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夫来了又走,吃完药的宣华容躺在床上痛苦的喘着。
“大少爷,我真的好烫喔。”她摸了摸自己的额头。
“因为你发烧了。”
“可是为什么现在才觉得很不舒服?这么痛苦是对的吗?还是说我会死掉呢?要不要请大夫回来看看?”
“你第一次生病啊?”像个孩子似的。
宣华容一双秋水明眸眨了眨,认真地点头。“家里没有钱,娘说我不可以生病。”自有记忆起,这是她头一次生病,很痛苦,压根不想再来第二回。
“裴府有钱,你尽管生病,我会负责照顾你。”等说完裴成云才察觉自己好像说得不对。
“真的吗?”一直以来她不敢生病的第二个理由就是怕没人照顾她,现下有人愿意照顾她,她就能好好生一场病。
“吃了药,现在好好睡一觉,明天就会好了。”
“大少爷,您、您可不可以别走?”
“要我留下来?万一明日换我不舒服怎么办?”
“那、那就轮到华容照顾您啊。”她笑得喜孜孜的,认定这个办法非常好。
“然后再轮到你生病吗?少无聊了,快点休息。就算你明天睡到日上三竿我也不会骂你。”她可怜的模样令他发觉自己久违的良心冒了出头。
“大……大少爷,不要走啦……”脑子一团乱,身体又烫得让她很想哭,她牢牢抓住他的衣袖,说什么都不肯让他离开。
她哭爹喊娘似的嚷闹令裴成云很想笑。
“我还没死,用不着叫得那么凄惨。”平日很有精神的丫头一生起病来,跟个孩子似的,特别爱黏人。
“大少爷,看在华容拚死拚活帮您保护传家之宝的份上,您就好心一点,等我睡着了再走好不好?”勉强说完这一长串话,她渐感不支,好像随时随地都会陷入昏睡。
裴成云觉得有点烦,但也没有刻意甩开她的手,最后终于如她所愿的在床沿坐下。
“大少爷,您的手好大。”她的小手扣住他的大手,密密实实的,仿佛再也分不开。“大少爷,为什么我突然觉得您变得特别好看呢?好奇怪喔,明明是我每天都在看的长相,怎么现在更好看了?是发烧的缘故吗?”
听她开始废话连篇,裴成云不想回答,连哼声回应也懒。
“本来我是觉得二少爷比较好看,因为他风度翩翩,待人客气又亲切……”
“我是哪里比不上他?”他不满自己的婢女竟然向着外人。
“大少爷也很好啊!只是不常笑,令人难以亲近……不过大少爷,您对华容真好,在我生病的时候居然会照顾我,十年后,我一定会想您的。”分离是最痛苦的事情,可是有时候是必须要分离,她得忍耐。
“不想走可以继续待在这里。”除了她以外,他还没想过要谁永远陪在他身旁。
宣华容想了一下,摇头婉拒。“不可以,我得回故乡。我跟娘说好了,如果我们走散的话,二十年后一定要回到故乡,娘铁定正在某个地方努力赚钱,我也要赚够了钱带回去给娘。”还有十年,她要继续忍耐,总有一天必定可以见到娘。
一听便知她是遭亲人遗弃,约定二十年,那么十年前她不过才八岁的年纪,不知是不是真的让她传染,裴成云竟为她感到一丝心疼。
他似乎比她幸运一点,至少他不愁吃穿,她却过着颠沛流离的日子,虽然她吃了许多苦,但她的心思依然纯净得如同一颗透明的琉璃石,莫非她一点都不怨恨?
“不恨你娘?”
“为什么要恨娘?”
“因为她将你抛弃了。”
“大少爷,你说错了,娘没有抛弃我,我们是不小心走散了,只要再等十年就可以见到娘了。”对任何事,她永远抱持乐观的态度。“而且这一路上我都有遇见好人喔,他们都很照顾我,所以啊……”
真傻。
“别说话,我在这里陪你,快点睡,一刻钟后没睡着,我会立刻走人。”
“喔,好。”不过,她还有话没说完。“大少爷,谢谢您照顾华容,我保证绝对不会再有下一次。”
说完,她便乖乖闭上眼睛,不久药效开始发挥,她很快就睡着了。
裴成云伸手将散落在她脸颊上的发丝拨回原来的地方,因为发烧让她的脸色格外粉嫩,睡是睡了,不过睡得很不安稳,应该是不舒服的缘故。
真是个笨丫头,二十年的荒谬约定竟然傻傻的信了。
“看在你生病的份上,我会帮你找寻你娘,若真是走散了,我会让你们母女团圆,若是她有心遗弃你,我也会替你讨一个公道。放心睡吧,我会在这里陪你。”
“大少爷……”听见大少爷说要陪她,真好。
一声梦呓外加一抹浅笑悄悄深植在裴成云虚无似荒原的心坎。
凝视着宣华容的睡颜,裴成云一时看得出神,直到一名婢女进门才拉回他的思绪。
“大少爷,我来帮华容换衣服。”
瞥了眼她颈子上的红线,他立刻说:“不用了,我帮她换。”
“可是……”男女授受不亲──但婢女没胆子指正。
“用不着可是,以后我会负责华容的一切,你出去吧。”
大少爷都这么说了,她是个下人当然要乖乖照办。“是,大少爷。”
房门关上,裴成云直接伸手探入宣华容的胸口拿出印章。
“你颈子上还戴着我的传家之宝,怎能让外人瞧见。”
身怀裴府最重要的传家之宝,宣华容无论做什么事都格外小心谨慎,要是一个不小心,就会害了大少爷,不仔细怎成。
只是……总觉得大少爷似乎不将传家之宝的事放在心上,明知这东西就挂在她脖子上,依然成天要她到处跑腿买东西,俨然忘了有传家之宝这回事。
就像今日他又要她陪着出门,外头艳阳正炽,真不知出门做什么。
“大少爷,我们要上哪去?”
“去……华容,你的伞打到我了。”
“是,对不起,大少爷。”宣华容连忙把伞扶正,可无论她怎么扶,个头比裴成云矮的她,为了闪避路人,总会不小心又打到他,不过她真的不是故意的,绝对没有心存报复。
裴成云停下脚步,接过她手上的伞,决定自己拿。
“大少爷,您不可以拿伞啦!”他是高高在上的大少爷,怎可以自行打伞?宣华容为了避嫌,连忙退后三步。
左边的位子一空,裴成云二度停住脚,转头瞪她,“还不跟上!”
“大少爷,您不能帮奴婢打伞啦。”要是给人瞧见,定会说她没规矩。
“我想怎么做还需要旁人给意见吗?”
“……不用。”她小声回答,亦步亦趋跟着他。“大少爷,您还没回答要上哪去?”
裴成云白她一眼。“去吃点东西。”
“府里不是就有了?”
“华容,我虽然待你不错,可不表示你可以逾越主仆的界线。”言下之意,是他对她太放纵,她最好懂得收敛。
轻声一句话,宣华容听了之后怔了一下,心口霎时有一丝丝的痛。
这一个多月来,她始终以真性情对待大少爷,那是因为她觉得大少爷应该能接受她原本的个性,才会忘记自己身为奴婢的事实,直到这会儿听到大少爷略带警告的话,她才终于明白自己太超过了,以为大少爷对她好,就忘记身分实在是很糟糕的事。
一定要改──宣华容低下头,认真叮咛自己,只是才刚叮咛过,前头裴成云停下步伐,她又不察地撞上去,只好连连道歉。
裴成云没注意到她变得卑微的举止,淡淡地说:“这间食馆有新酿成的桂花酿,你不是很喜欢桂花?我是带你过来尝尝。”
原来……宣华容蓦地眼眶一阵湿意涌上,原来大少爷还是对她很好。
“谢谢大少爷。”险险忘记,应有的礼貌不可少。刚刚大少爷冷冽的口气令她印象深刻,她是聪明的奴婢,绝对不会再犯第二次错,这样才可以回报大少爷对她的好。
“对了,我约了个朋友一块用饭,他是外地人,不熟悉这里,你出城往右直走,在大树下等他,我已经说了我会派我的婢女去那里等他。”
“是,华容马上过去。”有桂花酿喝,宣华容十分欣喜。她喜欢桂花的一切,举凡沾上桂花的名她都爱,唯独桂花酿是她的罩门,直到现在还没酿成功,是她的遗憾,不过她不会放弃就是了。
“华容。”
“什么事?大少爷。”她回头,脸上笑意盈盈。
“你……天气热,这伞给你,小心点。”
“谢谢大少爷。”接过伞,宣华容立刻朝城外的方向飞奔而去。
裴成云站在食馆外头好一会儿,这才步入食馆静静等候。
但最后他没有等到朋友,反而是有人跑来通知他,宣华容受重伤了。
“大少爷,她受了很重的伤。”
“说!”裴成云双手负在身后,一双锐利的眸子盯着躺在床上满脸是伤的宣华容,一张小脸都是如此了,她身上的伤肯定更严重。
大夫注意到他的脸色很难看,谨慎的回答:“她身上总共有二十几个淤青,右手骨断裂,胸口有剑伤,不过不是很严重,幸好没有伤及要害,只是皮肉伤,不过她的左腿骨以及左手骨都遭人扭断……”连他都觉得于心不忍。“老夫还不曾见过哪个姑娘受这么重的伤过,怎会有人狠心对这名可爱的姑娘下手这么狠毒?”
“不论要花多少钱,我都要她完好无缺。”握紧的拳头成为裴成云发泄的出口,脸上的神情却泄漏他正盛的怒焰。
当他匆匆赶至城外,看见她蜷曲着身体缩在大树下一动也不动,满身伤,遍地都可见到她的血,一瞬间,他以为她死了,心竟莫名抽痛。
他喊了她的名字,她似是有听见,但睁不开眼睛,只能抓住他的手,将她一直拚命保护的东西交给他,然后才昏厥过去。
她交给他的东西是一条断裂的红线,在这之前一直挂在她纤细的颈子上。
“大少爷请放心,老夫会用最上等的药材,只要她按照老夫的交代按时服药,别让伤口裂开,最慢半年就能完全康复。”大夫边说边叹气。
“她还没死,叹什么气?”裴成云低喝。
“不是的,老夫是想真的是她命大,要不然受了这么重的伤,她根本活不下来。”
“我要她活,她就得给我活下去。”他要华容亲眼看见他为她讨回公道。
她已是他的人,谁都不许在伤害她之后还能全身而退。
之后,裴成云不再说什么,让人随大夫回去抓药,过没多久,一抹黑影无声无息闪入房里。
“怎么会这么严重?”手里握着她交给他的红线,裴成云得努力压抑才不会冲动坏了布了很久的局。
“大少爷,我们按照您的吩咐赶过去,可是当我们赶到的时候,不知何故,对方的人马还在打宣姑娘,后来才晓得是他们没有拿到印章,我们立刻找机会让他们抢走印章,要不然宣姑娘恐怕会被打死。”
“我知道了,去盯好那群人。”
黑影朝裴成云轻轻颔首,随即离去。
深吸一口气,裴成云内力一催,手心里的红线登时化成灰烬。
这个局的所有步骤都按照他的设计走,印章交由华容保管,她却不小心让人给抢走,一切原本该是如此……他从未想过她真的会以性命来保护他的命,甚至到了不惜牺牲自己的地步。
一阵内疚涌上心头,他觉得自己是个狠毒的人。
怎能……明知华容的性子,还利用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