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国璋的身子日渐衰弱,即便吃了药也不见好转,气息比较从前更是衰微,他深知日子不多,恐怕过不了今年冬天。
为了让女儿不致单独面对唯一亲人故去的哀痛,佟国璋刻意安排让凝儿带着佟奕馨到敬王府当差。
“阿玛,为什么不让女儿在这儿陪您呢?现在您这样,女儿怎么走得开。”
“馨儿,别、别顾着阿玛了,你……一定要离开这里,离开了……才有机会。”
“可是,我想陪您——”
话没说完,佟奕馨伏在父亲床边痛哭失声。
“差不多时辰了,再不走,我怕天黑前到不了王府啊!”凝儿帮着拾掇好简单行李,她不远千里来到盛陵,就是要让佟国璋安心,特地亲自将佟奕馨带去王府。
“凝儿,可不可以回禀福晋,就说我要陪阿玛,不能过去帮忙了?”佟奕馨就是放不下已病入膏肓的老父,她紧握父亲的手,不肯放开。
“不行啦!”凝儿不安地蹙起眉,忧愁道:“你要是突然失约,我会很惨的。
为了争取这空缺,我费了好大唇舌,一再向福晋保证你的女红针黹绝非一般女子所能及,福晋被我说动了,她是冲着你的针黹功夫才愿意接纳的,只因为府里就要办喜事了,而且都统大人与颖佳格格的大婚之典,正需要上好的绣品——”
“咳咳……不要让凝儿为难。”佟国璋痛苦说道:“阿玛已经安排好了,你进王府去后,我会到牛二家里住,他夫妇俩曾受恩于我,会把我当成亲父一样看顾着,你就安心过去,有什么事,凝儿会帮你。”
“是啊是啊,馨儿,你不要犹豫了。福晋对你期望很高,你千万不可以这时候反悔。”凝儿正经谨慎,“你是我引荐的,万一我接不到人,到时候我也惨了。”
“去吧去吧,别管我了。”无力扬起手挥了挥,佟国璋缓缓闭上眼,没力气再多说什么了。
“我们走吧,时候真的不早了。”凝儿扯扯她的衣袖,焦急催促。
“……好,我们现在就出发。”再望了父亲一眼,情势至此,佟奕馨心知不走也不行了,“阿玛,您多保重,女儿走了。”
哭泣着向父亲跪别,佟奕馨终于依依不舍离开。
跨上马车,在雪地里踯躅前进,回首这块生长的土地,她觉得好心酸、好感慨。
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是在父亲病重的大雪日子离开,而她的身世未明、前途未卜,心头茫然恍如白雪覆盖的大地,遥无边际。
赶了大半天的路,佟奕馨和凝儿终于在天黑时分赶到了敬王府。
凝儿带着她,双手提着行李,一路从马厩外慢慢走,遥远又寒冻的路程让她们疲惫不堪,才刚要进府邸后院,恰好碰上牵着马匹要往外走的萨济尔。
“奴婢凝儿叩见都统大人,大人吉祥。”
反映灵敏的凝儿立刻福了身子问安,而她身边的佟奕馨则是呆愣着,像一尊结冻了的瓷娃娃。
“你?你们?”
萨济尔讶异地瞠大眼,以为眼花看错了。
在盛陵的佟姑娘怎么会跑到府里来?
“馨儿,快向大人问安啊!”
凝儿以手肘撞了撞发呆的佟奕馨,紧张提醒。
“喔!是!馨儿——”大梦初醒般,佟奕馨慌张混乱地行了礼,“喔不,是……奴婢、奴婢馨儿叩见都统大人,大人吉祥。”
“呵,无须多礼。”萨济尔扬起唇,温煦笑了,他眼眸转向佟奕馨,磁性低沉的声音道:“外头雪正大,天正冷呢,快进去避避。”
“谢大人。”凝儿从容再福身子,解释道:“奴婢今儿接馨儿进府里来,往后她就留在咱府里当差了,请大人多关照。”
“嗯,那当然。”点点头,萨济尔再望了佟奕馨一眼,平淡道:“安心待着吧,有什么事不懂的,让凝儿教你。”
“谢谢大人。”
两人一起弯腰,同声回礼。
没再多说什么,萨济尔一跃上马,马鞭一挥,策骑疾速向前奔驰而去。
“大人肯定又要去看少福晋了。”凝儿边走边说。
“嗯。”佟奕馨木然不作声。
不知道是否太敏感,总觉得今日在王府里遇上的他好有距离,虽然他也笑着,但那笑容好漠然,比起在草堂里遇上的他明显不同。
说不出的失落感,令佟奕馨整个人心事重重,愁眉不展,老福晋见了她苦兮兮的样子,第一印象就坏了。
果然,不怎么好的开始必定是悲凉命运的开端。
初来乍到的佟奕馨在膳房里一再出错,本来简单的碗碟清洗工作,她不出一个时辰就摔坏了好几个,不得已给她换做洗菜淘米,她也失神地将白米撒了一地。
“哟,瞧你这死蹄子是怎么回事啊?吃撑了?还是皮痒啦?要不要备上个刑凳,请咱府里鞭子家法来给你止止痒?”
白嬷嬷见一地雪白的米粒,火气烧得比炉子的火更旺,摇着肥胖的大屁股指着佟奕馨鼻子狠狠咒骂。
“对、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心情慌乱的佟奕馨不知所措地跪下,哭着求饶,“求您放过我吧,我也不知道怎么会这么笨,我……我以前不会这样的,对不起……”
“哼!我呸!鬼才信你的话!“白嬷嬷一脸嫌恶地瞟着哭泣的佟奕馨,回讽道:”当初啊,凝儿可是在福晋面前一个劲儿地夸你有多聪敏、多伶俐、多能干啦,谁知道呢,搞半天全然不是那么回事,根本就来了个笨蹄子,白痴丫头!哼,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呜……呜……对不起——”除了哭泣、道歉,乱了思绪的佟奕馨脑袋空白一片。
“还哭?你的本事就只会哭吗?呸!我说小丫头片子可不得了,凝儿胆子大到连福晋都敢骗喽,哎哎,我做奴才的可没凝儿的胆子,还是诚实禀报福晋去才是。”
“不!求您不要!全是我的错,不关凝儿的事……都怪我不好,是我笨,处罚我一个人就好了,求您……”
佟奕馨哭得更厉害,自己愚蠢犯错该自己承担,她不想把热心的好姐妹给牵扯进来。
“哼!废话别说那么多,给我到馊水桶旁边罚跪,快去!”
“是,我马上去。”
佟奕馨抹抹泪,立刻起身到臭气熏天的馊水桶旁边跪好。
只要不连累凝儿,别说是跪在馊水桶边闻臭味了,现在要她做什么她都心甘情愿。
置放馊水的大桶子离膳房有点距离,佟奕馨孤伶伶地跪在角落,耳边清楚传来膳房里小厮、丫鬟和嬷嬷们难以入耳的闲话批评——
“呵!笑死人了!凝儿的脸都给她丢光啦,做什么错什么,连淘个米也能把米撒一地,啧!什么聪明伶俐?根本笨得连条狗都不如。”
“可不是咩,说到聪明,大格格和而格格未嫁前养的小狗儿都比她强。呵呵,凝儿这下惨了,白嬷嬷一旦呈报上去,绝对没能比她好过……”
天!老天啊,这下可怎么办?连累了无辜的凝儿,我怎么办啊?
闭上眼、捂上耳朵,佟奕馨不敢再听任何一句闲言闲语,心底担心着凝儿不知会不会受到无妄之灾,一方面又得抗拒在脑海汹涌不止的、那股不由自主对萨济尔的思念……
是的,不管理智再如何抗拒都无用,佟奕馨知道自己的心绪纷乱全是见不着萨济尔所引起的。
她该死的想念他,不知道为什么见不到萨济尔的人、听不到他温暖磁性的声音,竟如此令人思路紊乱,手足无措?
自进府那次匆匆一瞥,她便没有再跟他有所交集,两人同时身在府里,她也深知彼此身份相差悬殊,而宽阔府邸宅院众多,要与他再见面聊上几句诚属不易。
见不着面是正常的啊,为什么搞得这么失魂落魄啊?
佟奕馨真恨自己的软弱又任性,怎么不能为了病中是阿玛再坚强些?
恨!恨!恨!她真恨自己!
自责、悔恨、惶惶无助和无尽的思念,纠葛得她的心好痛好痛,跪在没人注意的馊水桶边,佟奕馨只能低低啜泣。
也不知道跪了多久,掉了多少眼泪,就在佟奕馨困倦疲软近乎不堪的时候,耳边突然传来一道熟悉的声响。
“别跪了,你现在马上起来,准备两桶清水,给我提到马厩那边,我在马厩等你。动作快点!”
“啊?您……”佟奕馨张口结舌,讶异得一时说不出话来,干涸的红唇不住地轻颤。
“对!就是我。你没眼花看错,赶快行动吧!”萨济尔面无表情,只低声催促着,“不多说了,我先过去等你。”
“可是,我现在正受罚,大人,万一被发现了,可怎么办?”
撑住酸疼不已的腰部,佟奕馨勉力抬起头,恰好对上萨济尔锐利的眸光,她的心不由自主缩紧,原本一直刺痛的心暂时止了痛,得到些许安抚。
“就照我的话做,其他什么都不必说。快!”
短促催告,不容佟奕馨再次出言,萨济尔将长袖一甩,大步跨向马厩方向。
见他步履快速移动远离,她才如梦醒般地起身,火速找了两个桶子,各舀了七八分满的清水,直往马厩走去。
“大人,水拿来了。”
萨济尔早在马厩伫立了一会儿,见她来立刻向前接过水桶。
“来,先过来这边坐着。”从茅草房里找出一张破凳子,萨济尔招呼她坐下。
“唉,大人……”乖乖听话坐好,她一时间找不到合宜的话语开口,只无声地叹息。
“我知道,你受委屈了。”萨济尔望着她,眼神热切毫无顾虑,“这府里,人多嘴杂,到处都是勾心斗角,跟你过去生活的环境差很多,要慢慢学着适应。”
其实,萨济尔在她进府的第一天就私下安排亲信注意着,毕竟在王府长大的,他怎么会不了解下阶层的丫鬟,小厮们的勾心斗角!
偏偏,佟奕馨又来自荒漠单纯的环境,抵挡不了人事纷争是肯定的。
所以一向以公事为重的萨济尔,竟顾不得皇上例行朝议后会召见自己,一下朝便立刻策马回府,他有预感佟奕馨会有事。
果然,他的预感是正确的。
“这些我懂,可是,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愈不想犯错,就、就……”佟奕馨说着,眼泪又扑簌簌地落下。
“放轻松地,你把自己逼得太紧了。”萨济尔从怀中拿出锦帕递给她,“擦干泪,争着坚强点,太常掉泪只会惹得好事人更想欺负你。”
“我也不想的。呜……真的!大人,您相信我。平常我不是这么笨的,可是……我、我……”佟奕馨握着锦帕,愈努力想控制住眼泪,却哭得更厉害,“大人,我现在变得好笨、好蠢,一点简单的事都做不好,呜……我好怕,好怕连累了凝儿。”
“别哭了,哭也不能解决问题啊!”不假思索地走向前,萨济尔与她面对面对着,握着她的手,轻声安慰,“先把心静下来,老是胡思乱想的、精神不集中,又加上环境不熟,当然容易犯错。”
“大人,我、我可以安全在府里待下来吗?我会被那些嬷嬷们处罚挨板子到死吧?说真的,我很怕啊……”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与动力,佟奕馨回握他的厚实手掌,忧心忡忡问道。
“不怕不怕,没事的,要相信自己,你一定可以的。”
她的泪、她的哭泣低语竟如细针般,隐隐地、轻轻地戳进萨济尔一向刚硬的铁石心肠,感受她冰冷手心的颤抖,他竟有股想拥她入怀的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