正常的吗?
「我——」
「怎么样?」权老爷察言观色。「不甚了解,是不?」
话都已经挑这么白了,他索性承认了。「对,孩儿确实不太懂传宗接代的方法。」
这话传出去谁相信?权老爷在心里叹息。堂堂「古今斋」少东,怎么会如此不识情趣,比呆头鹅还不如!
好在,好在自己已有安排。「张容,准备马车。」权老爷说。
「那我动身了,爹早点休息。」权傲天以为爹要张容备车,是要送他到尹家。
没料到爹竟从他后脑杓拍了一掌。「谁说要去尹家?我是要带你去云霞楼。」
啊?!权傲天倏地转身。「去花楼做什么?」
「当然是去学习传宗接代的事啊。」权老请没好气。「说来是爹疏忽,我该在你成亲之前,先弄清楚你懂不懂男女敦伦之事。不过亡羊补牢,现在学也还不算太晚——」
「我不去。」权傲天不喜欢花楼,对其它女人也没什么兴趣。要他想,他宁可现在就上尹家向琉璃赔罪,也不愿浪费时间在那种虚情往来的地方流连。
可权老爷一句话,让他不再坚持。
「好啊,不去。那琉璃那儿,你也休想再把她找回来了。」
这么严重!他心一震。「为什么这么说?」
「你再把这封信仔仔细细看过一遍,然后告诉我,琉璃为什么要走?」权老爷望望笺纸。
权傲天早把信里字句记得清清楚楚——她是因为自责,没办法帮他生出权家子嗣,才黯然求去。
而要生出子嗣,头一要件,就是得圆房。
一瞧儿子表情,权老爷知道他懂了。
真是让人挂心的孩子。权老爷在心里叹。
「懂的话就快走,」权老爷推着儿子的肩膀。「姑娘已经等你等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