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出去。”
安墨才刚转进观莲居,打远远地便听见主子的冷斥声,他暗叫不妙,小碎步的进到里边,迎面看见前些日子重回寝居伺候的洛荷,一脸委屈的两眼含泪,端着水盆子狼狈的退出来。
“发生何事?!”安墨压低嗓子问道。
“我想帮爷儿擦身……可是爷儿不给碰,还让我滚出去。”洛荷似被吓坏了,抽抽噎噎的回道。
说也古怪,明明仲烨说过,他并未碰过佟妍,可那段日子他却只肯让佟妍一人伺候,如今人也走了,他却不肯让丫鬟碰他的身。
清楚主子今儿个心情欠佳,安墨谨微小心的进了小厅,看见仲烨已穿戴整齐的坐在窗边的长榻上。
“爷儿,王妃请您上东院用膳。”安墨小心翼翼的代为传话。
“可有说是何事?”仲烨单手抚着胸口,面色比起往常有抹不寻常的苍白,双眉也微微并拢,眼神亦略显不耐。
“王妃说世子爷许久不曾到她那儿话叙,才让小的过来传话……”安墨不安的觑了觑主子,总觉不太对劲,忙问:“爷儿,您是否身子哪里不适?”
仲烨垂下眸,淡道:“没事。不过是旧伤发作。”
“伤口又疼了?要不,小的去请医官过来……”
“不必了。”似是嫌安墨吵,仲烨微恼的扬手,揉着疼痛日益加剧的胸口站起身。
他出了观莲居,一坐上步辇便闭目养神,比起往昔更要来得沉默寡言,安墨好几回都想问起佟妍的事,可往往话一出口便咽回肚里。
没人知道世子爷在想些什么。那时他驱离了不知廉耻妄想留下的佟妍,他还以为爷儿是真没对她动情。
不料,佟妍这一走,世子爷的性子日日越发暴躁起来,更不喜丫鬟近身,得知此事的王妃也着实烦心了许久。
一阵咯咯笑声自前方传来,一颗缝上了铃铛的流苏绣球在空中抛着,清脆的铃铛声响与甜入心坎的女子笑声相应和着,忒是勾惹人心。
安墨觑了觑步辇上的主子,见他毫无反应,一颗心越发忐忑了,只能按照王妃的吩咐,向抬辇的下人使了眼色,特意绕进了中庭的花园。
忽觉眼前有影子晃动,仲烨睁眼,反应敏捷的伸手抓住抛近的绣球,随后垂眸睐去,看见一名身穿玫瑰色绣蔷薇衣裙的貌美女孩,端着张娇丽甜美的笑靥,神情飞扬且骄傲,毫不回避的与他对视。
“那是我的球,还给我。”女孩向高高坐在步辇上的仲烨伸出手,口吻颇是娇气的讨要,目光不避讳地直瞅着他,眼底隐约可见一抹仰慕。
安墨硬着头皮演起了戏,抖瑟瑟的赔罪,“世子爷,是小的不好,没看见古小姐在院子里玩球,差点就让球砸中了世子爷……”
“古小姐?!”仲烨淡笑,端详起那女孩的眉眼,“可是古尔札将军的女儿?”
“不错,古尔札将军便是我父亲。”古丽儿一脸自豪的接话。
“古将军远驻在漠北,他的女儿怎会在王府里?”银蓝色的眸子转向了安墨,俊颜虽是噙着一抹淡笑,口吻却是冷极。
“启禀世子爷……”安墨的嗓子已经在发抖,“将军夫人近日返回骥水探亲,王妃便将古夫人与古小姐一并请到府里作客。”
仲烨掩下眸,嘴边的笑浮上一抹讥诮。古尔札独揽漠北的军机大权,又是皇祖母的外戚,母妃心中盘算着什么,他岂会不知?
“你就是仲烨吧?我常听长辈们提起你,一直想瞧瞧你是什么模样。”古丽儿是标准的官千金,谈吐间尽显骄纵之气,许是出身武官之家,说起话也颇是直爽畅快。
仲烨将绣球往回扔,她愣了下,举手接住,见他别开了眼,似对她了无兴趣,她不禁微窘的发恼。
“喂,我在跟你说话呢,你怎么不理人!”
“安墨,你特地趁我不注意的时候,绕进了这园子,还真是用心良苦。”仲烨讥讽地睐了低着头的安墨一眼。
“世子爷,小的……”又怕惹怒了主子,又不能得罪主母,安墨当真苦不堪言啊。
“喂,仲烨,你没听见我说话吗?”眼见自己被仲烨无视,古丽儿心火陡燃,不顾丫鬟的劝阻,将绣球砸向了仲烨。
仲烨面色清冷的直视前方,袖子一扬便将绣球挥了开来,嗓音极冷的道:“还不走吗?在等什么?”
“是。”安墨在心里暗骂那古小姐太骄纵,根本入不了主子的眼,害得主母白白安排这场偶遇,也害得他回去要遭罚。
“当真是可恶至极!你算是个什么东西,凭你也配这样对我?!”古丽儿不死心,跟在步辇后方拉尖了嗓子娇斥。
仲烨置若罔闻,重新合上双目,气沉意定。
怎料,古丽儿见手中无物可掷,一时羞恼至极,竟然捡起脚边的石子便朝他的背影丢去。
“小姐!”一旁的丫鬟惊呆了,尚来不及拦,只能睁眼尖叫。
“世子爷,当心!”安墨回首一瞥,连忙喊声示警。
仲烨方侧过脸,那石子正好擦过了脸庞,划出了一道血痕。
见状,抬辇的下人也慌了,连忙将步辇放低。
古丽儿脾气一上来,谁也拦不着,在众人尚且来不及反应过来之际,她已奔至仲烨面前,纤手扬高便想给他一巴掌。
却不想仲烨猛然一记擒抓便扣住了她的手腕,将她狠狠甩了开来。
古丽儿跌坐在地,玫瑰色裙摆压成了一圈圆,先是呆睁着眼,随后便抽抽噎噎的哭出了声。
“仲烨,你居然敢这样对我!我可是湍王妃亲口订下的世子妃,你未来的媳妇儿,你就是求神拜佛,也找不着比我更好的——”
求佛祖开恩,将小妍还给我!
烨双膝跪地,求着莲花座上的如来佛祖,嗓音铿锵如雷,足可震撼天地。
只见佛祖拈花微笑,道:“小妍已经入了仙册,归为我莲花座下的弟子,早已超脱了凡人情爱,你亦不属于天界,两人各自殊途,实不该再有接触。”
烨不愿听从,跪在莲花座前足足千日,直到佛祖叹息,心生悲怜,遂将一株“岁凋”赐给他。
佛说:“一个善因,能结下善果。凡人情爱是足可焚城的业火,如若不能解开你的执着,必定将会种下一个恶果。是时,待至“岁凋”花开,你等待的善缘便会跟着结下善果。”
烨抱着“岁凋”,撑起了早已溃烂的双膝,背脊依然挺直如剑,每一步都是坚定如铁,从不向谁低头的他,低眉垂眼向佛祖言谢,而后,他返回了地狱,开始了漫长的等待。
日日以思念喂养那“岁凋”,只等待花开之时,神佛承诺下的因缘定会开启——
“仲烨!你不配!”古丽儿骄纵的哭嚷声,震醒了恍惚失神的仲烨。
他按住剧痛如刀绞的胸口,眼前蓦然一片黑雾掩目,颀硕的身躯单膝跪地的低了下来。
“世子爷!”安墨上前欲搀扶,冷不防的被仲烨挥开。
“别碰我。”仲烨扬眸,那凛冽如刀锋的银蓝色眸子彷佛非人之瞳,肃杀戾气满溢而出,只消一眼淡扫过在场众人,所有人俱是一颤,惊骇得发不出声。
就连娇蛮任性的古丽儿也被吓飞了魂,呆睁着眼,小嘴微张,泪水挂在眼角不敢掉,彷佛连怎么呼吸也忘了。
他缓缓直起身,单手紧按着胸口,朝着观莲居的方向走去,走得那样急,那样猛,脚程之快,几乎令众人震愕,心生一个惧问:那是一个寻常人会有的吗?
疼痛,如一剑劈过,撕裂了他的胸口。
仲烨一路行来已是汗水淋漓,俊颜痛苦的扭曲着。
他跌跌撞撞的进了房,挥开了桌几上的茶盏,上好的瓷器碎了一地,他抬足踩过,碎瓷插入了靴底,刺进了肉里,他也浑然未觉。
他似将死之人,踩着摇晃欲坠的脚步,走到雕琢龙飞凤舞之姿的妆台前,那传自胸口的灼烫之感如同炮烙之刑,教他疼痛难耐,不由得伸手扯开了衣襟,似要挣脱伽锁般的撕开里头的白色中衣——
铜镜里倒映出他苍白如纸的痛苦脸庞,亦照出他雄浑平坦的胸膛。
心窝处的那道旧伤疤已扩散,足足有一个巴掌那样大,色泽也略淡,成了浅色的绯红。
疤痕晕成了一圏又一圈的花状,上头似有密密麻麻的纹路,彷佛正诉说着一个关于等待的千年——
岁凋,已开。
开在他的心口上,开在这具凡人肉躯上,佛祖承诺过的因缘,亦将随着这具肉躯的生而生,因这具肉躯的死而死。
他望着镜中的自己,那张绝美的脸,汗水滑过眼际,扎疼了眼,他却瞬也不瞬的瞪着。
倏然,脑中有一道苍老的声嗓喃喃吟咏,先是幽幽缓缓,后逐渐拔高尖锐,他伸手捧住疼痛欲裂的额,一口银牙咬得死紧,承受着这痛。
当剧痛撕裂了他所有的思绪,当那声吟咏逐渐在脑中淡去,当他猛然睁开了眼,瞪着镜中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孟婆在迷魂汤里所施下的缚咒,破除了。
被咒文层层封印的记忆,一瞬苏醒。
他垂下眼,望着开在胸膛的那朵岁凋,关于百年前、千年前的记忆,亦如心口统放的岁凋,涨满了他的心。
千年之前,他本是看守阿鼻地狱的修罗将军,无血,无泪,无欲,无求,日复一日镇守着那座炼狱。
适逢冥间的鬼将群起叛变,他吃立不动,镇守于地狱大门,手持龙髓骨刀,血刃无数妖吏鬼卒。
那时,地狱血染成海,几无宁日,黑发修罗一战成名,从此无人胆敢近身,或者直视他那双如同凝结成冰的银蓝色眸子。
偏偏,那本被镇压在阿鼻地狱,遭受业火鞭笞之刑的双身罗刹,竟让叛变的鬼将放出。双身罗刹阴狼亦狡猾,惟恐地狱不够乱,一连又放出了许多被囚的妖兽。
然后,那抹迷失方向的干净魂魄——小妍,便这么闯进了那座炼狱,更遭双身罗刹利用,成了要挟他的人质。
不料,不曾失手的他,竟被双身罗刹的阴险算计,一时错手杀了那抹纯净无罪的魂魄,那一瞬的震愣,也让双身罗刹成功逃脱,失去了踪影。
他亲眼看着女孩在怀里溢血断气,魂魄俱灭,那双盈满恐惧与忧伤的美眸直直望着他,彷佛无声问着他,为何要杀她……
修罗本无心,无痛无泪,可当他抚上女孩的脸,感受到她死前的惧怕与无辜时,空洞无情的心竟被撼动了。
他抱起女孩向地藏菩萨求情,菩萨却言祂无此能力;他不死心,闯上了西方极乐净土,跪求如来佛祖为女孩重新养魂。
佛祖慈悲,加上女孩本就不该遭遇此劫,允了他的请求,以因果池的莲花为小妍养魂,后又收她为弟子,名列仙册,成为一小仙子,负责看守莲花座。
他返回冥界,镇压了一众叛逃的地狱鬼将,并将被释放出的妖鬼纷纷砍杀,短短一日之间,冥界近乎过半的鬼吏鬼将尽被灭绝,尤其是他负责镇守的阿鼻地狱几乎要被净空。
他的煞气太重,此后有好一段时日,道行过浅的鬼差或夜叉,只消走近便堪受不住,争相走避。
此后,阎王便将他迁至孤寒地狱,以一身修罗煞气镇压,负责审讯十恶不赦的厉鬼,成了冥界的一小阎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