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是贪食了石榴。」
「石榴?」庆莳不解,她听人谈过这种南方水果,吃起来甜甜的,很好吃,也因为多子,所以人们就给了它一个吉祥的象徵。
「对我们花妖来说,石榴是能引发情欲的东西,它的多子可以为我们催生出后代,但即使是平凡的花妖,也只能在特定的日子食用,否则就是犯了贪欲罪,那更别说是像大哥这样,担了重责大任的人,罪过有多么深重,他却在职守当天吃了这种东西,就像头发情的野兽,把力量都花在不该浪费的事上……」
「不可能!」庆莳打断他:「梅岗是很正直、很认真的人,他才不会!」
「让你对大哥印象破灭,我很抱歉。」桃欢说得毫不在乎:「但当时的事实就是如此。」
「你是他弟弟,你应该知道你哥哥的为人吧!」
「但事情还是发生了,他的怠忽职守,让成批杂黄鬼越过荒界,入侵华境,造成大片生灵的死伤,所谓的死伤,就是你刚刚看到的……」他无所谓地指着那腐烂的菊花说:「那菊花的下场。」
庆莳觉得全身发寒。「所以,他就被逐出故乡了?」
「没错,带着一身重伤,被下了流放令,逐出了华境。」
「他也受伤了?」
「一半的身体都被杂黄鬼给弄枯了。」
提到这种歹事,桃欢还能笑,庆莳觉得不可思议。
「而庆莳姑娘就在这时出现了,在他最落魄、最无力的时候。」桃欢看到庆莳不悦的表情,竟呵笑了几声,更开心地说:「他对你自然会有不同的感情,因为那时候只有你,愿意理睬他,说难听点,理睬因为愚蠢与贪念而犯不大错的他。」
庆莳很想骂人,她不能容许桃欢这样评论梅岗,但是,知道更多实情与梅岗过去的人,也的确是他,或许他想要告诉自己什么。
于是她咬牙问:「你想说什么?」
桃欢又摘了一朵菊花,放在掌上把玩着。「你知道他昨天为什么那么生气吗?因为他是想回去的,可是他不敢当着你的面说,只能用生气,来遮藏自己真正的想法。」
庆莳脸色惨白。「他想回去,我知道。」她逞强地说:「我知道啊!」梅岗那个性就是这样,总是为别人着想,想着想着,就违背了自己,辜负了自己,最后只能苦了自己,这些……她都知道、都知道,用不着桃欢提醒。
「可是他认不清对你的感情,无法走开。」桃欢拔了片菊花瓣,放在嘴里嚼。
「既然他认不清,那就由庆莳姑娘来认清。」
庆莳再也受不了了,她站起来,吼桃欢:「你到底想说什么?说了那么多,毁谤了梅岗那么多,你到底要说什么?」
但桃欢还是笑得很自在,他又吃了一片菊花瓣,「我只是想说,如果大哥不回去,一直耗在人间,迟早会精疲力竭而亡。」他欣赏着庆莳的表情,说:「庆莳姑娘是个凡人,所以看不到,但大哥的真气,足足消耗掉了一半,只因为——他一直待在庆莳姑娘的身边。」
庆莳紧紧地抓住自己的衣摆,全身发着抖。
「我们想请庆莳姑娘,先放开你的手。」桃欢说:「这样大哥便能因这次华帝的特赦,得救了,庆莳姑娘也希望如此吧?」
庆莳痛苦地吞咽着口水,赶紧说:「那……那、那我现在就去跟梅岗说,我愿意跟他回去,我去求牡丹,请牡丹帮我忙……」
没想到,桃欢竟用大笑来回应庆莳的哀求。
「其实,我们也不能带你回去。」桃欢努力止着笑。「你这种凡人的浊气,会污染华境,对他的爱,会玷污他的身份,他甚至会被降罪,凡人不可能进入华境,更不容许相恋,大哥流放在外头十年,想家想糊涂了,牡丹也是因为思念大哥,思念得傻了。」
「所以……所以……」庆莳嘴唇发抖,快要哭出来了。
桃欢笑得眼睛弯弯。「就看庆莳姑娘如何明智地选择了。」
庆莳赶紧捂着嘴,转身逃出了这里,她不想在外人面前哭,那多丢脸!可是、可是……她再也忍不住了。
她即将失去梅岗了,她刚变得彩色的世界,没有梅岗了,梅岗要离开她了——
逃到了大街上,庆莳像个无助的孩子,仰天嚎啕大哭。
路人好奇甚至嫌恶地看着她,像看疯子似的,但她都不管了、不管了……
桃欢听到有人走出垂花门,他悠哉地转回身看,好心情地唤道:「大哥。」
梅岗的脸色还是很硬。他问:「庆莳呢?」
桃欢摇摇头。「不知道,我一个人在这儿赏菊赏很久了。」
「我听到她在哭。」梅岗说。
桃欢哼一声。「我倒是一直都听到牡丹在哭。」
悔岗不理会他的挑衅。「你们何时走?」
「这旬月十五。」桃欢站了起来,与梅岗平视。「我们会去那天坛,月亮会在园丘(注八)上形成蚀洞。」
「好。」梅岗闷闷地答。离十五,只剩几天了。
「要劝庆莳姑娘,可得再加把劲。」桃欢拍拍大哥的肩,笑了几声。
梅岗看着桃欢的笑容好久,像是想看透这笑容真正的含意,做兄弟做了好几百年,他从看不透桃欢的心思。
而桃欢的笑意更深,并当着梅岗的面,张开嘴,把他手上的菊花给吃了进去。
他看着惊讶、甚至有点火气的梅岗,说:「真好吃。」
他当然知道,这片菊花,是梅岗种给庆莳、讨庆莳欢心的,就因为这样,所以才觉得特别好吃……
庆莳在击鼓禁宵前就回到家了,但是直到夜晚,梅岗才等到她回房。
一直待在厢房里等她的梅岗,一看到庆莳回来,就问:「你去哪里了?」因为担心、焦急,他的声音有些硬。
「出去走走。」过了许久,庆莳才回答他,接着,她便找了一处离梅岗最远的位置,躺下窝着。「我要睡了,别吵我。」
梅岗深呼吸,让自己冷静一会儿。现在是很关键的时刻,他不可以管不住自己的脾气,他咳了几声,让自己的声音变得像以往一样欢快,他快手快脚地朝庆莳爬过去,紧紧地将她揣进怀里,像哄着小宝宝似的说:「庆莳,和我一起回家,好不好?」
庆莳没被他的拥抱吓到,却别开脸,不看他。
梅岗想看看她的表情,大掌扳着她的小脸,可庆莳却固执地与他对抗,梅岗不敢用力,只能继续佯装快乐地说:「我不是告诉过庆莳吗?我的家乡真的很美丽,有好多好多花,庆莳不是最喜欢花的吗?四季如春,可是山丘上的树却能时常变换颜色,还有,走没几步,就可以碰上充满灵气的湖,我真的、真的很想就这么一直抱着庆莳,悠游在那湖里,什么都不要做,什么都不要想,一直在一起。」
他感觉到庆莳的呼吸变得急促,他再加把劲,摇摇她,声音因为急迫的期待而变得低哑。「我好想要庆莳,我好希望你可以跟我回家,你呢?你想不想?想不想……嗯?」
厢房里,静了好长一段时间。
最后,才听见庆莳冰冷的声音。「那是你的家乡。」庆莳说:「不是我的。」
梅岗僵住,松开了怀抱,庆莳从他怀里滑了下去,她背对着梅岗,又说:「我都听桃欢说了,你为什么会来到人间。」她顿了一下,「很恐怖的过去,很让人无助、很让人寂寞。」
庆莳深吸一口气,得忍住胸口的痛,这话才说得出口。「所以,你才会以为,自己很爱很爱我。」
她听到梅岗粗喘的声音,她知道,他生气了——
她抖了一下,更不敢回头面对他,梅岗很少生气的,很少生气的人发起脾气来最可怕了。
「我知道你很为难,不过你不用再感到为难了。」但是,为了他好,她还是得把话说完。「你的报恩结束了,你回去吧!」
梅岗忽然抓住了她,把她压倒在地上,气怒的脸凑上来,他咬牙:「报恩?报恩?庆莳?」他怒吼:「我说过多少次了,我对你的爱不是报恩!不是报恩!为什么你每次都要这样?为什么你每次都要糟蹋我?为什么?为什么!」
庆莳难过地看着他愤怒的样子。
不是害怕,而是难过,如果她不糟蹋梅岗的爱,他会被她的贪婪与自私害死。
她本来就不值得他这么全心全意的爱!
「没为什么!」所以,她也使出全力,回吼他。「就是报恩!」
梅岗再也管不住自己,俯身就强吻庆莳,他压她、吻她的力量好大,终于吓坏了庆莳,她扯他的发,她打他的脸,她更想把他踢开。
她知道他想做什么,他一定是看到她心里有不好的东西,所以想喂她吃真气。
可是不行!不行再这样下去!他的真气,为了她,已经只剩一半!只剩一半了——
可这回梅岗也发狠,死活不退让,他腰一扭,让庆莳趴在自己身上,他压住她的脖颈,还跨开双脚箍住她的腰,让她全身无法动弹。
然后,他愤怒地吼:「吃我!」他痛苦地叫:「我要你吃我!好好的吃我!」
唇舌强硬地就要进入她。
庆莳像是要喊破喉咙似地尖叫——
梅岗全身僵硬,被这尖叫声给结结实实地吓到了,他以为他弄伤了庆莳,赶紧松开手。
庆莳像逃避野兽一样,躲进了角落,她窝在那里,一直檫自己的嘴,一直朝地上吐唾沫,好像她很厌恶这个吻,好像这个吻很恶心一样……
梅岗把她的反应都看进了眼里。他僵着声音问:「你这是做什么。」
庆莳不理他,还是一直擦嘴、吐唾沫。
「你这是做什么!」梅岗站起身,往她冲去,庆莳想再逃,却又被抓回梅岗怀里。「你这是做什么!你这是做什么!」他疯狂地摇晃她、逼问她。
庆莳紧闭着眼大叫,「我不要你的报恩!」
梅岗停下了动作。
他不敢置信地看着庆莳。
他不要听这种话。
「你再说一次。」他发着颤,说。
他不要听到这种话。
她又吼:「我不要你的——」
梅岗咬牙,举起手——
他不要听!他不要听到——
忽然,庆莳的话被打断了。
梅岗出手,打了她的脸。
力道很轻,是压抑过后的力道。
庆莳捂着脸颊,感觉到,很麻,不是脸颊麻,是心,心很麻,然后变痛。
她瞪着大眼,看着打她的梅岗。
梅岗呼嗤呼嗤地喘着粗气,出手打了庆莳的手还在抖。
梅岗打她?庆莳不敢相信。梅岗会打她?梅岗打她了……
她好想哭,可是她努力地忍着,如果她哭了,梅岗一定会心软,梅岗一定会跟她说对不起,然后他就会因为愧疚留下来,跟她说,他不回去了,会陪着她……
那么她昧着良心跟他说的那些重话,一点用都没有了。
她低下头,掉了眼泪。
她本想好好地忍耐,好好地隐藏着的,可是眼泪却越掉越多、越掉越多。
最后,她无声地哭,哭到发抖,哭到梅岗都看到她的眼泪,映着月光,光亮光亮的,一滴又一滴地掉在地毯上。
梅岗看到庆莳的眼泪。
他的喘息更浓浊,因为心如刀割。
他的手想伸出去,抱抱她。
他还想说,他不是故意要打她的……
但悬在半空,又放下了。
他的爱,对这小家伙来说,只是报恩。
只是报恩……
因为是报恩,所以她不在乎吗?因为是报恩,所以他还是没有办法让她感到快乐、幸福吗?
他闭上眼,挣扎着。
最后,他站起来,转过身,要离开。
他没有道歉,没有安慰,只说:「我知道了,庆莳,我回去。」
庆莳觉得脸颊好刺,心头更刺。
「在这地板下,还藏了一只箱子,里面都是银子。」梅岗说:「那都是你的,我用不着。」
庆莳紧紧地咬住牙,忍着哭声。
梅岗深呼吸,好像也在忍着难过。「你虽然任性,脾气不好,可是,你还是让我看到了,那使我心动的东西。」
庆莳哽咽了一声,梅岗听到了,他震了下。「是善良,庆莳。」他幽幽地说:「我爱这样的庆莳,想让这样的庆莳快乐、幸福,我错了吗?」
没有错,庆莳在心里回应他,只是自己一点都不配。
「现在,我知道了。」梅岗又沉重地呼口气。「我错了,因为庆莳一点也不快乐、不幸福。」
没有!没有!梅岗,庆莳在心里痛苦地吼叫,我很快乐、很幸福,我一直想跟你说,谢谢你的爱,谢谢你肯这样爱我……
「那我……还是走好了。」梅岗的脚步跨过了门槛。「你自己好好保重。」
脚步声越来越远,越来越听不到了……
直到这时,庆莳才大声地哭出来,她好想大叫:不要走!不要走!
可是这话多自私、多贪婪,她喊不出口。
最后,她只哽咽地说:「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
却只有她自己才听得到。
⑥注七:卤煮火烧,用老卤汁卤制猪肠、猪肺、五花肉、油以及火烧等食材。
⑥注八:园丘,位于天坛中央的圆形祭坛,由三层漠白玉石台建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