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彷如惊弓之鸟,整个人一震,然后猛然甩开他的手,甚至退了两步之远,用一种像是在看着脏东西般的眼神看着他。
迎上她那眼神,他不自觉地蹙起两道浓眉,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眼神望着她。
「什么时候我变得像鬼一样可怕了?」他浓眉微纠,「你怕我比怕虎子多。」
他们是一起长大的……不,他是看着她长大的,从前她总是追在他身后跑,他也非常照顾她,拉着她的手、抱着她、背着她……
他们一直很亲近,直到他发现她对他的感情,直到他爹娘有意将她许配给他,他才慢慢地疏远了她、冷淡着她。
「男女授受不亲。」她说。
闻言,他哼嗤一笑。受天城因为民风开放,只要不违伦常道德,男女之间的接触并没有过度「吹毛求疵」的要求及规范,她虽不似他姊姊般热情奔放,几乎肆无忌惮,但也不至于如此忸怩作态。
在他眼前的周学宁还是那模样,巴掌大的小脸、晶亮的眸子、挺俏的鼻梁、樱桃小口……长得一副人畜无害、乖顺温婉的模样,可为什么,他却觉得她有点不像周学宁?
「你当真?」他一脸兴味地问。
「……」她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行为举止很不「周学宁」,不禁有点慌。
受天城不似中原,是个开放又活泼的地方,除非是已婚的身分,不然未婚男女之间的相处是很江湖儿女的,即便周学宁没豪迈到什么都不在意,却也没拘谨到什么都在乎。
她知道自己该活得像周学宁,可她骨子里毕竟是尹碧楼,一时之间实在很难适应。
「从前,我们不都是手拉着手,在这府里跑来跑去的?」她那不知所措,莫名焦虑的样子让他觉得新奇有趣。
从前,她怕极了虎子,但总期待着能接近他。
现在,她不怕虎子,却对他如此生分畏怯?
「不光是我,就说成庵吧,他也常常拉着你的手东跑西跑,蹦上蹦下的。喏?」说着,他微弯下身子,指着自己右额接近发际的地方,「这不就是有次成庵带你爬上树去,你一个失足从树上摔下来,我为了接住你,才刮出的一道伤。」
看见他额头上的那道伤疤,她想起那件事。在周学宁的记忆里,那是生命里多么重要的一件事。
她想,周学宁对他的情愫便是那样生出来的吧?尽管她当时只有十岁。
「我……我已经不是当年的孩子了。」这是她唯一能想到的解释。
「噢,不是孩子了?」他笑视着她,眼底却有着强势的探求,「也是,姊姊在你这年纪时都出嫁了。」
「小姐,夫人找您……」这时,小单寻着她而来了,见她跟穆雪松正在说话,小单怯怯地喊了声,「少爷……」
这十来日里,她是第一次如此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小单,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喔不,她真希望小单能更早出现。
要是小单早点来寻她,她也不会在穆雪松面前表现得像是一只被捏住了的兔子般,奋力挣扎却又无法逃脱。
「小单!」她一个箭步冲向小单,并紧紧地勾住小单的手,「咱们去崇儒院。」说着,她几乎是拖着小单跑掉的。
看着她们离去的身影,穆雪松若有所思。
这时,一旁的虎子呜呜两声。他看着它,蹙眉一笑,「虎子,你说她是不是有点不寻常?」
虎子像是回应他的问题般,又呜呜了两声。
「是吧?你也觉得她怪吧?」他说。
崇儒院花厅里,人称徐三爷的徐海端正在帮她把脉诊断。
这位大夫是穆雪松挚友徐白波的叔父,在家行三,徐家五代行医,先祖亦在太医院担任要职及授课。
徐家子孙多数行医,术德兼备,受人信任及景仰。
周学宁自幼便有心疾,穆知学跟穆夫人可是用了心在照顾她、医治她。尽管徐海端曾断言她恐怕活不过十五,但他们夫妻俩还是不曾放弃,不管是多么稀有、多么昂贵的药物,只要徐海端说的出名字,他们便想方设法、上山下海的去找。
终于,把她给养到十六岁了。但即使她已一年未再心疾复发,穆知学跟穆夫人还是每个月礼聘徐三爷到府把脉诊断,并给她开些治疗及补气安养的方子。
徐海端的手轻轻地搁在她的手腕内侧,仔细地查诊着,时而皱眉,时而思索,好一会儿才将手收回。
「徐三爷,如何?」一旁的穆夫人等不及地问。
徐海端笑视着穆夫人,「夫人不必忧心,宁姑娘好得很。」
「是吗?」穆夫人一听,笑颜逐开。
「不是寻常的好,是非常之好。」徐海端说着,疑惑地看着她,「宁姑娘这是练了什么休养生息的功吗?如今你心脉强而有力,血气亦流通无阻,像是活生生地换了个身体。」
尹碧楼愣了一下,是因为她宿在周学宁的身上,才让这副病弱的身躯也跟着焕然一新吗?那么若她两人真交换了身体,如今在京城的「尹碧楼」不就病恹恹的?唉呀,那么她爹该要多担心呢!
「那肯定是徐三爷给我们学宁开的方子有奇效呀!」穆夫人的喜悦溢于言表。
徐海端笑视着她,问:「不过宁姑娘这心疾虽有解,却似乎有心事烦忧,这阵子是不是都没睡好?」
她讷讷地说:「是,这阵子是没睡好……」好厉害的医术,连这个都能诊出来?
「唔。」徐海端点点头,开始写起方子,「这回,我给你开个安神助眠的方子吧!」
徐海端开完方子,穆夫人便差人拿着方子去抓药,并让人送他回去。
徐海端前脚一走,穆夫人就欢天喜地的拉着她的手,「真是太好了,你刚才听见徐三爷说的话了?」
看着穆夫人那欢欣安慰得眼眶泛泪的样子,尹碧楼心头微顿。
穆夫人是真真切切关心着、在乎着这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孩子呀!凭着周学宁的那些记忆,她知道穆家两老是多么为这个恩师所托的孩子担忧操心着。
那些关怀跟付出,绝不是矫情、绝不是演戏,而是实实在在、发自内心的。
望着眼神里满满母爱的穆夫人,尹碧楼的心窝不知不觉地暖着。
她打出生就没了娘,从来就没感受过母爱,尽管她爹已经倾其所能地给予她关爱及呵护,但总还是觉得缺少了什么。
成为「周学宁」的这十多天来,她强烈的感觉到穆家人对她的关怀,可……她也没忘记当初是穆家逼着她爹娘得远走他乡。
她娘亲名叫白静儿,是穆老爷姨母的女儿,是他的静儿表妹,同时也是与他有婚配的未婚妻。
说来,穆知学与白静儿并没真正的婚契,只是两家早有默契,也已口头约定,没想到白静儿爱上虽有一身武艺,却得为了五斗米而屈身穆家商号当跑街的尹常川。
两人的邂逅来自于一次白静儿与丫鬟上街时,遭到一胡商调戏,尹常川及时出手为她们主婢二人解围,一问之下,方知他是穆家商号的跑街。之后,白静儿为表感谢,亲自缝了一双温暖的新鞋送给尹常川……
两人郎情妾意,爱火正炽,却被穆白两家发现并极力阻止,当时白静儿想以死威逼父母,绝食了好一阵子,整个人病弱得快不成人样。
尹常川不肯放弃,最后穆白两家竟向官家施压,于是受天城城守大人勒令尹常川在期限之内离开受天城,且永远不准回返。
后来是打白静儿小时便照顾着她的嬷嬷心软,协助他们私奔,远走高飞。
但白静儿当时为爱绝食,弄坏身子,落下病根,变得体弱多病。
辗转到京城后,他们成亲并租了间小宅子落户。
那些年,尹常川与白静儿互相扶持,不畏生活艰辛,白静儿希望尹常川能以武展才,便变卖了自己的首饰让他办了间武馆,开堂授业。
一眨眼,十二年过去了,白静儿却因为体虚身弱,一直到二十八岁那年才终于怀上女儿,然而她的生命也在二十八岁那年生产时结束了……
这么多年来,她爹总是告诉她——她娘是让穆家人害的。要不是他们苦苦相逼,她娘不会弄糟身子,也不必随他浪迹天涯,更不会因为身子不好而在生产时血崩过世。
是的,她听她爹说过穆家的千般不是,也真心地认为穆家是他们的仇人。可这十几天,她却感到疑惑,穆家人对待一个非亲生己出的小姑娘是如此的真诚热切,一点都不像是冷血残酷的人呀!
除了往日里就对周学宁冷淡的穆雪松,每个人都十分和善的对待她、关怀她,就算是倨傲娇蛮的穆雪梅,对她都是好的。
难道是她爹误解了什么?或是……喔不,她爹才不会搬弄是非,用子虚乌有之事构陷他人呢!
然而能够信守承诺,无所求地照顾着恩师孙女的人,又怎会是善妒冷酷的恶人呢?
就像前几日,府里一名丫鬟的家里托人送来口信,说是她娘亲重病,又因家贫而无法就医诊治,因此加重病情。穆老爷跟穆夫人得知此事,不只让帐房拨了款子给丫鬟,还准她一个月的假,好让她回家去尽孝。
对待身分低微的下人都能如此宽容且慈悲,这样的人怎可能是她爹口中横断冷酷,将人逼到无路可走的恶人呢?难道这其中有着什么她爹不知道的误会?
「学宁呀……」这时,穆夫人牵起她的手,紧紧地捏在手里,眼底竟噙着激动的泪水,「想当初你心疾初次发作时,徐三爷便断言你无法活过十五岁,可我跟你义父不愿向老天爷认输,无论如何都要跟老天爷抢下你,万幸呀万幸,你终于也长到了现在……」
「娘,您这是做啥?」一旁的穆雪梅见她母亲哭哭啼啼地,忍不住笑出声,「干什么如此感伤?学宁这不是好好的吗?」
「娘这是喜极而泣呀。」穆夫人抹去激动的眼泪,笑视着周学宁。
她一脸欣慰道:「刚才徐三爷说了,你活生生像是换了个身子,健康得很,义母听着真是欣慰,总算我们的努力没有白费……如今你身子养好了,日后嫁给雪松,就能给穆家添几个白胖的娃儿了。」
穆夫人此话一出,她的心忍不住揪紧了一下。
嫁给穆雪松?他又不爱她。就算他真扛不住爹娘的威逼劝诱而娶了她,也不是真心想跟她白头到老。
不,她才不想走进这样的婚姻里呢!
可如今她宿着这身子,周学宁该尽的责任义务都落在她头上,要是日后她真得嫁给穆雪松,那可就惨了。
不成,她一定得想法子回到自己的身躯上。
「学宁,你怎么魂不守舍的?」穆夫人见她对于「嫁给穆雪松,生几个白胖娃儿」的话题毫无反应,甚至还面容忧忡、若有所思,不禁感到疑惑。
她回过神,尴尬地笑笑,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回答或搭腔。
「娘,学宁她肯定是想到雪松不想娶她,所以开心不起来。」向来有话直说,从不修饰的穆雪梅语带玩笑地说。
她知道,穆雪梅不是存心糗她、笑她,或是泼她冷水,只是说出实情。
「啐,你胡说什么?」穆夫人轻啐一记,眼底彷佛写着「你给我住口」。
穆雪梅不以为意地挑眉一笑,「我没说错呀,雪松是不肯嘛!」
「雪松只是太专注生意上的事情,这才暂时不想成家立业。」穆夫人当然也明白自己儿子的心性,之所以这么说,完全是为了安慰钟情穆雪松的周学宁。
「娘,雪松可不是谁能压着头的,他不肯的事,谁都甭想逼他。」穆雪梅说道:「与其冀望他点头答应,还不如给学宁另觅亲事吧!」
「这……」穆夫人一时也答不上话,只是瞪大眼睛看着口无遮拦的女儿。
他不肯的事,谁都甭想逼他?很好,尹碧楼倒真心希望穆雪松能挺住,可别屈服了——至少在她顺利换回自己的身体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