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迁已在此盘桓两日,本想再向西行,听人说有一座玉姑祠很灵验,他便向城西郊行来……是西边啊。
向西行来已有一个月,他并不期望能立刻找到她,还抽空抓了一个江洋大盗,但他时时不敢忘的,便是为那张符念咒加强灵力。
阵阵香味吹来,他闻得出有花香、草香、树香、檀香、女人脂粉香;再往前定去,只见一溜低矮白墙,里头的桃花林一览无遗,还有许许多多提了香篮的善男信女,看来这里就是香火鼎盛的玉姑祠了。
他踏进大门,仿如立刻走进了桃花源,落英缤纷,花飞花舞花满天,各色桃花绽放枝头,红艳艳的,粉嫩嫩的,为这座庭园增添不少活泼生气;红男绿女来来去去,有的形色匆匆赶上香,有的悠闲坐在树下陪小孩玩耍,还有人摆摊卖平安符和香包。
这里真不像是庙宇。他收回目光,踏上青石板,朝向正前方挂着「玉姑祠」的小庙走去。走了几步,忽然心头大震。
他旋即回头,从第一块青石板踏下去,走一块,数一次,直到走完九九八十一块青石板,他也站到了庙门口。
他平息已久的心情激荡不已,抬头看去,里头供奉一尊仙女塑像,眉清目秀,只能用美若天仙来形容她的姿色,但她不是灵灵。
他先不进庙,而是大踏步绕到了小庙后头。果然有一个小门,他穿门而出,就看到一片青翠翠的竹林。
他再也按捺不住激情,跑入竹林,仰头看去,尽是清凉的绿意,翠竹高耸,直入青天,仿佛巨人似地撑住了一片天。
白云悠悠,绿竹苍苍,他闭起眼,感受清风吹拂,风过竹林,掀起了海潮也似的回响,竹子互相挤撞,这支嫌那支胖,那支嫌这支碍眼——
格,格,格……她是这么形容竹子相撞的声音。
「啊……」他长长吁了一口气,眼眶红了。
灵灵啊!终于找到你了。
*
裴迁忍住心头激动,拿香凑上烛火,为自己点燃一束馨香。
这就是灵灵的家。这里所有的景物都跟她描述的一模一样,而且还有一桩怪事,刚刚他才进了庙,就被一对小夫妻误认为是「胡大哥」。
虽然他跟石少爷说,世上长相相同的人很多,但他无法说服自己,为何那人刚好也是姓胡呢?
神坛上的玉姑仙子能告诉他吗?
旁边的蓝布门帘掀了开来,走出一个佝偻老太婆,她白发皤皤,一身灰布补轩衣裙,脸上满是斑点和皱纹,嘴巴又皱又瘪,看来年纪很大了。
她不是别人,正是玉姑仙子的本尊,胡灵灵。
妈呀!老婆婆一见到裴迁,立刻吓出一身冷汗:心脏咚咚狂跳。
是他!怎么会是大个儿!但她不敢再看第二眼,只能垂下眼帘,以极大的定力抑住快要跳出嘴巴的心跳。还好,老婆婆眼皮下垂得厉害,看不出眼神,脸上皱纹也多得可以挡住她瞬间的惊惶。
她既然出了房间,再突然转回,就显得矫情,更何况她已抹掉他的记忆,他早就忘了她,且她现在是管事婆婆的身分,她怕什么怕呀?
她定下心神,也不招呼他,故意慢慢走着,直接坐到管事婆婆的椅子上,一改在神坛边会多讲两句请人捐钱做功德的话,抿紧了乾瘪的嘴巴,老僧入定,谁也不看。
「我可以求一支签吗?」最不想看的人来到面前。
「求什么?」
「寻人。」
「寻什么人?」若是海捕文书里的大盗,或许她可以帮他。
「寻我的妻子。」
「可也。」老婆婆声音沙嗄。「你先掷茭,看玉姑仙子给不给求。」
妻子?他竟然成亲了,她当然是不给求了!
不对啊,他忘了她,娶妻自是正常;可他吻过她,怎能再去吻别人呀……压抑六年的凡人情感陡然涌出,她暗自咬牙切齿,嫉妒得冒火。
裴迁哪知管事婆婆的心事,取了杯茭就丢。
老婆婆眼睁睁看着空中伸下一只戴着金色镯子的长手臂,指头灵巧一转,硬是将杯菱翻成了圣杯。
臭哪吒!回去玩你的风火轮,不要玩老娘的杯菱。她暗中传声大骂。
我偏爱玩!好好玩喔。那只长手臂又将第二个杯菱翻成圣杯。
第三次,裴迁当然还是掷出圣杯。
老婆婆不得不装模作样,眯眼看着地上的圣杯。「既然玉姑仙子允许,你自取一签吧。」
裴迁自签筒取出一根竹签。不同于孝女庙,这里的签诗是写在上头的,他恭敬地将竹签奉上给老婆婆。
「自己看。」
「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总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裴迁看了,了然于心,应该就是玉姑祠没错了,但他还是问道:「能否请婆婆为晚辈解签?」
老婆婆心底气得半死,这又是哪吒使弄的签诗!她明明将他的签诗变为「排云驭气奔如电,升天入地求之逼,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可到了他手中,竟然变成了「不识卢山真面目」,这不就指明了她就是他要找的人吗!
不!他忘了。她气恼下已,她怎会一再忘记他忘了她的事实呢?
「我不会解签。」她冷漠地道:「你去庐山寻人吧。」
「婆婆听过姑儿山吗?」
「没听过。」
她再度受到惊吓。他不可能记得姑儿山的。今天有太多惊奇了,她五百年的心脏是老了,承受不起了。
但她眼不抬、手不动,又如老僧入定般,乾脆装死诈睡。
裴迁凝望管事婆婆,抑下心里的疑虑。老婆婆这么老,衣服这么破旧,讲话和动作十分迟钝,她不可能是灵灵;灵灵聪明灵巧,更爱漂亮,不时就要换一套不同花样的红衣裙,她一定不愿变成老太婆的。
他不敢惊扰睡着了的管事婆婆,将竹签放回签筒,悄悄地走了。
*
下弦月勾开了满天乌云,月光惨淡,江汉城一片昏暗。
小白狐有气无力地趴在屋顶上,两只圆圆黑眸黯然失神,不断地掉出大颗泪珠,掉呀掉,泪水滴上了屋瓦,聚成小小的咸涩水洼。
大红狐坐在他身边,看到小弟这副要死不活的样子,她也难过。
她已经讲太多了,但小弟陷得太深,不像她当初抽身得快……唉,快吗?要是快,她就不会有种种矛盾的心情了。
这些日子以来,发生了很多事。小弟为了救曲柔,变身为已经摔死的石伯乐,开开心心地在石家过他的太少爷生活,混吃混喝,没想到假戏真作,越玩越起劲,不但专心经营石家事业,还喜欢上了曲柔。
她不断苦口婆心劝小弟,修道重要啊,但她说不动兴匆匆筹办婚事的小弟,便改而威胁恐吓曲柔,警告她,要是她真跟小弟成亲了,就会害得小弟魂飞魄散,永不得成仙,甚至也没办法当人。
曲柔果然聪明,找来了他大哥曲复和裴迁,在小弟面前搬演一出爱裴迁、害怕小弟是狐妖的戏码,然后她再现身悲伤不已的小弟身边,加油添醋,终于让小弟放弃了留在人间娶妻的美梦。
向来破坏姻缘皆是有损功德,她可以想像得到,她的功德簿又要出现好几页污渍了,可她宁愿坏了功德,也不愿小弟重蹈覆辙。
功德,可以慢慢修,但坠入了人界,陷进了情障,便是万劫不复,难以再清心修行。
她告知小弟和曲柔的每一句冷言冷语,也是说给自己听的。
裴迁的出现,破坏了她六年来的清心自持;变个裴迁出来玩玩和真的裴迁现身,这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状况;真实的他,有血有肉,有她熟悉的热度,有她难忘的醇厚低嗓,在在都令她心火难耐,无法静修。
尤其刚才曲柔哭得晕了过去,裴迁倒是很顺手就抱起她。呵,呵,呵!反正他很习惯抱女人嘛……啊!哼哼,她的妒意又冒出来了。
可怕的人界情感啊,不但让人毁灭,也让仙迷失。她望看单薄清冷的下弦月,警惕自己勿再陷入泥沼。
她和小弟离去后,或许,裴迁和曲柔就可以凑成一对;不对不对,大个儿还要找他的妻子,那是谁?只缘身在此山中,他在寻她?
不可能。
小弟还在哭,她狠下心,不劝也不看,反正泪流乾了,就不再哭了。
不过,她倒有些担心曲柔,哭得那么激动,恐怕乱了神志;她是唆弄她离开小弟的始作俑者,该去关心一下她的情况。
是看曲柔还是看裴迁呀?内心有个小小的声音在问着。
管他的!大红狐飞奔而去,修长丰腴的狐身划过夜空,消失不见。
*
曲家屋顶上,大红狐将自己藏在屋脊阴影里,观看院中动静。
曲家女眷忙进忙出,有的探望,有的照顾,有的着急哭泣,裴迁站得远远的,直到曲复从曲柔的房间出来,他才过去询问。
「曲姑娘还好吗?」
「大夫说没事了。」曲复抹了一把汗。「说柔儿是心神失调,给她喝碗养心汤,好好睡一觉就行了,我内人正陪着她。」
「这我就放心了。」
「呃……你不去看吗?」曲复欲言又止。如果妹妹真的喜欢裴迁,那么,给她瞧瞧他,或许有助她的康复。
裴迁记得在江边再度遇上石家小夫妻时,石伯乐当众求婚,曲柔羞涩欢喜,小两口甜甜蜜蜜的,曲柔怎会一下子就不愿嫁了呢?而且她哭得太过伤心激动,又搬出狐仙的说法,在在令他内心存疑。
「不。」他婉拒道:「令妹一时心神不安宁,我不想加深误会。」
「喔……」曲复打从心底不愿妹妹嫁给石伯乐那小胖子,又试图制造机会。「要不,你去帮柔儿把个脉,看大夫开的药合下合。」
「曲兄,你忘了,我不会治病。」
「对了!」曲复也觉得好笑。「我又忘了,你不是胡不离。」
在江边初见曲复之后,裴迁才知道,那位「胡大哥」叫做胡不离,曾经背着长剑和包袱,亲赴曲家拿走「他」借给曲柔的一双绣花鞋,顺道医好曲老爷多年不愈的咳症,所以曲复才会对他一见如故。
胡不离,狐不狸,他很容易拆解出这名字的意思;加上一双绣花鞋,他几乎可以确定,这位胡不离是灵灵变的。
而曲复将错就错,硬请他来曲家作客。他来到曲家,解开了「胡大哥」之谜,但其它谜团,他仍得到玉姑祠去寻求解答。
「曲兄,不好意思,能否为我解这支签诗。」他从怀里拿出一支竹签,递给曲复。
大红狐见了,龇牙咧嘴的,爪子抓了抓。哇咧!大个儿斗胆偷走她玉姑祠的签诗,以为老太婆耳不聪目不明就好欺负的吗!
「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玉户帘中卷下去,捣衣砧上拂还来。」曲复读了下来,又将竹签翻过去看着。「这好像是庙里的签诗牌,哎呀,就是玉姑祠的嘛。」
「的确是玉姑祠的。」
「管事婆婆没帮你解签?」
「我这几回去,没见到她,不然就是在忙其他香客的事。」
「怪了。你别看她不爱说话,她一开口就要人乐捐银子做功德。」曲复心有余悸。「不知不觉,只消她稍加掇弄,你就会在玉姑仙子面前发誓说要捐多少银两,她真的没要你乐捐?」
「没有。」裴迁问道:「曲兄,这诗……」
「喔,这是讲月光的诗。」饱读诗书的曲复搬出他的学问。「你看挺生动的,月光着上了帘子,当然卷不起来了,照到捣衣砧上,捣掉又出现。若问病,月光总是不走,病不好;若问功名,如月光黯淡;若问婚姻,这离人两字就触霉头了;若问远行,嗯,这个月亮到处有……」
「太少爷,小姐醒了,少奶奶要您进去。」一个丫鬟过来禀告。
「裴兄,先失陪了。」曲复匆忙离去。
裴迁站在庭院中,反覆低诵诗文。他问的是灵灵的近况,能否解释为她像月光一样徘徊不去,随处照看他、保佑他,可他却卷不着,也拂不到?
他仰看下弦月,弯弯一勾,像极了撇嘴闹脾气的她。
月缺了,总是会再月圆;她为他生命画了一个圆,他从此珍藏在心。
他轻露淡淡的笑意,伫足赏月;大红狐躲在阴影里,也望向那一弯不怎么好看的月亮,很快地,视线又回到了那张粗犷中带着柔情的脸孔。
为什么要这样盯着他呢?她自问,但仍是痴痴地看着笼上淡柔月辉的他,无法给自己答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