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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灵正传 第3章(2)

  阴云笼罩四野,冷风疾吹,尘沙飞扬,这种天气并不适合出门。

  「裴迁,你怎么不说一声就走了?」胡灵灵换了一身俊俏的红衣劲装,紧跟在裴迁身后喋喋下休。

  「我跟邓天机说过了。」裴迁背着包袱和长剑,目视前方。

  「我是说,你没跟怜香道别。」她在他身边跑着,不忘趁机猛戳他的手臂。「人家怜香姑娘很喜欢你耶,她爹也想留你下来,保你当个衙门大大的武官儿做也不要?那你就不必背着这把剑到处流浪,还能娶得美娇娘安定下来,顺便仗着官威鱼肉乡民……呵,不会啦,你这人正气凛然;不对,你有正气,就不会放走大贼头……」

  裴迁任她去说,只管走他的。打从他解了她的穴道,她就缠住他,在他耳边唠叨个不停。

  「裴迁,别走这么快嘛!你这样一直往南走,是要走去哪里?」

  走去哪里?裴迁缓下脚步,望向天边沉重的暗云。天地之大,原野茫茫,四面八方都可去,但他到底要往哪里去?

  「你回洛阳吧。」他收回视线,回到那双灵动的眸子。

  「我家又不在洛阳,我家……」胡灵灵差点指向遥远的姑儿山。

  「你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去。」

  「谢谢,不用了。」胡灵灵也搞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跟着裴迁走,手一摆,袖子垂下,一见到手腕上的红痕,满腔怒气又上来了。

  「你看看!你是螃蟹哦?几根指头像大箝子似地,你有那么大的手劲捏我,怎么不去捏大贼头?」她将双手举得高高的。

  裴迁凝视她手腕上的伤痕,记忆浮现,他果然捏过她好几回。

  「抱歉,我早该发现的。」他解下包袱,从里头拿出一个小盒。

  她赌气不接受道歉,杏眼圆瞪,站得直直的,看他要如何解决。

  他先帮她挽起袖子,仔细摺了两摺,打开盒盖,以食指挖出一坨黑黑绿绿的烂泥,再以左手扶起她的右手臂,为她涂抹膏药。

  药泥清凉,他细细地为她抹拭,略施内力将药效透进她的肌肤。她感到手腕伤处热热凉凉的,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舒适感。

  右手抹完,他又扶起她的左手臂,照样做一遍。

  他默默地为她抹药,寒风依然狂啸,吹乱了他的头发,却吹不动他那凝结冷肃的神情,更吹不开他紧皱的浓眉。

  胡灵灵很想抓乱自己的秀发。这些日子她是怎么了?她应该修心的,可是她刻意不化掉瘀痕,一路巴巴地跟着他,就是想让他看她的手腕;出一口恶气吗?

  神仙何必跟凡人计较?唉!她入了人界太久,沾染上俗世的习性,既不清心,又将她的道行拉得往下沉沦,她一定得离开人界了。

  虽然她不明白裴迁和陆岗的「父子」关系,但这真的不关她的事。陆岗劫数未到,她抓不了贼也是天意,不必跟裴迁呕气。

  「大概一天就会消肿。」裴迁终于抹完药膏,语气歉然,放下她的手,再为她拉直袖子。

  「好了,我回家去了。」胡灵灵刻意不看他,大跨步往前走去,爽朗地一挥手。「你别送,别跟来,千万别跟来喔。」

  别了,从此跟大个儿没有牵扯,她不回头,不再去想,快步离去。

  冷风扑来,像刀子似地划割她娇嫩的脸庞。真是见鬼了!她往西走,这寒冷的东北风怎么老往她前面刮过来?

  人的两只脚实在太慢了,她立刻就想变回大红狐,纵放四蹄加速奔回姑儿山,可是……心里的罣碍让她回了头。

  她猜对了,裴迁果然远远地跟着她,见她停下,他也停下。

  唉,以他「大侠」的作风,势必要护送她安然返家才会罢休。

  她扭回身子,继续疾走,却刻意往山里走去,准备用掉他。

  她的速度很快,但她能感觉他的轻功也很快。山雨欲来,青山苍茫,放眼看去,尽是寂静的山头和掉了黄叶的枯树,不见飞鸟走兽,更不见人影,仿佛这片大地只有不知为何而疾走的他们两人。

  她心中生起许多杂念。明明可以施法让他忘记她,从此各奔西东,她却让他猛追,是仍然放不下他捏她的气恼?抑或……不忍见他的孤独?

  不,他那么一个大个儿,随便往任何地方一站,那高大魁梧的身躯都很占空间的,他一个人都有她两个人大了,怎么会孤独呢?

  然而,身形再怎么大:心还是只有一颗,人也是只有一个;天大地大,再大的大个儿也显得形单影只,更别说他身体里面那颗小小的心了。

  他的心似乎是封闭起来的,没人知道他的心思……

  唉唉唉,她干嘛在帮他为赋新词强说愁呀!

  细细凉凉的雨丝飘拂过她的脸颊,她甩甩头,吸了一口冰凉的空气,从袖子里摸出一柄纸伞,打开,正好挡住倾盆而下的大雨。

  大雨来得正好,天色也暗了,阻断了周遭视线,她正考虑是直接变为狐身淋雨回去呢,还是等大雨稍停再走——

  「哇啊!」突然一只大手伸了过来,吓得她尖叫。

  「雨势太大,得找个地方躲雨。」裴迁接过她的伞柄,左手自然搂住她的腰,微一使力,带着她往前走。

  「喂喂!我躲雨躲得好好的,你来抢我的伞呀——」

  胡灵灵住了口,抬眼一瞧,她仍躲得好好的,裴迁将整个伞面往她这边遮去,自己大半个身子却露在外面。

  初冬的雨,带着冰寒的针刺痛感,她虽然躲在伞下,但因风强雨大,不免还是感觉寒雨冷冽。

  雨水冲刷,脚底山路一下子变成烂泥巴,她却足不沾地的让裴迁抱着走山路;她的脸抵在他的胸膛,一点也不觉得冷,甚至还满舒服的——嗯,她很好心的,就成全他英雄救美的心意吧。

  也不知跑了多久,她几乎快睡着了,裴迁的声音传入了她的耳朵。

  「暂时在这山洞躲雨吧。」

  她睁眼一看,差点哑然失笑。这哪是山洞!不如说是两块大石头的接缝凹洞,堪堪只能容两个人挤身进去。

  天黑了,整座山轰隆隆地下着大雨,谅裴迁功夫再好,也找不到更好的地方躲雨了。她笑着挤进山洞,再拉裴迁进来。

  「喂,再进来一点啦,别淋湿了。」

  裴迁为了不让身后的包袱和长剑挤到她,只好挨在她身边,手上仍撑着油纸伞挡住雨势,忧心仲仲地看着黑暗中的大雨。

  「胡姑娘,你还好吗?会不会冷?」他转头问道。

  胡灵灵正待回答不冷,话到嘴边却转了个弯,在黑暗中露出一抹作弄的笑容。「如果我说会冷,你要如何?」

  「以你的内功修为,调息运气即可保暖。」裴迁一本正经地道。

  「人家的内功在赶路时都耗尽了。」她故意倒在他身上,哀怨地道:「呜,天这么黑,雨这么大,人家又饿又冷,你说该怎么办?」

  「我包袱里有饼。」裴迁略为迟疑。「恐怕都淋糊了。」

  「你那是猪油煎饼,我才不吃。你忘了呀,我吃素。」她又唉声叹气地道:「这里黑漆漆的,我好怕。哼,要不是躲你,我何必走山路!都是你啦,我根本不用你保护,你却跟来,人家——」

  「胡姑娘,得罪了。」

  「哎唷!」她正说得头头是道,怱然他的手臂就绕过腰际,大掌按上她的后背,源源不绝地灌注内力,两个人也更紧密地贴在一起了。

  「我用内力保护你,支持你的体力。」

  「呵。」原来这就是他为她御寒的方式。

  胡灵灵贴着裴迁热呼呼的身体,嘴角扬得老高;她就是想看这个过度正经的大个儿会如何「保护」她。

  微小的疑团在心底逐渐发酵变大。若不是她,他对其他姑娘也会这样吗?嗯,应该会的。这人有浩然正气,喜欢济弱扶倾……然而,再怎么正义凛然的大侠,能否抵挡得住生而为人最原始的天性?

  雨水沿着山壁流下,像是在洞口冲就一道小瀑布,她暗念咒语,布下结界,让小瀑布离开两尺许。反正乌漆抹黑的,裴迁也看不到。

  「将伞扔了,这雨水打不进来。」她娇嗲地道。

  裴迁稍微拿开纸伞,确定雨水不会溅湿他们,才将伞放下。

  「你哪来的伞?」他有一个最大的疑问,明明见她两手空空。

  「捡到的。」她随便回答,故意抖动身子,不胜娇弱地道:「裴迁,别管伞了,人家好冷喔,我想躺下来,可这洞好小,叫我怎么睡?」

  「我扶着你,你尽管睡。」他另一条手臂也环抱过来。

  「嘻。」她放松了身躯,更往他怀里蹭去。

  她很得意,真是一举两得,既能试探人心,又能为自己取暖。

  什么法力都抛到一边去了,现在的她,只是一个普通的畏寒姑娘。

  他的内力透过指掌,缓缓地流遏她的全身,就像一股细长的温热流水,温柔地抚按她冰凉的肌肤;而他天然会发热的胸膛,她已经「用」过很多次了,这回她更食髓知味,刻意将半张脸蛋钻进他的衣襟缝里,深深吸闻他男人独有的阳刚热气。

  这是什么感觉?记忆悠悠,五百年流逝而过,她竟然找不到类似这样的回忆。

  当她还是一只幼狐时,她和兄弟姊妹挤在一起吃娘亲的奶;或许,她曾感受过温暖,可她爹嫌弃她的大红毛色,将她叼起,丢在一旁受冻。

  她曾抱过自家小弟,那时她将他从猎人的陷阱里救出来,他一只可怜兮兮的小白幼狐,才出生一个月,淋了一夜的雨水,冷冰冰的,她抱了他整整一日,又施咒又灌药的,这才让他恢复了体温,从此跟着她修行。

  当她变身为人时,目的只是为众生奔走,积她的功德,即使身边经历过无数的人间男女,但她只看到他们的软弱、贪婪、病苦,她从来不知道当人有什么好。

  她没想到,人有血有肉,是热呼呼的,在这个寒冷的山中雨夜里,能给予她全然的温暖和安心。

  她怀疑自己是否着凉了,不然怎会如此冀求他的热度?

  「裴迁,我身体是不是很冷?」她抬头问道。

  她吹气如兰,直钻他的鼻孔,他绷紧了嗓子,回道:「不。」

  「你声音怎么怪怪的,好像想咳嗽?」她喊声糟,他可别又生病害她损功德,当下便伸手抱住了他。「你帮我取暖,我也帮你取暖。」

  「胡姑娘。」他的声音更紧绷了,大大喘了一口气。

  「咦,你下面?」

  两人紧密相贴,几无缝隙,他突然跑出来的硬物让她吃了一惊。

  转念间,她立刻明白那是什么:心里却无试探成功的欢喜。

  她悠游人界,除了行善做功德,也喜欢处处试探人心,藉以证明神仙绝对是比人高明的;她以同样的目的试探裴迁,就是想揪出大侠的弱点,更想证明世间没有坐怀不乱的柳下惠,凡人的本性皆是低劣的。

  可证明人是卑劣的又如何?他本意为善,却让她试探扭曲,硬是将他转变为见色心起的登徒子,她这种操弄人心的神仙又高明到哪里去?

  她仰着脸,注视冷汗涔涔的他;她知道,他在克制自己的欲念,没有男人温香软玉在抱还能无动于衷,正气大侠也不例外。

  她快意了吗?不,她一点也不高兴。

  她放下双手,打算向后退一步,但后面的山壁挡住了她。

  「我很抱歉。」裴迁察觉她的退避,立即跨出山洞。

  结界只能挡雨,不能挡他,她眼睁睁看着他跑进大雨里。

  果然是个正气凛然的大傻瓜!雨水又冷又大,他的衣裳一下子就淋得湿透贴在身上,头发也披散下来,看起来十分狼狈;她轻叹一口气,捡起纸伞,走进大雨里。她的功德要紧,千千万万不能再让他闹出病来。

  「喂。」她拿指头戳他的背,突感一股强烈的力道从他身上鼓动而出,将她震弹了开来。

  吱!在她被摔成肉饼之前,她本能地旋身打滚,变回大红狐,再以四脚稳稳地落下地。

  臭裴迁!死裴迁!去你的裴迁!没事拿什么内力震人?她双眼瞪得大大的,张牙舞爪,很想上前咬他一口。

  算了,老娘不吃荤。她转身奔离而去。再见!她要回姑儿山修行了。这回她真的真的真的永远永远永远……离开大个儿了。

  *

  跑进滂沱大雨的那一刹那,裴迁觉得自己好卑劣!

  她畏寒发冷,寻求他的帮助,他怎能对她生起非分之想呢?

  上回她帮他治病时,娇嗔地要他还她清白,在那个当下,他唯一浮现的念头就是娶她。

  他想不到其它方法可以还一个他抱过、摸过的姑娘清白,他是真的打算娶她,即使她泼辣任性,即使她大胆豪放,即使她过于艳丽妩媚容易招惹男人,即使她不像是一个好妻子……

  他想要一个家。

  娶妻生子,安定生活,这是一个多么平凡的心愿,多少人就这样度过一辈子,唯独他从来不敢想。

  若她答应嫁他,他发誓,他一定会疼惜她、真心待她;她喜欢唠叨,他会忍着;她爱任性乱跑,他就跟在后面保护她——只要她愿意嫁他。

  呵,明知她逗弄他,他当时怎么就认真了?而且在刚才的黑暗拥抱里,他甚至痴心妄想因此让他名正言顺地娶她为妻。

  可恶!卑劣!无耻!他在雨中痛骂自己,他是想女人想疯了吗?

  他愤怒!他激动!他无奈!他有满腔说不出的郁闷,想喊,喊不出,想哭,没有泪,在漫天倾泻而下的大雨里,他体内奔腾的真气不断窜流,他就像一只鼓胀的皮球,若不出掌宣泄,必会气血爆裂而死。

  蓦地,全身真气从背后迅速流出,好像有什么东西碰到他而弹开,同时也完完全全承受了他巨大无比的真气。

  「胡姑娘?」他震骇万分,立刻回头。

  晦暗的雨夜里,隐约看到泥地掉着一把伞,他再往洞里摸去,里面没有人。

  「胡姑娘,你在哪里?」他一颗心提得老高,深怕她被他震飞了。

  他开始搜索,急欲找她出来,怕的是她已伤重到无法回应他……他心情陡然失落,感到极度空虚,万一她怎么了,他会愧疚一辈子。

  「胡姑娘!胡灵灵!胡灵灵!」

  他拚命呼叫,从山洞附近找起,越找越远,越走越惊心,一会儿怕错过她,一会儿怕她掉进山沟,种种胡思乱想不断涌现,让他难以平静,加上夜黑大雨,山径泥泞难行,任他武功高强,几次也差点滑倒。

  「胡灵灵!」他以内力传声大喊,希望她能听到。

  听到了!

  大红狐停下四蹄,仰头倾听,没错,是在叫她。

  她定在原地,一时不知该怎么办。

  奇怪,她为何踌躇?不是向前,就是回头。想回家就往前跑嘛,怎么她就像被钉子钉住似地不动了?

  唉!既然踌躇,表示她并不那么急于回家……那个笨裴迁呀,他凡人的视力如何在黑漆漆的山里找人?别掉下山谷就阿弥陀佛了。

  转念之间,她变回了人身:心情很懊恼,却又有着莫名的期待。

  「喂!你呼喝什么?叫魂啊?」她往回走,也大声呼喝。

  「胡姑娘!」裴迁惊喜地循声跑来。

  「不是我还是鬼吗!」她没好气地叨念道:「你前头有树啦,小心撞得满头包。这林子像个迷魂阵似地,真不是人待的。喂!别撞过来。」

  「真的是你!」他闻声辨位,站到她面前,想要伸手摸她,但还是忍住了,不敢去碰触她,又赶紧问道:「你没受伤?」

  「我好得很呢!可刚才差点就被你震死了。」她抱怨连连,不吐不快。「你呀,练功好歹也说一声,别动不动就震出内力,要是有只狐狸从你身边跑过去,不明就里被你震到阎罗王那边去,你可就造杀业了。」

  「你没事,很好。」裴迁没理会她的说教,只是不断地搓着手掌道:「没事了,很好。没事就好,很好,非常好。」

  高兴成这样?胡灵灵瞪住难得语无伦次的他。老天又没打雷劈他,怎么他好像变得痴痴呆呆的?

  咦?他在笑?咱不苟言笑、只会皱眉头的裴大侠冲着她笑?

  天哪!一定是她被大雨淋昏头了,她要回山洞躲雨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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