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灵灵醒来,顺手就拉起棉被,蒙住半张脸蛋,一双丹凤眼滴溜溜地转着。还是这间破房子,桌上还是摆着冒热气的年菜,只是,天亮了。
哇咧!她什么时候跑上床了?她被大个儿抱去卖掉都不知道呢。
她跳起来,开门出去,抓了雪团洗脸漱口。霜雪冰冷,抹掉她不知所以然的燥热,她心情放开,差点没变回原形,打滚打个痛快。
「你醒了?」裴迁提了一壶水过来。「我热了饭菜,先吃吧。」
「喔。」她随他进屋,吃着昨夜剩下的饭菜。
「今天雪停了,我再出去找些吃的。」他为她倒了一碗水。
「闷了好几天,我也要出去走走。」
「这附近有一片梅林,可以去那边看看。」裴迁望看门外皑皑的白雪。「你不能穿这双鞋,雪会浸湿脚的。」
「说的也是。」她低头踢踢脚趾头,刚刚才在雪地踩了一会儿,雪水就钻进来了。她瞄了搁在一边的盒子。「可新鞋子还没缝好。」
「我背你。」
「嗄?」她本打算变出新鞋袜给他看的说。
背就背,谁怕谁!胡灵灵大口喝茶,赌了气,打定主意考验自己。
她就不信,裴迁只是一个寻常的凡间男人,他能有什么本事蒙昧她的清灵心智?这一关,她得过;过了,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从此不为俗情所诱,她又往天女之路迈进一步了。
吃完早餐,他蹲到她身边,让她趴上他的背。
嘻!大个儿胸膛温暖,宽阔平坦的背也很温暖,在她离开之前,就让她多多利用吧。
大雪已停,但乌云低垂,天色阴暗,放眼望去,尽是厚厚的积雪,天寒地冻的,无人出门,恐怕一踩进雪里,半只脚就拉不出来了。
裴迁虽然背了一个人,但他施展轻功,倒也健步如飞,如履平地。走了一刻钟,他开始往上攀爬,一下子抓住树枝,抖落了满树积雪,一下子踩上突出岩石,脚步一个滑溜,他又拔身而起,站稳另一块石头。
「喂喂!你行不行呀?」胡灵灵吓得搂紧他的脖子,惊叫道:「你是人,不是狐狸,好吗?你这样乱跑乱跳,别让我跌了。」
「不会的,你放心。」仍是那沉稳的声音。
山岚袅绕,古树参天,她让他背着跳跃,有如腾云驾雾,她根本不用费心修成天女,现在就在仙境里飞来飞去了。
梅林位在半山腰,就算不下雪,要上得此处也得耗费一番功夫;饶是裴迁武功了得,这么一番奔腾下来,也不得不稍事休息。
她听到他在喘气,也看到他后颈渗出的细细汗珠;他的身体因为奔跑而发热,连带烘得她通体皆热。她怕天气太冷,他会着凉,抬手便拿袖子帮他拭汗,忍不住叨念着:「累了哦?这梅林悬在半空中,你还说是附近!是谁爱逞强呀?搞不好待会儿换我背你回去了。」
「不会的。」裴迁正在调息,她就这么抹上他颈子,令他气息顿时紊乱,忙再深深吸了一口气。「我不累。」
「哇!好香!」她没注意到他的细微异样,抬起了脸蛋,用力一吸,整个呼息尽是梅花特有的冷香,再看到一朵朵枝头上的玉梅,不觉心花怒放,催促着她的「马儿」。「大个儿,再往前走走,我最爱闻花香了。」
裴迁踩稳脚步,背她走进了缤纷花海的梅林里。
红的、白的、粉的梅花为黯灰的冬季添上颜色,温暖的色调驱走寒意。这里有春天,这里更有她,这里是他的世外桃源。
背上软语娇笑,欢喜的热气不断地呵着他的颈子,他静静地背她走过一棵又一棵的梅树,让她尽兴赏花。
他踏雪寻梅而来,与她分享赏花的愉悦,他会永远记得这一刻。
梅需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她是梅,也是雪,国色天香,娇媚活泼,早已深深地种植在他的心底。
然而,梅花只在冬天绽放,花期极短;雪也会融化,不留痕迹。他突感心惊,不!他不愿意她只是短暂的伫留,他要留住她!
「喂,我家跟这里很像耶。」她越看越欣喜,聊了起来。
「也是种满了梅树?」他平静地问道。
「不,是桃树。」她开始描述玉姑祠的模样,这可是她苦心托梦,要求地方父老照此兴建的。「大门边,是矮矮的白墙,从外头就可以看到里面了。我不怕人家翻墙,又没什么好偷的。进了门,是一条铺着青石板的走道,两边种满了上百棵桃树,每到了春天,花朵开得好漂亮,乡亲们很喜欢来这里赏花;到了夏天,树荫可以遮凉,小孩在树下玩迷藏,还能结桃子让乡亲采着吃。有人就整日待在下头,等着桃子掉下来呢。」
「你家院子很大。」
「乡下人家嘛,多的是地。」她兴高采烈地道:「走过九九八十一块的石板路,就可以走上我家台阶,正门一进去供奉着神像……你知道的,家里总要拜拜求平安。正厅不大,后面一个小房间是我住的。」
「和你家小弟?」
「他不住那里。」她怕他追问,又继续道:「后面才别有洞天呢。出了后院的门,是一片竹林,竹子长得好高好高,就像一支支顶住青天的竿子,竹叶翠绿绿的,一进竹林就好凉爽;风吹过来,都是竹叶的清香。对了,你听过竹子相撞的声音吗?」
「是怎样的声音?」
「格,格,格。」她模仿那声音。「竹子挤着挤子,这支嫌那支太胖,那支嫌这支挡了它的视线,几根大竹竿让风一吹,就打起架来了。」
她咯咯笑着,他眼前仿佛出现一片竹林,郁郁葱葱,绿意清凉。
「我想去瞧瞧你家的竹林。」
「好呀——」胡灵灵话到嘴边,收不回去,只能硬生生止住。
荒山枯树,沉寂无声,整个天地只有灰色的云和白色的雪,细碎的雪花飘飘而下,打落了柔嫩的梅瓣,梅花与雪花,落地皆不见,目光所及,尽是白茫茫,没有方向,没有时间,唯独他二人。
念天地之悠悠,既悲,且喜;今生之悲,已成过往,即便雪会融,梅会凋,然四时递嬗,仍有不同的美景,只要……他有她。
就是她。裴迁俯仰天地,再无疑惧;她给予他平安欢喜,他也要她有同样的平安欢喜。
「我在外头流浪,路过竹林时,会挖竹笋来吃,挖笋最好是在天光末现前,嫩笋刚钻出头来,那滋味可鲜嫩,甚至可以生吃……」
他不管背后的她僵着身子,又开始说故事了。
*
回到小屋,他将她放坐在床上,胡灵灵随即取过盒子,打了开来。
她不怕大雪。将这鞋做好,她就可以走了,到时他要拦也拦不住。
拿出纳了几针的绣花鞋底,她感觉有些异样,怎么棉布和缎布鞋面全部黏在一起了?拎起来一瞧,竟是一双完好的绣花鞋,这难不成是她变出来的?可她不会变出这么难看针线活儿的鞋子!
「裴迁!」她生气了,出声大吼。
「怎么了?」风雪渐大,裴迁掩实了木板门。
「你啥时缝好这双鞋子?」
「你睡了,我拿过来缝好。」
「你明明缝了鞋子,为什么要背我出门?」
「我……我以为你看过了,觉得不能穿……」
「就是不能穿!你说这鞋怎生穿?」她掏进针眼洞里,一截玉白指头从鞋内探到了鞋外,语气越说越激动。「针眼这么大,石头都跑进去了。还有,这边线长,那边线短,你不会缝整齐些、密实些吗?」
「我尽量缝。」
「不会缝还缝!」她拿起剪刀,准备拆掉他那难看的一针一线。「又不是没鞋子穿,我不如补好旧鞋,省得你巴巴地缝新鞋,白费工夫!」
「我只是想让你过年有新鞋子穿。」
剪线的动作停顿,她的眼睛又气得冒烟了,好像体内所有的水全被他的话挤上了眼眶;有烟,有水,拿在手中的剪子也淹没在茫茫水雾里。
他怎能讲得那么平静!好像这是稀松平常的事。过新年,就得要有新衣新鞋;他买不到,就缝一双给她,让她光鲜亮丽出门,踩上积雪也不怕弄湿脚掌。
呵!她的蹄子在山里奔跑惯了,这等冰天雪地算得了什么!他却呵护着她的脚,怕她受冻;先是熬夜为她缝鞋;有鞋不穿,还傻傻地背她爬山,出了一身汗,这大个儿脑筋不会转弯吗!
看着歪歪斜斜的缝线,她好像看到他在烛火下,皱着眉头,粗大指头笨拙地捏住细小的针线,专注地戳缝着……她隐忍多日的情绪顿时爆了开来;她丢开剪刀,跳了起来,拿了鞋子就往他身上打。
「你为什么要对我好?为什么?为什么呀?」
「我——」
「笨大个儿!不会讲话是吗?说啊!你说啊!为什么?」
她拚命拿鞋拍打他,啪啪啪,轻软的绣花鞋根本打不痛他,可她的心好痛,泪水也随着她狂乱的动作而进流不止。
她不要他对她好,是他的多情绊住了她;他的温柔,更是人界最大的陷阱;她欲走还留,走了又碰头。再这样下去,他会害得她不能成仙,她的五百年道行也会毁于一旦。
「胡姑娘!胡……」她的激动令他慌张,情急之下,张臂紧紧拥住了她,束缚住她躁动的手脚,心急地唤出她的名字。「灵灵,别哭,别哭,是我不好,你不要哭,不要激动,生气会伤身。」
「是啦!都是你不好!」她还想捶他,却是困在他的怀里。
「是,是我不好。」他忧心地道:「灵灵,求求你,不要哭了。」
「好!我不哭。」她推开他的胸膛,张开右掌。「那张符呢?」
「在这里。」他从怀里拿出。
她夺过来,伸手就撕,三两下撕得粉碎,手一扬,碎片如雪飘落。
「可恶的平安符,再也不灵了。」她红着眼睛,瞪着他,信誓旦旦:「我要让你永远找不到我,咱一刀两断!」
「你为什么要逃避我?」他声音也高了。
「我哪逃避你了?是你穷追不舍!」她扔掉鞋子,转身就去拉门闩。
「灵灵!」他攫住她的双臂,急切地道:「你问我为什么,我告诉你。」
「我不听!」她扭动身体挣扎,忽然害怕了。
这所有的情境太过熟悉。曾经,在某个城郊大树下发生过,同样的人,同样的动作,接下来,也该会有同样难忘的回忆……不!
「你听着。」他拥紧她,逼她不得不抬脸看他,再以最诚挚的语气缓缓地道:「灵灵,我爱你。」
他说出来了!
她痴痴地望着他。还是这个傻大个儿,浓黑的剑眉,挺直的鼻梁,粗短的胡髭,深邃的眼眸……眸光不再淡漠,而是盈满了浓浓的热情。
他的心意怎能如此执着啊!她已经抹掉那回他吻她的记忆,何以他不改心志,就是要爱她?是宿命?是轮回?还是无可解释的缘分?
若她逃了,他再追,这个情境是否会再发生第三次、第四次……
「灵灵,与其你逃避而痛苦,何不面对我?」他为她拭泪。
「我这不就面对你了,你还要我怎样?」她哭嚷着。
「灵灵是一个凶姑娘,怎地变爱哭了?」
「还不是你!都是你啦!」她不知还能说什么,筒直在撒娇了。
「灵灵。」他捧起她的脸蛋,以指腹轻柔地擦抚她的脸颊,郑重地道:「做我的妻子,让我一生疼爱你、照顾你。」
心悸难耐,泪水决堤,她崩溃在他的柔情里。
烫热的吻贴上她的泪痕,先是轻柔吮吻,再慢慢地滑到她的唇边,轻轻地咬嚿舔舐,唇瓣相叠,就如乾柴碰上烈火;他大胆而急躁,探入她的唇办,寻索到她的柔腻小舌,狂烈地与她追逐纠缠。
她克制了又克制,压抑了又压抑,终究让他掏出了七情六欲。
男人的唇瓣怎能如此好吃?她好想念他的亲吻喔,软软的、热热的;他在她里头舔她,她也舔了回去,啃咬着他的大舌头……不行!她吃素下吃荤,男人是荤的吧,哎哎,完了,都吃下去了,她破戒啦!
缠绵热吻里,她恍惚想着,这并非破戒,有的神仙也是在俗世娶了妻、生完孩子之后,这才离世出家或是得道成仙,像是佛陀啦,托塔天王李靖啦,嫦娥啦,织女啦……族繁不及备载,她一只小小的狐仙算什么!
她为自己找理由。对了,他助她收妖,她总该报答他的恩惠吧。
好,师出有名,名正言顺,她不再天人交战,她放弃所有的犹豫和逃避,投进他的怀抱,尽情地与他共享男女情爱。
不知什么时候,她和他卧到了床上,他强壮魁梧的身体压住她,手脚纠缠着她软绵绵的娇躯,粗糙的大掌恣意地抚摸她的浑圆,指掌所过之
处,泛起了美丽的粉红色泽;他的吻随之欺上,吸吮着她的嫩红蓓蕾。
这不再是温吞的大个儿,他的呼息浊重,亲吻的力道也更重了。
「喂,等等……」她喘着气,眨了眨睫毛,稍微推开他。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只不识相的公狐狸跑来找她,硬要爬到她背上,她嫌它臭,而且她准备当神仙,当下咬得它鲜血淋漓,落荒而逃。
「可以了。」她翻身趴着,手背交叠,将下巴搁了上去,双眼紧紧闭起。既然体会过亲嘴,接下来也该是体验男女交欢了。
「可以怎样?」他不解,怎么一副慷慨赴义的样子?
「我看山里的狐狸都是这样做的,那个……」好丢脸,她双颊晕红,声音渐细,忙将脸蛋埋进了手掌心。
「人跟动物不一样。」他笑了,坐在她身边,将她抱进了怀里。
她仍与他正面相对,两人双双倒落床铺,他叠上了她,以他火烫的欲望摩挲她的大腿,灼得她整个人都燃烧起来了。
「裴迁……好热……」说话的当儿,他为她褪下红衫,绵绵不绝的亲吻也来到了她肚脐眼儿,舌头舔过,热流奔窜,她嘤咛一声,全身酥软。
欲火焚身了,她沉沦人界,也许,万劫不复了……
两人衣衫尽褪,赤裸相对,身与心皆无遮蔽,原始的激情在彼此瞳眸里漫流,澎湃汹涌,男人的欲望进入了她的身体,她与他,合而为一。
「噢!」她皱起柳眉,紧咬唇瓣。天哪!这就是所谓的初夜?
「很痛吗?」他紧张地吮吻她眼角的泪珠。
「嗯。」她还想踢他一脚,可这姿势怎么踢呀!
「我慢慢的,别怕,抱住我。」他吻开她的唇,细吻绵绵,放松她的紧绷和不安,再缓缓地动了起来,以轻柔的律动疼爱她。
「嗳……」她叫了出来,黏腻的娇喘消失在他的热吻里。
她不懂,痛楚和狂喜怎能同时存在?她想笑,也想哭。当人实在真好,交欢时不但可以互拥亲吻,也能看着他脸上的表情,她好喜欢看他多变的眼神喔,深情、慌张、专注、喜悦、疼惜……
她跟着他沉醉了、着迷了,忘了今夕何夕,也忘了自己。
大雪纷飞,一元复始,她正式生而为人——一个女人。
*
这里是什么地方?
她茫然四望,原有的山明水秀呢?怎会变成寸草不生、狼烟遍地?
远处战鼓冬冬,敲痛她的耳膜,污浊的空气传来模糊的厮杀声响;她知道,又有人流血,又有人死去,还有人流离失所,生不如死……
她几天没吃东西了?她数不出来。战事一场又一场,皇帝一个换过一个;他们去称王称帝,谁来管老百姓?饿了,死了,他们照样以无辜百姓的家园为战场,竞相争夺名位。
万里荒烟,民下聊生,她生下来就是死路。
好痛苦!她无力地倒下,空洞的眼眸望向天际,野雁飞过,她好羡慕它们有翅膀飞出这块土地,可她连走路的力气都消失了。
天,渐渐地暗了,她依然躺在泥土里,一只狐狸来到她身边,嗅了嗅,又跑开,她眼角余光看到它跑向另一个倒下的人,撕咬那人的肉。
她不羡慕野雁了。野雁还得找个栖身之地,狐狸却是随处都可生存,它有强壮的四蹄、精锐的目光,跑得快,可以及时避开凶险,而且什么都能吃,不怕捱饿。
若有来生,她愿生作狐狸,永远弃绝这个无情的人世。
月出月落,她站了起来,随风飘荡,呆呆地看着躺在地上的她。
她只是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啊,好小好小,好瘦好瘦,大风吹过,沙尘覆上她的脸面,也吹走几片她破烂的衣布。
地平线的那边,有一个人慢慢走过来,他一跛一跛的,神色疲惫,气息虚弱,衣衫上面部是乾涸的血迹,还和他未愈合的伤口黏在一块。
那是裴迁。
不对,他不是裴迁,他是一个瘦弱的少年,大概十五、六岁吧。对了,他是邻家的大哥哥,常常抱着她玩,还说要等她长大娶她当新娘;他上战场去了,跟很多人一样,她也以为他不会回来了。
他的眼神跟她一样空洞,只是为走而走,却不知走向何方。
他走着走着,踢到了她的身体,再也支撑不住,跪落地面。
半晌,他这才发现踢到一具人体,他呆滞的眼睛看过去,突然,眼圈儿红了,身体颤抖了。
他手指抖得很厉害,为她拂开脸上的尘土,待看清楚了,他咬紧乾裂的唇,哀戚地看着她,一遍又一遍抚摸她枯瘦的脸颊。
「死了……都死了……」他的泪水夺眶而出,抱起了她,仰天大声怒吼叫道:「愿我能保护你!愿我能保护你!愿我……」
他哭了又哭,叫了又叫,她被他紧紧抱在怀里,滴滴泪水洗去她脸上的沙土;终于,他放下了她,脱下他薄薄的衣衫,也连带撕下他结痂的血块;他没有痛感,任鲜血滴落黄土,再拿衣服将她紧密裹住。
他一直跪在地上,眼泪流乾了,双手开始扒土,扒呀扒,土那么硬,虫子都钻不进去了,他还是扒呀扒;扒了没多久,他的指甲断裂了,手指也流血了,他还是继续扒呀扒,扒出了一个浅浅的坑。
他抱起她,将她放了进去,再缓缓推落他扒起的泥土,不舍地、忧伤地将土屑掩住她弱小的身躯。
新坟筑成,他还是跪着,孤凄的身影映在血红的落日里。
他力竭而死,趴倒在她的坟上,风沙不断吹来,覆盖了他,也覆盖了大地,一天天过去了,一年年过去了。
她茫然四望,她还站在这里。天地无情,黄沙飞扬,景色凄凉,那少年哪里去了?裴迁怎么不见了?
「裴迁!」她惊骇大叫,人就醒了过来。
「灵灵,灵灵,怎么了?」他在她身边,不断抚摸她的脸颊。
熟悉的温热回来了,他拥抱着她,她依然睡在他的臂弯里,两人同床共枕,在一条大被下,他们欢爱,他们结合,他们相拥而眠。
他一直在她身边。她突然觉得,她好需要他。
好寂寞!五百年来,她的内心竟是如此空虚;四处奔波济世之余,她从没静下来检视自己的心,也没空作梦;偶有歇息,只是为了养精蓄锐,然后再四处奔波济世,以便能达成千年后的迢迢天女梦。
已经忙了五百年,接下来还有五百年,如今歇卧在他温热的怀抱里,她累了。
「裴迁……」她心头一酸,泪水滑落。
「灵灵,还痛吗?」他紧张地哄她,以为是自己的粗鲁让她不适。
她摇摇头,脸颊在他胸前磨蹭着,她是心痛啊!
穿过五百年,他们寻到了彼此;也许,前尘往事皆忘,但心有灵犀,是人也好,是狐也好,他们总会相见。
「五百年前,是什么时候?」她问道。
「应该是唐朝末年,五代十国。」他推算出来。「你想到什么事?」
果然是个战乱的年代。她曾经生而为人,五百年来的第一场梦,告知了她的前世,也告知了他俩的缘分;或许,这场欢爱就是为了了结前缘。
然后呢?她继续修行,他继续流浪,各自西东,不复相见?
「我一定会娶你,你别慌。」他让她的泪水吓坏了,不住地揉抚她的身子,向她承诺。「我们找个地方拜天地……」
「我不是这样在哭的。」她展露笑靥,摸着他粗犷的大脸,让嫩指感触他须渣的扎手。「我很高兴能遇见你,跟你在一起。」
她往他的唇一啄,又缩到了他的怀里,任泪水流了又流。
当时的伤悲未曾化解,她即成了一头个性强悍的红狐狸;她不是不会哭,而是前世的悲戚埋得太深,需得由他来掘出她的泪泉。
泪水止不住了。此刻,且让她倾流深藏五百年的泪水吧,流啊流,流进大海不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