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三小姐大概还不知道令狐南的真正身份,因为,她仍唤他“表哥”,那一天,她躲在树后,听得分明。
于是,她画了一幅令狐南的画像,在他们订亲的那一天,亲自送往绿柳堡,当着杨三小姐的面,说这就是她失踪已久的丈夫。
当时,她带着幸灾乐祸、隔岸观火的心情,很想看看杨元敏的反应。仿佛只是想让对方稍微不快,没有太多恶意。
然而,她错了。
她永远都记得杨元敏当时脸上的表情,震惊、痛楚、难以置信……这样水晶般单纯的女子最受不得欺骗,她知道。
报复的快感瞬间而过,随后,她不禁歉疚。
万万没料到,杨元敏性情这样刚烈,当场坚决退婚,压根不希罕那太子侧妃的头衔。
是她亲手斩断了这段大好姻缘,只因心魔作祟……
令狐南应该不会放过她吧?果然,当天傍晚,他寻到了她所住的客栈,一脚踢开了她的房门。
她静静坐在房中,从未见过他如此愤怒,甚至比他祭拜荣嫔那天的脸色更加吓人……
“殿下来了,”她维持着僵硬的微笑,“涟漪给殿下请安--”
“公主不待在京里,怎么跑到棠州来了?”令狐南盯着她,低哑质问:“有人知道公主擅自出京吗?”
“特意来瞧瞧殿下纳的侧妃啊,”她虽然满怀歉意,却忍不住负气道:“若非本宫亲自前来,还不知道殿下另结良缘了呢。纳妾难道不须本宫同意吗?”
或许,她对杨元敏愧疚,可是对他令狐南……她实在不觉得自己有哪里对不住他。
“公主是在怨恨我吧?”他沉声说:“我知道,这些年冷落了公主--但公主何必连累无辜的人?”
“我只是想看看她的反应……”庄涟漪说得有些心虚,“却没料到她的反应如此之大……”
“若换了别的女子,知道我的身份定会兴奋不已,但元敏,她是例外。”令狐南语气中忽然凝聚无限辛酸,似体力下支,颓然坐到椅上。
听说,自那日后,杨元敏就病了,他守在榻前悉心照顾,累得连续几日不得好眠。看他双眼通红,脸色青白,就可知杨元敏在他心中多重要,他又有多心痛。
庄涟漪不由得鼻尖一酸,捧过一杯热茶,递到他手里。
她已经习惯了他这样的沉默,每次面对她,话说不上三句,随后,就是这死寂般的沉默。
可笑啊,他们甚至连架都吵不起来,如何做正常的夫妻?
她暗自叹一口气,纠结在胸中的郁闷,仿佛纡解了。
凡事看开了,也就好了。
这一回,他却没有拒绝她,默默饮了茶。人在脆弱的时候的确需要一点安慰。
“殿下有没有想过,早一点告诉她,反而是好事,”庄涟漪犹豫道:“成了亲后,她会更加怨恨殿下吧?”她不知自己哪里来的好心,居然劝告他。
可她不得不承认,有时候自己是有一点点伪善。但这一次,她的确发自肺腑,就当是……给他的临别赠礼吧。
“我就是怕她不肯,所以才瞒着她……”令狐南自嘲,“以为等到木已成舟,一切就好办,可是……我也没料到她脾气这么大。”
这还是第一次他对她敞开心扉,似乎终于把她当成亲人,可笑之处在于--他是为了别的女子。
茶水雾气氤氲,让她思绪一阵迷茫。
“殿下……”她忍不住想问:“假如、假如我不是狄国公主,我跟周皇后也没有任何相似之处,殿下会待我如何?”心中曾经假设过千万次,也猜测过千万种他的答案,没料到有一天,她居然鼓起勇气亲口问他。
“可你确实是狄国公主,也确实像周皇后,”他抬眸实话实说,“曾经,我试着接纳你,可一看到你这张脸,想到你的身份……所有的浓情都化为薄凉。”
薄凉?呵,好恰当的词,原来,他自己也意识到了。
所以,他一直待她客气,就算她毁了他与心爱女子的订婚之礼,他也只激愤地责备几句,又恢复了相敬如“冰”。
他把奇珍异宝堆到她面前,让她掌管东宫诸物,只为稍稍补偿她吧?
或许,杨元敏不出现,她再靠近他一步,再放多一点耐心,他终究会接纳她的……可是,一切没有假如。
他们,终究是错过了。
庄涟漪的神志顿时清醒起来。回想来到棠州的这些日子,她浑浑噩噩的不知干了些什么,她真的还在乎令狐南吗?
不,她在乎的,只是一个答案。
她与令狐南,仿佛一首断弦的乐曲,只一半就戛然而止,她想听到结果,听到最后一个音符踏踏实实地落下。
这一刻,她终于可以完全放手,不带任何遗憾,亦不带任何怨念。
“我要回京去了,”令狐南忽然道:“你与我一起吗?”
“杨姑娘不是还病着?你这就回京?”她微愕。
“守着也是白守,她醒来看到我,只怕会病得更重。”他涩笑地摇头,“明儿个我派马车来接你,你是北狄公主,最近棠州又不太平,不能出什么岔子。”
她还想再说什么,却见他已经站起来,径自推开门,两人却同时一愣--司徒容若正站在门外。
是了,他应该会在这,方才令狐南进来的时候,他应该就看见了。不知方才那一番话,他是否也听见了?
“先生在此?”令狐南微怔片刻,便什么都明白了,“呵,对啊,公主怎么可能独自南下,自然是先生作陪了。”
司徒容若不发一言,只对着他微微躬身。
庄涟漪注意到司徒容若的脸色是前所未有的苍白,与他的白衣相映,仿佛一抹影子,虚得好不真实。
别再把我忘了。
那天在车里,他一边吻着她,一边这样说。
方才,她与令狐南说话那般全神贯注,算不算把他给忘了?
庄涟漪心中一阵紧张,猛地发现,原来自己犯了一个大错。
琴声从他的房中传出,正如此刻的月光般冰冽,恍若述说着淡淡愁绪。
这首曲子她曾听过,那一年,那个黑衣人威胁她时,他曾用此曲濯尽对方的杀气。
事隔这么久,如今再次听到,却有了不一样的感觉。
平静依旧,却带着寒意,从前的琴音涓若春水,此刻却冷若冰泉。
庄涟漪知道他生气了。不同于从前,就算盛怒仍会理睬她,这一次,他居然可以一整夜不与她说话,自顾自的弹琴。
她忽然好怕,因为这不曾有过的恐惧,即便在去国怀乡之时,即便是被黑衣人威胁之时,她都不曾像此刻般颤栗。
“若--”她站定,怯怯地唤他,“你真的……不理我了?”
琴声忽停,他抚住微颤的弦,垂眉良久,才缓缓吐出一口气。
“是公主忘了容若。”他轻声回道。
“我错了--”她连忙扑上前去,伏在他的膝畔,撒娇道:“若,原谅我这一回,就这一回,好吗?”
“假如公主心里念着容若,为何要去毁坏太子殿下与杨三小姐的婚事?”
“我……”她该怎么解释?告诉他,只是一念之差吗?
“假如公主心里念着容若,就不会到了棠州之后,每日魂不守舍,我行我素,什么也不告诉容若。”
她无从狡辩,只能沉默。
的确,她最近一连串的反常他早已看在眼里,已经够忍耐了。
“公主想说什么?”他看她朱唇微启,却抢先一步道:“别说什么心魔作祟、一念之差,容若知道公主真正的心思。”
“你知道?”她胸中心儿狂跳。
“公主……还是在乎太子殿下的吧?”
他忽然笑了,笑得灿若繁花,却凄凉无比,给她一种触目惊心的刺痛。
“你怎么可以这样说?”庄涟漪猛地起身反驳,“如果我还念着他,为何要跟你……跟你……”喉间哽咽,一时说不下去。
他怎么可以怀疑她的真心?身体都交给他了,他还不相信她吗?
“也许连公主自己都不知道,”他语气依旧淡淡的,“其实无论何时何地,太子都是公主心中的首选,就如方才,如果太子殿下的语气中尚有半分转圜的余地,公主会对他死心吗?”
庄涟漪一怔,霎时无言以对。
他有一半说中了,无论何时何地,只要令狐南出现,就会干扰她的心神。
她执着地认为自己对令狐南的爱慕已经淡了,执着地说死灰不可复燃,但事到临头,她还是那般嫉妒。
假如真的心如死灰,她何必对杨元敏做这些无聊的事?既然做了,就说明那并非单纯的戏弄与报复。
司徒容若比她更了解自己,了解她的喜怒哀乐,了解她的心藏在何处……所以他才会如此生气。
“这首曲子,公主知道是什么吗?”他冷不防的问道。
“什么?”她意外话题的转变。
“这首《长河水》是荣嫔娘娘身前所做,”他十指摸索琴缘,“我无意中觅得曲谱,细细品学,发现荣嫔娘娘真是个心境澄澈的人,难怪齐帝如此爱她。那天晚上,我也是利用了这首旧曲,让齐帝心软。”
“你是说……”庄涟漪瞪大眼睛,“那个黑衣人是……齐帝?”
“难道你听不出他的嗓音?”司徒容若浅笑,“闻不见他身上的龙胆香?”
她摇头,对此毫无印象。
当时,她吓得全身僵直,哪里还顾得了这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