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断山的景色美得让人心惊,路险得让人害怕。
来自遥遥雪域、昆仑山脉的怒江、澜沧江、金沙江到了此地后忽然收拢,一齐挤进横断山脉刀削般的峡谷中,三江并流,湍急的江水在峻峭的高峰间拉出几道深深的峡谷。
这天,他们到了名为“马滚崖”的峡谷,顾名思义,就是马走在这里也难免滚下山崖,因此,一早上路,大家都很紧张。
“扎好裤腿,绑紧腰带,不要让蚊子把你踢下悬崖罗!”苗大哥高声吆喝着。
尽管自从几天前离开上河头后,他们一路上已经看不见人,但这样的吆喝仍十分必要。在这样单马独行的崎岖山道上行走,最怕的就是遭遇对面来的马帮,因此队伍在行进中,一遇到这样的山道,大锅头就得不时发出警告式的吆喝,一则是提醒同伴时时保持警觉,不要发生意外;二是提醒对面的马帮小心避让。
小珚坐在马背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前方,不敢去看身边的悬崖。
“志宁,蚊子真的能把人踢下山崖吗?”她试图用交谈缓解内心的紧张。
走在马后的谢志宁同样很紧张,这样惊险的道路远远超出了他的想像,但他还是稳住心神,淡然道“那只是个比喻,坟子哪有那么大的能耐?”
“那我们为何一定要绑住裤脚和袖口呢?”天气太热,又紧张,到处被绑得紧紧的,让习惯了宽松裙装的她很难受。
“那样能让你身体利索。”
“可是我一点都不觉得利索,反而感觉满笨重的。”
会吗?他看看她的腿,难道是他绑得不好?“太紧了吗?”他问。
“也不是,恐怕是太热了。”
“那先忍忍吧,正在下山,等下了这座山梁我替你解开一点。”
正说着,忽然前头传来苗大勇的声音“暴风雨来了,加紧走!”
“下雨?这可真糟!”小珚惊俱地看到前方的天空出现一片巨大的乌云。
“快从驮子里取出雨披穿上。”谢志宁对她说,并皱紧了眉头。在这种崎岖不平的山道上遭遇暴雨,恰似雪上加霜。
“这么晴朗的天,怎么说变就变了呢?”小珚照做,但很难相信暴雨将至。
在她穿好雨披,再将另外一件递给他时,前头传来苗大哥驱赶头骡加速的吆喝声,谢志宁立刻提醒她“下坡加速很危险,不要乱动。”
栗儿跟随着前头的骡马加速,小珚在它跳跃时差点儿坐不稳,赶紧一手抓着绑软驮的绳子,一手将雨披递给他。“志宁,快穿上。”
他匆忙接过来披在身上,看到她坐得不大稳,情急地说“你快坐好!”
然而,他们的速度远远赶不上风雨的速度。
不过片刻,晴朗的天空乌云密布,狂风卷着沙石迎面而来,雷电紧贴着山体狂闪而过。无论人马,都有一种轻飘飘的感觉,仿佛要被风云雷电卷走似的。
“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刺目的光”!”看着闪电在四周爆出锐光时,谢志宁想起儿时听何不群说过的骡马古道的传说。“果真是人兽不能近!”
“是呀,好吓人的雷声闪电啊。”小珚同样心惊不已。
风云翻卷,雷电惊人,在飞沙走石中,天地迅速暗了下来,大大小小的石头不断从山崖上滚下,坠落在另一侧的深谷中,引出惊人的声音,人与骡马在这样的环境中显得如此脆弱和渺小。
“志宁,这雨一定很大,我还是下来自己走吧。”
“不行,你在马上要安全一些。”谢志宁看着脚下的深谷,不放心让她独自行走,他希望久经考验的马儿能提供她某种保护。
大雨以令人吃惊的速度降下,那铺天盖地的雨水与狂风纠缠着、嘶吼着,将雄伟的山峰吞没,天地笼罩在一片迷雾中,人马在几步外就看不清彼此。
“小珚,抓住驮子,坐稳啦!”谢志宁在风雨中大喊,看不清楚她,让他感到心慌,唯一给他安慰的是栗儿坚定稳重的步伐。
“我知道,你不要担心我,顾好你自己!”从未经历过如此大风雨的小珚在马背上喊,如果谢志宁此刻看到她的坐姿的话,一定会被吓晕。
尽管她的双腿仍紧紧扣着马腹,但半个身子却滑出了马背,能让她继续留在马背上的原因是她的双手紧紧抓着驮子上的绳子。
可是,被雨淋湿的麻绳跟屁股下的马背一样滑溜,她根本抓不住。
“栗儿,可不可以不要跳?”她对马儿说,就在这时,一道惊雷伴随着闪电划过灰蒙蒙的天空,山上飞滚下一块不小的石头正好打到栗儿的头,随后滚落山崖,正在下坡的马儿受到惊吓,忽然摇头嘶鸣,坐在它背上的小珚早已是险象环生,此刻更是顺着马儿摇动的惯性,滑下了马身。
“志宁……”
谢志宁听到马嘶就知道不好了,可还来不及有所反应,就看到令他心跳停止的一幕——滑落马背的小珚正被雨水、大风和松动的砂石推下山崖。
“小珚!”他扑过去,趴在山崖边,只抓住她的一只手。
他另一只手的五根手指深深地插进身边的石缝里,勾着凸出的石槽支撑全身的重量。“不要慌,我会救你!”
“我……知道你会!”悬挂在山崖上的她喘着气回答,巨大的风撕扯着她身上的雨披,那用羊毛和白麻混合织成的雨披被强烈的风鼓得满满的。
谢志宁紧抓着她,想将她拉上来。可是湿透了的雨披和她本身的重量,加上狂肆的风雨和嶙峋的山崖,使他无法着力,但他仍死死抓住她。
手臂下,锋利的石头刺穿了他的衣服,在他胳膊上拉出深深的伤口,可他不觉得痛,他所有的注意力都在她的身上,一心想将她拉出险境。
“快,用那只手抓住石头!”他大声对她说。
“抓不住,石头、太滑……”她仰起脸看他,可雨水和滚落的砂石让她睁不开眼睛。“放开我,不然,我会把你拖下来……”她费力地说。
“我绝不会放开你,我要把你拉上来!”他鼓足了劲再次拉她,可他用的力越大,手臂上的伤就越深,落到小珚头上、身上的砂石也越多。
“用脚在石壁上探探,也许能找到立足点。”他冷静地告诉她。
她照做了,可是她脚下踩到的地方又湿又滑,不是太硬,就是太松。“不行,我没法踩稳……放开我……”
“不!你放松身体,随着我来……”他大声说着再次用力拉她,可这次,不仅他胳膊上的伤被拉大,而且他的身子也开始向下滑,带来更多的泥土石块。他定住不敢动,害怕大石滚下砸伤她。
“不行……我太重……”她绝望地抬起头,却看到从他手臂上流下来的雨水是红色的,不由心头一震。“志宁,你受伤了?!”
“没事。来,再试一次,用你的两只手抓住我。”他对她喊。
“我……我没法上去。”她仰头看着他,脸上分不清是泪水还是雨水。“放手吧,别白白搭上你的命……”
“不许乱说,我的命和你的连在一起,这一辈子我们谁也离不开谁!”他急切地对她说,害怕她放弃努力,可是在一个巨大的闪电和雷声中她不仅没有抓紧他,反而挣脱了他的手。
“小珚!”他痛苦地大喊,却无法阻止她的手滑出他的手掌。
“志宁……不要……”她的声音被雷声履盖,她的身影被雨雾遮掩。他的心仿佛被猛地掏空了似地,趴在悬崖边发出椎心泣血的痛呼。
“小珚……”
暴雨如注,狂风怒吼,他的眼前是望不到底的森林峡谷。
吴小珚在纷纷扰扰的吵杂声中渐渐醒来。
最初张开眼睛的刹那间,她以为她死了,到了阴间地府,不然为什么这地方那么黑,身上也冷飕飕的,鼻子里也闻到一种怪怪的味道?
她静止不动,等待着,看会不会有什么样的厉鬼先来与她见面。
可是等了良久,什么都没有,倒是她的神智渐渐清晰起来,发现自己半个身子浸泡在冰冷的水里,她缓慢地往干燥处移动身子,虽感到头痛欲裂,四肢僵硬,但心里却很高兴。
我没有死?我还活着?!她翻个身摸摸胸口,想测试自己的心跳,却摸到湿淋淋的雨披,旋即想起不久前发生的事——她滑落山崖,为了不连累谢志宁而放开他的手,坠落在一片树木上,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我真的没死!她把手探入雨披,摸到自己的心跳,再摸向腰间,她心爱的宝刀还在。她终于确定她没有死,而是摔进了一个山洞里。
闭眼聆听,那纷乱的吵杂声竞是身边的水流声和头顶上的风声。
她想坐起来,可是身子软软的,头也晕痛不已,但与死亡相比,这绝对是她乐意承受的痛苦。
她伸出手想寻找支撑,却抓到一个冷冰冰、滑腻腻的东西。她吓了一跳,恐惧地想到自己是否跌进了深谷中的蛇洞里!
这个念头让她顿时浑身汗毛竖立,冷汗泠泠。
“呃,老天爷,我宁愿死也不要与蛇同xue!”她喃喃自语着坐起来,可是腿上忽然被什么东西重重一压,那冰凉的感觉令她发出一声惊叫。
“臭蛇,滚开!”她慌乱地将其抖落,从腰包里取出打火石,哆嗦了半天,终于打亮一点大光,可是火花一闪即灭。
光亮之后的黑暗,在她心理上造成的巨大恐俱感几乎令她崩溃。有一瞬间,她坐在黑暗中不能动、不能想,只有可怕的感——感觉到有千万条冰冷的蛇正向她逼近,她仿佛听到了令人作呕的“嘶嘶”声,看到了群蛇乱舞的景象。
她惊谏地移动,却又一次碰到那个冰冷湿滑的东西,心头大惊,她随手抓起身边一块石头往它砸去。“滚开!”
“铛”一声出人意外的脆响吓坏了她,她马上抱紧自己。
“志宁!”混乱和恐俱中,她情不自禁喊出他的名字,并获得巨大的安慰。
“志宁,我没有摔死,也绝不会被吓死,我要活着,要找到你!”
火,她要火,有了火,蛇就不敢靠近。她用爱支撑起正在瓦解的意志,勇敢地伸出手摸索,终于找到不少树枝,尽管潮湿,但它们确确实实是树枝,不是蛇!
她默念着谢志宁的名字,不知用了多长的时间,终于点燃一小堆火。
如同当年的人类始祖发现火而走入文明一般,当看到明亮的火光时,她恢复了冷静,光明带给了她足够的勇气。
她抬头打量四周,虽然视线模糊,但这里确实是个山洞,可是看不到洞口,洞壁凹凸不平,蛛网尘埃密布,不过从平整的地面到堆放整齐的木头、石闸、石桩、石柞和石碾来看,很久以前这里有人居住过。
她起身在洞中找来更多的木头,为没有发现蛇而暗自吁了口气。
这是一个很奇特的山洞,洞里有好多凹槽,她醒来时躺着的地方是条流经山洞的暗河,河上方是个类似翻履的船的料面木台,正对木台的洞顶似乎有点亮光,但很微弱,她看不真切。
她猜想,那里应该是她摔落洞中的入口,也许落下山崖后,她先坠落在洞外的树上,再落入洞中的木台,再顺着木台斜坡滑落河边……
想到那个可怕的过程,她为自己居然能毫发无伤地醒来,深感惊诧。
凄厉的风呼啸而过,随着一阵树木的“哗哗”声,强劲的风自顶上灌入,浑身湿透的她打了个寒颤,立刻将视线从头顶那令人恐俱的幽暗处移开。
她把潮湿的木头架到火堆上,湿木燃烧发出了浓浓的烟雾,幸好浓烟大多往顶上飘去,洞中并无令人窒息的烟。
在“劈劈啪啪”的木头爆裂声中,火焰越来越大,她坐在火堆边,解下身上湿透了的雨披,挂在火堆边的木架上,再松开绑腿,拉起裤脚烘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