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礼后冯君石送赶回来参加葬礼的冼崇梃和妹妹冯媛离开。因为局势紧张,百合要哥哥立刻回去守住南梁山,因此他们必须连夜离开。等送走他们,他要寻找百合时,却怎么也找不到她,他想她一定是回家去安慰太过伤心的碧箩了,自从被韦檠打伤后,碧箩的身体就不太好,今天又数度晕倒。
可是当他来到那座熟悉得让人心痛的寂静院子时,只看到独坐在楼台的董浩。
“她不在这里。”董浩的声音除了悲伤外,还带着无法解脱的寂寞,那更加深了四周的凄凉气氛。
冯君石无言地走上楼梯,来到他身边坐下。
“去吧,去找她,虽然她比一般女子坚强,但今夜她会需要你的安慰。”董浩靠着身后的廊柱说。
“碧箩呢?她好点吗?”冯君石转而问他,月光下,他看到朋友额头深刻的纹路和阴郁的目光。“你为何不去陪她?”
董浩仰头望着月亮,低沉地说:“创伤好治,心病难医。找个机会跟百合酋长说说,由你亲自来照料她几天吧,为了救她,我相信百合会同意的。”
“可是我不会同意。”冯君石冷静地说:“你不愿意照顾她吗?”
“可是她需要的人是你,不是我!”董浩脸上的肌肉痛苦地收缩。
“你错了,我永远只是她的姊夫,如果你放弃,那我也爱莫能助。”
“我还能怎么做?当你深爱的女人,心里时时刻刻想着另外一个男人时,当你付出的爱得不到丝毫回报时,你能做什么?”董浩的声音因激动而显得低哑,他忽然站起身走到木廊另一头,靠着柱子说:“我想离开她,离开这里,现在你有了终生护卫,不再需要我,我该走了。可是,她的爹爹叔叔死了,她的内伤再次复发,我就是走了,心也没法带走……”
他哽咽的声音和绝望的语气让冯君石木然无语。这是他第一次说出对碧箩的真实感情,那份深厚的情感震撼了冯君石的心,而认识他这么多年,这也是他第一次表现得如此伤心落魄。
“董浩,你不能这样想,更不能就这样离开,碧箩真正需要的人是你啊。”
“不,别再说了。”董浩将额头顶在柱子上,声音混浊地说:“今天是个悲伤的日子,我失态了。你去找百合酋长吧,她一定在后山,你说过那里是她最爱的地方,现在这个伤心的时刻,你不该让她独自面对。新房子已经弄好,也许今夜你们该住在那里,毕竟那里才是她真正的家。”
“董浩……”
“你去吧,我会好好照顾碧箩。也许你说得对,目前她需要的人是我,因为我比你更了解她。”董浩转过身,背靠着柱子对他微笑,尽管那是个无奈又凄凉的笑容,但冯君石知道有了这句话,他就不会离开,而只要他不离开,事情就有希望。
他点点头。“你说得对,朋友,碧箩确实需要你。”
说完,他走下楼梯,往后山走去。
原来只有石头和土丘的半山坡上,现在已耸立起一座精致结实的干栏式木楼,它是冯君石亲手设计和布置的,本来想等击败韦檠后给她一个惊喜,因此最近他虽然已经开始往里面搬东西,添置家具,但还没有告诉过她。
此刻,他绕过房屋走上山坡,远远地就看到伫立于山崖上的孤独身影。
月光下,她纤细的腰身,凝思的神态,都带着深深的哀伤,有种难以形容的柔美,柔得教人心痛不已。他想喊她,却在看到她眼眸里奇异的光亮和面颊上细细的泪痕时,猝然忍住。
她在哭!他心痛地想,她的父亲和叔父死了,这对她是个多么大的打击啊!
“百合……”他情不自禁地呼喊她。
听到他的声音,她微微一震,随即转向他。“你来了!”与此同时,她的手轻巧地拂过面颊,拭去那里的泪痕。
他来到她身边,用双手捧起她的脸,注视着她水汪汪的眼睛。由于不想让他看到其中的泪水,她微垂着眼睫,可是那一排像幼松般挺立着的睫毛上却沾满了密密的水气,眼皮一抖动,那闪着光的水滴就从她眼里滚落。
他轻轻擦去那些泪滴,说:“想哭就哭吧,在我面前,你不需要掩饰。”
她的眼睫毛猛地颤抖,眼里顿时充满泪雾,但她瞪着眼睛看着他,努力不让泪水涌出眼眶。当努力即将失败时,她一抹眼泪将他的手拨开,走到山崖的另一端生硬地说:“我不想哭。”
她声音中所饱含的痛苦刺穿了他的心,他多么和望她能像碧箩那样投进他的怀里尽情哭泣,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僵硬地站着,面对夜色吞咽着悲伤的泪。
他默默地走过去,将她搂进怀里伤痛地说:“哭吧,哭出来你会好过一些。是我的过失,我应该更留意雷峒村的,在听说朝廷废止征越令时,我就想过他们会狗急跳墙,却没有早点做出防范。如果我被冉隆升找去高州府前,先来一趟雷峒村该有多好,也许……”
想起躺在墓穴里的大都老和叔叔,他的声音哽住。
“不是你的错,你已经尽力保护我的族人。”她颤抖地说,再地无法控制地在她挚爱的夫君怀里放声大哭起来,那汹涌而出的泪水很快就将冯君石胸前的衣襟弄湿了一大片,可他不在乎,只是她的每一声哭泣都扭绞着他的心,他将她紧紧拥在胸前,轻柔地吻她,为她的痛苦而悲伤,为百越人再次遭受的损失而痛苦。
当他的唇温柔地、轻轻地碰到她的那一刻,她发现那是治愈痛苦的良药,是她此刻最需要的。“君石,带我进去,去你为我建造好的新家。”她颤抖地要求。
他错愕地抬起头看着她。“你知道?”
“是的,我知道,难道你忘了我是谁?”
“是的,我忘了发生在这个村子里的任何事,都瞒不过你的眼睛。”他亲吻她的眼,吮去其中的泪。“我本来想给你一个惊喜。”
她攀着他,将泪湿的脸颊贴在他脸上,轻柔地说:“我是很惊喜,现在,你愿意带我进去,给我更大的惊喜吗?”
“是的,我愿意,非常愿意!”
他拉着她的手走下山崖,走到山坡上的新房,登上楼梯进了全新的卧房。
没有灯火,只有从窗外透进的月光,百合来不及检视这个专门为她而准备的新房,转身扑进了他的怀里,将积压心头的痛苦全部投注在他热烈而熟悉的拥抱里,扬起脸搜寻着他温暖的唇。
他迎上她,接纳她的付出,满足她的索取。
炽热的亲吻激发了彼此的需求,他们倒在床上,直到爱欲完全交融……
蒙眬中,一阵笙笛声将冯君石惊醒,当他看到百合翻身下床时,他惊讶地拉住她。“是谁?这个时候你要去哪里?”
“是我的人在找我,今夜我得返回虎仔村。”
“不,我不能让你走。”他抱住她,将她压回床上。
她没有挣扎,也没有抗议,只是安静地说:“韦檠今天杀害我爹爹和叔叔,绝对不只是向我示威,而是有更大的阴谋。西江都护府既然已经被撤除,我相信,孙冏绝对不会坐以待毙。卢子雄今天逃回去后,他们会再次以强大的兵力越过云雾山向我们逼近,韦檠与他们会里应外合,相互勾结,因此我得尽快回去备战。”
“我随你去吧。”
“不,你有更重要的事,我的精力将集中在奔马关,而你要去军墟驻扎,那里是我们连接内外,防患外敌的战略要冲,绝对不能失守。每天我会让‘快脚’与你保持联络,韦檠诡计多端,防不胜防,你、我和我哥哥,三足鼎立,各守一方,方可在危机时互相呼应。”
门外又传来短促的笙笛音,他只得放开她,看着她迅速走出门去。
冯君石起身穿衣,百合很快又回来了,手里拿着个包袱。
“那是什么?”他好奇地问。
“我的戎装。”百合说着,在朦胧的夜色中换上包袱里的战衣。
原来那人是为她送衣服来的。冯君石边想边说:“可惜我找不到灯在哪里,不然我很想看看你的戎装。”
黑暗中传来她的笑声。“你会看到的。”
不久后,当他随她走下楼时,看到山坡下已经有大约两、三百名身穿黑衣的男人在等候,他们都是新近归附的海南儋耳人,这些人大多骁勇剽悍,善于征战,有他们与百合同行,冯君石安心不少。
他转身看向她,随即被她的丰采吸引。
月光下,她身穿锦缎战袍,肩部到胸部有铠甲护身,最显眼的是,今天她的腰部佩戴了一柄金质小剑,背上多了副双弩弓箭。
当她跨上一匹棕红色牝马时,所有黑衣男人都翻身上马。
她回头给了他深情的一瞥,双拳抱胸对他说:“夫君,珍重!”
“百合!”他跑到她面前,不在乎两、三百个男人正盯着他们,握住她的手放在唇没轻声说:“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不要受伤!”
“我知道。”月光在他们的眼里闪耀,她轻轻挣脱他的手。“你也一样。”
说完,她双膝一夹,棕红色牝马扬蹄而去,暴雨般的马蹄声紧随其后奔离。
冯君石站在原地凝望着远方,脑海里仍是她跃马佩剑,足踏马蹬,威风凛凛的豪放神情。第一次,他对她少年成名,谋略过人的经历有了直观的感受。
与百合分别后,冯君石听从她的建议,带着蓝谷驻扎在军墟,将战力安排在那一带的石墙加强防守,太守府则由孟大山守卫,之间有“快脚”来往传信。
两天后,冼崇梃派人从阳春送来消息,告诉他孙冏和卢子雄在韦檠的指引下,由秘洞横穿云雾山,突袭了沿海平原和丘陵地带的村寨,烧毁房屋,抢夺村民,使得沿途许多村寨成为废墟,要他小心防范。
看来百合这次又对了,他们真的相互勾结越过云雾山,向高凉郡逼近了!
他传令要石墙各垛口、军营、村落的首领加强警戒,并加紧训练兵卒。
一个炎热的午后,一个“快脚”赶来告诉冯君石,有村民在九重天附近发现韦檠,据说他好像正在寻找什么东西。
冯君石一听,立刻猜想到他要找的东西必定是“一剑平天”,现在他一心想做百越王,没有那把宝剑是难以服众的。
而这是个抓捕他的机会,有他在,孙、卢对高凉的威胁性就更大,对整个岭南的威胁也更大。因此他简单部署了一番后,带着蓝谷和一队士兵匆匆赶往九重天。
韦檠确实正在九重天内搜寻“一剑平天”,他急需这把宝剑助他完成大业。与所有百越人一样,他笃信那把仙人共铸的宝剑有某种灵气,握有它的人能得到特殊的好运和法力,成为众人之王,能傲踞天下,雄霸一方。
他认为自己屡次受挫,就是因为手中没有这把宝剑,因此他急于找到它。
回忆多年来搜寻宝剑的经历,他最终想起百合私人的隐居地——九重天。
由于百合擅长奇门布阵之术,九重天宛若一个藏匿在神秘云雾中的海市蜃楼,能看得见,却摸不着,他以前每次前来都迷失在峡谷中,因此始终未能进入这个地方搜索。如今,百合守在奔马关,该死的冯君石也许只能待在他的太守府,而最让他烦恼的“影子”般的人物董浩也被小丫头碧箩缠住脱不开身,这正是一探九重天的好机会。他希望今天能有从容的时间找到路径,同时,他也有种预感,宝剑就在这里,他过去就知道百合在这里有很好的木屋,有时她会到这里来小住十天半月,可是他从来没打听出,她的木屋究竟在什么地方。
他已经在这里转了好几个时辰,却一直在险峻的悬崖峭壁和树木花草间徘徊,根本没看到任何房屋。这一带山洞很多,他搜索了途中的每一个石洞,也没发现有价值的东西。看看多云的天空,他估计时候不早了,如果再找不到木屋,难道他得在山洞里过一夜?
不,不行!他的大军正在等待他的号令。他没有时间耽搁,今天他无论如何都要找到木屋!
他盘腿坐地,闭目沉思,以道家的吐气方法平定心神,期望慧眼一开,破解百合布下的诡谲奇阵。
忽然,静谧中他听见紊乱的马蹄声和急促的喘息声,他猛地张开眼睛,眼前仍然是树木岩石和阴沉沉的天,但他知道自己不会听错,有人来了,是为他而来!
他跳到一块巨大的山石石上眺望,树木挡住了他的眼睛,但没有多久,他就看到一行人策马出现在不远处的山道上,而带头的,正是他的死敌——冯君石。
这小子怎么这么快就发现了他的行踪?一看到冯君石,他脸上的伤疤就隐隐作痛,心里的怒火狂烧不止。而对方也在此刻发现了他。
冯君石勒马站定,他身后的蓝谷等人立刻拉开弓箭,散布在他的四周。
韦檠干笑一声,狂傲地说:“冯君石,你这就叫做‘天上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偏闯进来’,既然如此,那我今天就让你去见阎王!”
说着,他双臂一展,跃下巨石,躲开了迎面而来的箭矛,又缩短了与冯君石之间的距离。
冯君石跳下马,一拍马臀让“魔王”躲开,一面举起弓箭瞄准他。
“没有用的,那种兵器只能吓唬小孩子!”他讥讽地说着,准备施展天雷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