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雨后的宁静之中,一堵尘封了数十年的高大门扉被缓慢推开,凤雏皇后屏退左右,一个人走进了殿门内,抬起螓首,看着毫无文饰的天板,那是完全不同于这皇宫里其他宫院的简陋,但她却只是平静地看着。
在很多年前,在她仍旧是凤雏公主,还是个六岁的小女孩时,曾经来过这座宫殿,那是她的第一次,却也是最后一次。
虽说是座宫殿,却是四壁素净,那颜色因为年久尘封而显得泛黄,而除了四面墙之外,在殿央就只摆着一张楠木桌案,再没有其他的家俱摆设,却因此而更显得空荡。
近三十年的物换星移,她从凤雏公主成了凤雏皇后,她先祖打下的江山,如今,却已经是擎天帝的天下,此时再进到这座宫殿里,同样的空荡与朴实,教人感觉仿佛当年的岁月,在这个空间里凝滞不动了。
就在她望着出神的时候,一名高大的男人跟随在她的后面走进来,擎天帝以沉稳的步伐走到他皇后的身畔,以一双与中原人相较之下,显得分外深邃的眼眸环视着这座宫殿。
凤雏皇后转眸看见他的到来,虽然没有预料,却也不意外,只是淡淡地泛起一抹浅笑,与他一起看着面前的静寂。
半晌,擎天帝浑厚的嗓音含笑扬起,“朕从不知道自己的皇宫里竟然有一处如此空荡的宫苑,大概就连最破落的冷宫都胜过这个地方。”
在他的皇宫之中,再也找不到比冷宫更加荒凉破败的地方,因为,在他的后宫里不需要那个地方的存在,他仅立一后,自然也不会有失宠的嫔御被贬到冷宫,而改朝换代之后,百废待举,他不以为需要花费不必要的银两做修缮,所以也就任由冷宫继续荒凉下去。
凤雏皇后笑着颔首,“别说皇帝你,就连我自己从小生长在这皇宫里,也差点忘记了这个地方的存在,当年我父皇命人起造这座宫殿,为了让一位奇人在这宫殿里设阵祈雨,那年天热大旱,我还是个六岁的孩子,亲眼见到那个男人在这四面壁上各画了一条龙,在他画到第三面墙时,就已经有大臣发现,在第一、二面墙上所画的龙鳞片上泛着异乎寻常的光泽,我还记得,当他画到第四面墙时,这大殿里已经飘着雾气,我觉得自己就像是在云端里,连站在身边的父皇的脸都快要看不清楚了。”
说着,她顿了一顿,与自己的天子夫君相视着对方,见他认真且仔细地听着她所说的每一句话,半晌,她才又开口接着说道:
“所以,谁也不知道事情到底是怎么发生的,但是,每个人都亲眼看见原本画在墙壁上的几条龙腾空飞出,在一阵鸣吼之后,飞出大殿,飞进了御花园里的大湖之中,霎时间,天地为之色变,刮起了狂风,而且雷鸣不断,接着就下起了倾盆大雨,从那一天之后,没过几日,雨势便遍及了各地,完全解决了那场旱灾,不过,也没人再看见那几条龙,而这殿里的四面墙壁,自从那一天画龙飞天之后,就空白到了今天。”
“听皇后精采的叙述,朕真希望自己也有幸亲眼目睹。”
“不,皇帝最好还是别看见比较好,那场出神入化的阵法有魔性,让见过的人也都会着魔。”她笑着摇摇头,明睿的眼眸环视空荡的四壁,“就连我的父皇也不能逃脱,虽然后世人常说他这位德显皇帝不是明君,懦弱而且昏昧,可是,我知道他是个好人,但我也知道,他这好人为了保我齐家的江山,派遣大批宫卫去追杀这位精通三式之学的奇人,就怕有人得了他的辅佐,会威胁我朝的江山,但到最后,却是你段擎天不需要借助三式的精奇巧妙,就夺了我齐家的江山,果然是人算不如天算,万般由不得人哪!”
所谓的“三式”,即是奇门遁甲、太乙神数,以及六壬神课,从古至今,“三式”之学就存在于皇室之中,为皇帝巩固江山所用,而在民间但凡有修练高深者,就会被朝廷网罗,若是投入敌人阵营,便派兵诛杀之。
但是,那位奇人修为之高,已经到了令她的父皇无法冷静看待的地步,因为他婉拒受朝廷所用,所以,为了杜绝任何一丝毫他投身敌营的可能性,当年她的父皇下令倾重兵追杀,下令格杀勿论。
“皇后,你今天是存心要跟朕算旧帐吗?”擎天帝在心里暗叫不妙,他可以为他的皇后做任何事,但唯有一件缺憾他无法改变,那就是这江山,是从她的手里夺得的,无论当初的原因为何,结果一样都无法改变。
“若要与皇帝你算旧帐,还需要等到今天吗?”凤雏皇后轻笑出声,微挑起一边眉梢,瞅着这一生要与她同生共死的男人。
“是,是不必等到今天,原本朕也不怕,可是,大概是最近做了太多惹你不高兴的事情,难免要有些心虚,凤雏,朕是皇帝,很多事情由不得你,也由不得朕,你该明白的才对。”
他们二人沉静地相望彼此,明明是寂静的无声,但是,对方的想法却已经是点滴上了心头。
“皇后还没告诉朕,既然是封了几十年的宫殿,为什么你今天会心血来潮想要让人打开来看呢?”擎天帝笑着打破了沉默。
“皇帝还记得今年三月初春的时候,尉迟先生进宫来探望咱们,顺道代荣家的哥哥捎来了一份礼物吗?”
“朕记得,今天重开此殿之事,与那份礼物有关?”
凤雏皇后微笑颔首,才正要说明的时候,殿外传来了宫人的通报,“启禀皇上,督南海总兵姚启云进宫送来一封书信,请皇上过目。”
话落,殿外的随从接过了书信,交到擎天帝手里,他与凤雏皇后相视了一眼,拆开了书信读看,旋即泛起一抹浅笑。
“是凤氏当家?”凤雏皇后看着她夫君的笑容,心里很快就猜想到,这封书信应该是与早该被召见进宫,却迟迟不见踪影的凤氏当家有关。
“皇后聪明。”擎天帝笑着放下书信,“姚启云代奏,凤氏当家在助朝廷靖海之后,就不知去向,听说在临去之前,对姚启云说,他有很重要的事情必须去做,他说就算朕要怪罪,他也莫可奈何,但比起进朝受封,他要做的事情更加要紧,就算因此而真的获罪,他也不在乎。”
“好一个随性的汉子。”她笑叹了口气,美眸之中泛过一抹激赏。
“皇后,你可以继续说下去了。”
擎天帝挑起一道眉梢,神情略显不悦,虽然她说的是实话,可是身为她的夫君,听到从她口中吐出对别的男人的激赏之情,而且是一个长得极好看的男人,让他打从心底高兴不起来。
“皇帝不告诉我,你打算拿凤氏当家怎么办吗?”他们心里都很清楚,若无凤氏之助,朝廷就算花上数十载的时间,也不可能完成靖海之举,而这数十年之间,不知要有多少人因海上的倭寇与盗贼而枉死。
“皇后,请你继续说下去。”
听他一字一句,似淡却沉,凤雏皇后知道他是不打算给答复了,但她也不想在此刻追问,知道于事无益,稍缓了口气,又开始说道:“尉迟先生给我带来的,是一大箱子的册本,曾经,荣家的祖先替我齐氏王朝私下办了很多不能让人知道的暗差,而追杀那位奇人,是荣家留在朝廷的一队精锐高手所办的最后一件差事,但他们没能杀掉那个人。一直以来,在他们这些高手办完差之后,会给皇帝回复,可是,整个办差的过程却会回复到荣氏本家,会由荣氏当家亲自记成暗册,妥善收藏保管。”
擎天帝自始至终只是沉静地听着她所说的每一句话,知道她所说的是自己家族的过往,却也是一个王朝曾经的荣华与晦暗。
“在那本册子里记载着,他们没能成功,是因为有一名极其美丽的女子,在关键的时候冲出来替她的夫君挡刀,在叙述里,那一刀砍得十分之凌厉,所以,她一口气没能捱得住多久,只足够她对自己的夫君说上一句话。”
话落,凤雏皇后转眸直视着站在面前的伟岸男人,虽然年届四十,英气却不输当年,想这整件事情发生之时,他们还不过都是少不更事的孩子,根本没有想到他们会有一天,同时站在这座殿堂里,谈论着这桩悲剧。
“在场没有人听到她究竟说了什么,只知道是一句很简短的话,在她把话说完之后,就见那位从来是面不改色的男人,脸上的表情?
然变得有痛恨,有不舍,还有哀伤,在女子断气之前,激动的抱着她,要她把所说的话收回去,不过,刚才我说没有人知道女子说了什么话,那倒也不尽然,说不定有就近的人听到,可是,却无法证实,因为,在那一场杀戮之中,荣家一队三十人的精锐,只有最后回来转述的那人活了下来,而从那一天之后,就再也没人见过那位奇人,自然,也不可能见到已经死去的女子。
“皇后是好奇,那名女子究竟对她的夫君说了什么话吗?”
“是,这几天我一直在猜想,却觉得她所说的话,不会是爱,一个将死之人的表白,谁能忍心要她收回去呢?而我也猜也不会是恨,要不,她怎么会替他挡刀而死呢?所以我想不透,她究竟是说了什么话呢?”
说完,她轻轻叹息了口气,抬起螓首仰望着一如当年未变的殿阁,曾经画龙飞天的情景仿佛仍旧在眼前,转眼间,却已经是好遥远的过往。
无论她如何猜想,终究不是当事之人,只知道在那位奇人隐匿行踪之后数年,江湖上出现了一位叫做傅鸣生的恶人,同样懂得奇门遁甲之术,行事却更嚣张狂妄。
只是那时候,她仍旧是“镇国公主”,朝廷正值多事之秋,十三翼大军其势锐不能挡,她自然也无暇分心去注意这些江湖奇闻。
所以,无论是那位奇人或是傅鸣生,人们在他们身上加诸了多少不可思议的传说,几分是真,几分是假,怕是只有他们本人自己心知肚明,没人能替他们给一个真确的答案吧!
毕竟,千百年来,总有无数的“人们说”,而人们总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