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刚破晓,住在临安城西的王媒婆却已经起床梳妆打扮,嘴里还不住哼着小曲儿,心情显得愉快极了。
王媒婆,临安首屈一指的媒婆,提起作媒娶亲,临安城上下所有人都会想到她,听说她做过的媒,上从贵族、官家,下至商贾、平民,没有千对也有百对,连当今宰相千金的婚事都少不了她呢!
虽然王媒婆做了这么多媒,成就了无数好姻缘,但有件事却一直让她此以为憾,那就是没能替鼎鼎大名的江南四公子作媒。
何谓江南四公子?
没听人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古有孟尝今有江南”,这江南可不是鱼米江南,而是指江南四公子。
众所皆知江南有四大家:执全江南、乃至江北点心牛耳的玉家“玉品斋”,后钦赐为“御品斋”;总湘绣大成的练家“湘坊”;统天下书籍典藏、纸品之最的文家“紫宣堂”,以及理古今音律之谱的乐家“扬音阁”。所谓四公子,正是“玉品斋”的玉穆,“湘坊”的练锦、“紫宣堂”的文昊和“扬音阁”的乐扬。
这四公子论相貌自是不必谈了,个个风流倜傥,卓尔不群;论学问,四人皆是两榜进士出身,博古通今,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诗词歌赋无所不精;论家世,江南四大家还不够瞧吗?有人这么说,“娶妻当娶五姓女,选婿当选四公子”。几乎所有江南的名门淑女、公侯千金,无不以嫁四公子为生平大愿,而放眼大江南北的王侯商贾,莫不视四公子为乘龙快婿,所以每天到四大家提亲的媒婆络绎不绝,甚至踩坏了好几个门槛,但迄今仍无人能谈成亲事,这当中自然包括王媒婆在内,为此,王媒婆在经过月老庙时总不够嘀哺咕咕,抱怨上好半天。
但或许是月下老人听到了王媒婆的哺咕,也或许是王媒婆的名号实在太响亮,那四大家竟然不约而同找上门来了,而算算时间,今天应该就可以将四大家的亲事说定,这怎么能不让她高兴呢?
想着,王媒婆又哼起小曲儿,一面穿上紫背子。提到紫背子,王媒婆可神气了,这全京城,可只有她王媒婆一人够得上格穿紫背子,至于其他二流、三流乃至不入流的媒婆,可只能拿着青凉伞遮遮风避避雨,想穿紫背子……哼!等下下下辈子吧!
眼看时辰将届,王媒婆趾高气扬地坐上软轿往“玉品斋”方向而去,临走前不忘绕进素有媒人巷之称的西小衙,让那些闲得猛嗑牙的媒婆瞧瞧,她王媒婆可正要给江南四公子作媒哪!
轿子摇摇晃晃走着,还没到“玉品斋”,王媒婆大老远便看见了那斗大的钦赐“御品斋”三字,因为这是皇帝老爷吃了玉品斋的糕点,连声赞好,特赐名“御品斋”,并令玉品斋按时进贡、差人进御膳房做事,让玉品斋本就响亮的名号更加如日中天。
王媒婆大摇大摆进了玉府,见着了正在大厅里走来走去的玉老爷子。
“老爷子万福,王媒婆给您请安来了!”
乍见王媒婆,玉老爷子脸上的不耐烦顿时化成着急,“如何?那苏老头儿的意思如何?”
王媒婆笑得嘴都合不扰,“当然是一个字,好!好!好!老爷子肯娶他闺女当媳妇儿,这是他前世修来的福,他还有什么不好的?”
“那苏家闺女的意思呢?”
“正如同老爷子那天所见,苏家恬儿姑娘孝顺、乖巧,除了有一手好厨艺外,更是生得沉鱼落雁,我见犹怜,她爹亲口允诺的事,她怎么会有意见?”
玉老爷子大喜过望,心想不但讨了房手艺精湛的媳妇,还能得到苏家饼铺糕点的祖传秘方,连忙命人捧来一支翡翠玉钗、一份细贴子,还有一锭金元宝,“这玉钗是送给苏家闺女的定礼,这份细贴子烦你替我拿给亲家翁,至于这元宝就是你的谢礼。当然,等亲事办妥后,另有重赏!”
王媒婆千恩万谢,领了元宝拿了细贴子和定礼出门,直往苏家饼铺回礼后,再转往练家“湘坊”。
“练老爷子万福,王媒婆给您请安了!”
练老爷子看也不看王媒婆一眼,迳自端起参茶边喝边说:“杨家那边怎么说?”
“杨老爷高兴极了,您瞧,这是杨家回的细贴子。”王媒婆急忙递上城北杨家的细贴子。
练老爷子接过贴子,却直接往旁边一扔,似乎不屑一瞧,“若不是英儿不长进,堂堂练家怎么会去娶穷酸户的女儿做媳妇?”
王媒婆知道这练老爷子素来脾气不太好,为了儿子、女儿的事也大伤脑筋,因此只有陪着笑脸说道:“那杨家绣坊纱织姑娘的相貌和品行是老爷亲眼看到的,而且她绣工独步江南,听说连皇后娘娘都爱不释手,如果老爷子能娶到这一房媳妇儿,相信对老爷子和少爷的事业,一定会有所帮助的。”
练老爷子冷冷一哼,脸上仍旧没有一丝欢喜之意,“这是细贴子和白玉簪,你拿去给杨家作回礼,至于这袋银子是给你的。”
王媒婆勉强挤出一脸笑意,领了东西后,便一溜烟往外走,仿佛那金碧辉煌的练家是会吃人的鬼屋似的。
办好了练家的亲事,王媒婆一声吆喝来到“紫宣堂”文家。
“老爷子、夫人万福,王媒婆给您请安了!”
文老爷子略略一颔首,“托你办的事如何了?那天见过唐家闺女后,我家夫人非常喜欢,希望能早点将亲事定下,只是不知唐家意向如何?”
“没问题,唐家经营书铺,以文结亲,怎么会反对呢?只是……”
“只是什么?”文夫人急忙问道。
“只是唐家诗意小姐希望少爷先对上这对联再谈亲事。”
文夫人闻言松了一口气,“这有什么难的?来人,把对联拿去给少爷看。”
不一会儿,仆人拿着那副对联回来。
王媒体接过对联,满意得直点头,“少爷果然才高八斗,居然一下子就对出来了。我这就去回礼,请老爷子和夫人等着。”
王媒婆急急忙忙来到唐家呈上对联,并交换细贴子,算是完成文、唐两家的亲事。
最后王媒婆风尘仆仆来到“扬音阁”。
“老爷子万福,王媒婆给您请安了。”
乐老爷子从一排古筝里抬起头,“等你好久了,柳家怎么说呢?”
王媒婆推出一脸笑,“柳老爷说不敢高攀。”
乐老爷不禁皱起眉头,“怎么?柳家回绝了?”
“也不是回绝,只是老爷觉得乐、柳两家差若云泥,柳家经营的是客栈这种庸俗生意,实在不敢……”
“什么门弟高攀的?柳老爷怎么会有这么迂腐的想法?难道我是那种眼高于顶、只重门弟、不问儿女幸福的人吗?回去告诉柳家,就说我很喜欢那柳家千金,希望她能来当我的媳妇儿,继承乐家的事业。”
那柳家千金的琴艺可是江南皆知,上过柳家客栈的人谁能不知那位隔帘抚琴、乐音动人的操琴者正是瑶琴姑娘本人?
王媒婆脸上的笑意更深了,又是鞠躬又是哈腰,取了定礼到柳家算是定下这门亲事。
黄昏时分,王媒婆疲累地回到家,但眉宇间的得意却是怎么样也抹不去,她小心翼翼将四大家的亲事写在纸条上,免得自己老眼昏花,脑筋一时糊涂弄错。
这时,一群昔日姊妹淘提着香鸡酒菜上门,开门见山便是道喜:“姐姐,恭喜了,听说你做了四大家的媒?”
王媒婆好不得意,扬了扬手中的纸条和满桌子的元宝银子,“可不是,你瞧瞧,王家配苏家、练家配杨家、文家配唐家、乐家配柳家,这四门亲事,简直是天作之合,天作之合。”
“正是天作之合,但没了姐姐,这天也不能合了。姐姐,我们几个姐妹敬你一杯,恭贺姐姐终于了却平生大愿。”
王媒婆不疑有他,接过酒杯便一饮而尽,接下来,众人又说了许多恭贺之词,捧得王媒婆飘飘欲仙,直忘了今夕是何夕,很快的便酩酊大醉,不省人事。
***
一个月后,江南四大家同时娶亲。天还没亮,王媒婆便起床忙碌。
她先到四家走动走动,又到女方家活络活络,还不时叮嘱轿夫仔细小心注意仪节,最后她拿出那张一个月前就写好的纸条,看也不看就递给众位轿夫,“一会儿你们就照纸条上写的去迎亲,千万别弄错。”
王媒婆心中好不得意,却未曾发觉纸条上的嫁娶婚配离了谱……
***
临安城里正值繁荣春色,旖旎花雨层层叠叠落在人来人往的生产者,浓郁的花香随风飘荡在瓦子尾巷里的文卷小铺西厢房。
这文卷小铺可不简单,唐老头子当年也是进士一名,曾任官职,晚年之后才在这熙熙攘攘的瓦子尾巷里开了间小铺子,卖卖书卷墨画,日子倒也是充实得紧,不过……
这里头最不简单的,并非这唐老头子。
话说唐老头子晚年得女,此女秀色如画、无双无俦,四岁时便博览经史,五岁时便能吟诗作对,其聪颖天资令人赞叹,更让唐老头子当场愣住,愀然良久,不禁斥曰:“此女聪黠非凡,必为失行荡妇!”
唐老头子以此为由,原欲将不满六岁的女儿送往道观修身养性,后虽禁不住唐氏苦苦哀求而作罢,却将她囚于宅内西厢,不允她外出,更不允她再读任何书籍,甚至杜绝后患似地绞断女儿一双白嫩玉指,令她从此不得再抓笔成书,无以走上风流女文人之道,再以燃香在她的眉间烙下修性的烙痕,才打消了将她送去道观的念头。
但是……
一日无书可读的唐诗意便觉面目可憎,于是唐氏每日到西厢房时,总会小心地带来一本诗册,只为瞧女儿那单纯而满足的笑容;如此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这重责大任落到了贴身女婢绿翘身上。
而这一晃,便已过了十几个年头……
“唉……”
今儿个西厢房里头,反常地传出幽声叹息。
透过大开的窗棂,片片的杏花瓣飘落在靠窗边香案上,再调往一旁看,书册上头印着斗大的“曹大家传”四字,一双歪斜不全的玉指搁在书面上,而拥有这一双手的主人正蹙着蛾眉,口中念念有词。
“古者,女生三日,卧之床下……明其卑弱,主大人也……男以强为贵,女以弱为美……”唐诗意又叹了一口气,低柔得像是掺上磁粉的嗓音又淡淡扬起:“这曹大家的思想可真是累及了后世的女子……”
不全的纤白玉指翻开了蓝色书皮,映入眼帘的便是让她不解的《列女传》,令她又瞬地合上了书皮。
真的,她真的不懂。
这些年来透过娘与绿翘的帮忙,她所看过的书举凡“女诫”、“妇德行”、“妇女三从四德”,每一本书皆令她感到难以理解。
为何要将女子的身分贬得这么低、这么卑微无用,这么地令人厌恶自己的存在?倘若有一日,属于女子传宗接代的任务给男人夺去了的话,她猜想这天下的女子是否要集体自缢去了。
既是如此,又何必有女子的存在?
唐诗意下意识地望着一双扭曲变形的玉指,再抚摸着眉宇间遮去疤痕的小翠钿,绝美的唇角不禁漾起淡淡的苦笑;若男人真是天,那么爹绞断她的双手,半毁她的容貌,硬是要她修身养性,倒真是为民除害了,是不?
当年一直不懂爹为何会这样狠心待她,直到前些年,她才慢慢地懂了;只因爹不想要个风流不羁的女儿,不想她也染上文人放纵的习性,遂在她什么都还不懂的时候,已然快刀斩乱麻地为她赐除任何未萌的事端。
她该说爹是做得对,还是该说爹不懂女儿的心?
古有红颜祸国殃民,却从未听闻过女文人兴风作浪、翻搅宫中栋梁,然而,爹仍是愿意相信古人所警惕之事,硬是毁了她的双手。
这手……说毁了,倒也没毁上十足十,只因当年娘不顾爹的命令,硬是求来再世华佗为她医治双手,虽然无法恢复成原本的样子,但她还是可以题诗作画,只可惜动作慢了些。
不过美丑对她来说,一点意义都没有,终年待在这西厢房内,又有谁得以看见她这一双不全的手?还可以提笔已是万幸,若是完好无缺,却连一首诗都题不出来,那岂不是难堪?
这大宋虽然风气相当开放,门第观念早已渐渐淡逝,可是……对女人的观点仍是如出一辙,千年不变;到底是先有爹这样霸气的男人,还是先有这样鄙视女人的风气?这问题是没个解的,就像是问起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蠢问题一般,即使溯源而上,也找不到开了先例的人。这题是死题了,却也压得女人永远没有抬头望天的一日。
列女传……更是打压自个儿同胞的始作俑者!
她不认为女人会强上男人一等,因为男人的气力实比女人大上许多。然而,她倒不认为若是论及博古通今、经纶满腹,女人就会经男人差。男女互补所短,互取所长,地位理应是公平的,为何却落得女人不得读圣贤书,不可与丈夫同席而坐,不能与父兄同饮一桌之食?
又叹了一口气,唐诗意将曹大家传摆到一边去,再自一旁的架上拿起话本,独自沉湎于里头文人的幽默风雅,女角的娇羞闭塞所幻演出的情爱故事。
这是爹唯一愿意让她读,也是她唯一可以光明正大看的书籍,只因爹曾说过这话本的内容皆是通俗得狗屁不通,净是咏情诵爱、故作风雅的册子,毫无绮丽婉媚之词,最是适合她这般的姑娘家看。
她没否认,倒也不承认;通不通俗是见仁见智,而且,只要有话可读,就算它是枯燥的女诫十二章,她也照看不误,否则依她这一双不能拨弦咏诗、巧妙绣织的玉指,关在这西厢房内,她可真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了。
“小姐,小姐……”
才翻上两页书,怎地不巧便传来绿翘聒噪刺耳的叫声?合上了书,唐诗意好整以暇地端坐在案前,等着这扰人的喜鹊儿报上事来。
“怎么了?”见绿翘翘汗湿了一张小脸,气息紊乱不已,不禁令她蹙起眉来。不是没瞧过绿翘这丫头失态的模样,不过,今儿个似乎比往常更乱上一些。
“小姐……有人提亲来了……”绿翘气息尚未平复,便急着将大厅上的一切告知最疼她的小姐。
“提亲?”怎么?这又不是头一遭,有必要这么大惊小怪地喳呼吗?
自前些年她及笄以来,冲着外头以讹传讹的谣言,道听她貌美赛西施,途说她艳丽似洛神,更有人谬赞她为江南才女,上门提亲之人便始终络绎不绝。不过,全都教爹给回绝,这厢不知是哪一户没尝过苦头,又踏上了这久未染尘的文卷小铺?
“这人不同,他……他……”绿翘急着想把话说清楚,偏心头上的一股气仍未平息下来,急得她只能他呀他的没完没了。
“谁?”
唐诗意倒也不急,不忙着为她顺气,只是瞅着一双冷艳如冰的眼眸,等待她调好气息,告知她这厢不怕死的是哪一户人家。
“是紫宣堂的少主!”绿翘待气息渐定,索性一气呵成地道。“而且,老爷还一口便允了提亲的王媒婆。”
“紫宣堂!爹答允了?!”她身子微微一颤,有点难以置信。
爹不是把她当成祸国的妖女了吗?怎会容她出嫁祸害他人?更何况,对方还是紫宣堂的少主文昊公子!
由于文卷小铺的书册、纸笺向来倚赖紫宣堂供应,是以紫宣堂的主子与当家主母她也曾远远地瞧过,而文昊……她记得他的,他是这些年来她唯一不经意见到的男人,对于他那一双属于文人温文儒雅的眼眸,倒还清澈;嫁给他,她一点也不介意,甚至是有点喜悦,毕竟以后能够拥有一个可与自个儿吟诗对句的相公,倒也挺好,只不过爹怎会允了这桩亲事?
“是真的,绿翘方才在大厅上听到的,小姐不能不信!”瞧唐诗意一脸不以为然的模样,绿翘急得赶紧辩驳;她才不是吃饱撑着,若不是真有其事,她又岂敢说嘴?
“可是……”唐诗意不得其解,浅吟了一会儿,微开的门缝便传来唐父不苟言笑的威凛声响。
“绿翘说的全是真的,为父已将你许配给紫宣堂的少主文昊。”唐父一进门,大手一挥立即撤下一旁的绿翘,而唐氏则紧跟在后进来。
唐诗意显得有点诧异,不过那微愕的闪神,立即隐入她向来冷艳的玉丽面容里。
“诗意给爹问安。”她淡淡地敛下浓密眼睫,掩去她眸底战栗的光痕。
爹有多少年不曾到西厢房来了?她扯起嘴角,漾出苦苦的笑容,心中思忖着,应该是那一年绞断她的手之后吧。
好狠的爹,居然毫不在乎当时的她仍是个娃儿,对她下如此重手,他是打算让她再也无法使用双手;是打算宁可养她一辈子,也不愿意让她出阁祸国殃民的,不是吗?
瞧见唐父远比听到他允了亲事更令她震惊,她一直以为爹不要她这个女儿了,想来……
“为父的要你出阁,你倒是绷着一张脸瞧着为父,横竖是不打算照为父的意思去做了?”唐父望着女儿一脸淡然,不觉怒从中来,大手击下案上,轰然一响,随即扬声怒斥。
这个女儿,他每见一次,便心惊一次;望着她益发狐媚的娇颜,他是吓得汗流浃背,见着她架上所悬的翰墨丹青,更是令他惊于她的卓异文采与绝伦聪敏,懊悔当初下手太轻,才会让她的双手有复元之时。
生女如斯,魅惑艳绝,才华绝代,绝非善事,他唐某绝不能让她给负了他的盛名;将她配以文昊,好让紫宣堂磨磨她发硬的性子,杜绝她过人的丰采。
“女儿没这么想……”
她不懂为何爹每次瞧见她,总像是活见鬼一般,吓得是冷汗不止,双眼暴如铜铃。
若真是厌恶她的话,当年爹该绞的不是她的双手,而是她的颈项,这才叫永绝后患!这一张原本带笑、爱笑的脸,为何今日会变得如此冰雪覆面,还不全都是爹一手造就的好事,不是吗?为何到头来,爹还要为这小如芝麻的事辩得脸红脖子粗?
她没变,一直都没变!即使爹绞断她的手指,令她不利于提笔,她也无怨;即使爹对她不理上睬,她也无恨;但她不服的是——爹既种下这个恶因,为何不愿正视这个恶果!?
是爹的残害令她忘了怎么笑的,不是吗?
虎毒不食子,但是爹却怕她满腹邀请诸会颠倒乾坤,怕她绝俗的容貌将倾国倾城,故而一步步冷酷无情地残杀她的心,这比一刀要了她的命,还令她感到痛苦难耐!
倘若今儿个她是男儿身,想必爹必然不会这么待她的,是不?
男儿可以光耀门楣,但是女儿不行,女儿只会败坏风气,毁了爹的名声,遂爹不要一个才高八斗的女儿,爹要的是一个可以光宗耀祖的儿子,就算他是个胸无点墨的儿子也无妨!
天,她从没像这一刻般如此希望自己是个男儿身,可以随心所欲地过自己想要的生活,而不是拘心束身地待在这里等待年华老去,等到自个儿成了白发苍苍的老妇,而一生却是平淡无奇得教人形同嚼蜡。
其实,她很清楚那些话全都是爹为自个儿怎么行为所找的理由与借口,实际上,爹是妒忌她拥有他追寻数十年却依旧得不到的才华与天分!
她早知道,只是不愿说穿罢了。
“还顶嘴?”唐父一双眼眸瞪得圆大,斑白的鬓毛上仍悬着汗滴,却是显出一身文人傲骨,以父亲的威严逼视她。“你可知道孝字怎么写?”
“女儿这么说也算是顶嘴?也算是不孝?”唐诗意恼了,语气也跟着生硬而没有转圜的余地。
她不是不懂得孝字怎么写,不是不懂昨要安抚爹的心,但……爹的气势凌人,恼得她不得不讥讽一番。
“好了,你们爷儿俩怎么一碰头,便非得要你来我往一番不可?这……”
唐氏话尚未说完,唐父的怒喝便应声而下。
“全是你教出来的好女儿,瞧瞧她这舌头利得削铁如泥,全都是你教得好,教得令我刮目相看!”
唐父怒瞠双眸,双嘴一开,极尽嘲讽之能事。
唐氏低低地垂下头,对于自个儿夫君所说的话一句也不敢反驳,只能默默承受,眼角泛着泪光,不断地向唐诗意示意要她少说两句。
唐诗意见着这一幕,杏红色的唇一掀,又是一个惨澹的苦笑;是的,男人与女人之间的相处模式便是这个样儿,如女诫所言,夫君一句话抵过一片天,老天说的话,谁敢不从?
可她偏不从,偏要抗拒这不平的命运!
谁说男人是女人头上的一片天?她偏不信、偏不服,她要成为自个儿头上的一片天。
“爹又何必斥责娘呢?”她的低柔嗓音潜藏着淡淡的不满与抗争,一双凝眸冰寒地注视着自个儿的爹。
若是她的错,大可以骂她,何必指桑骂槐,硬是给娘冠上个罪名,再迂回地将这罪推到自己的身上?父女俩有什么事不能打开天窗说亮话,定要这样拐弯抹角,互不相让?
她是他的女儿,他唯一的女儿,为何……今儿个会落入宛如他仇人的境地?
“为父的话说了算,一个月后便要你入紫宣堂,这事由不得你作主,为父的已为你打点好一切,你就等着出阁吧。”唐父不愿理睬她的问题,迳自撂下话便打算离去。
“我不出阁!”
欲转身离去的唐父,听到这句话宛若遭到雷击,猛地一愣,缓缓地回身望着仍坐在案前的女儿,一双炯烁的眼眸微眯成一条缝,难以置信地看着向来忍气吞声的女儿,想不到她竟敢顶他的嘴。
“你敢不出阁?”他咬牙怒道。
“是爹一直不愿意女儿出阁的呀,现下却又急着要把女儿嫁出去,实在令女儿无所适从,难以接受。”唐诗意淡淡地说着,清丽的粉脸难掩悲怆,眼眸中皆是难以掩饰的怒火。
爹呀,他是她的爹呀,为何父女之间却不能连心?
即使爹是如此无情待她,她也不曾恨过他、埋怨过他,但……为何爹不也正视她,不能再多给她一点父女亲情,一点慈爱与关怀?
若是因为这满腹的经纶、倾城的丽颜,那她可以全都不要毫不恋栈地将之抛掷。
“你——”
“诗意……”唐母在一旁,一双眼眸早已是薄雾凝滞,立在丈夫的身侧,只敢轻轻地任哀愁淌在夫君见不到的时刻。
“娘……”
是时代让女人必须以这种卑微的方式活下去,还是女人的懦弱造就了这个男尊女卑的时代?
她可不可以试着跳脱这个命运、试着走出此种宿命的桎梏?她不想在出阁之后过着与娘一样的生活,过着没人赏识且被打压的日子!与其如此,她宁可就一人孤芳自赏、独身到老。
但是,她能眼睁睁看着一心伺候爹的娘,再一次受到爹无情的伤害吗?可……非得要她拿自己的后半辈子成全娘的一生吗?
思绪千回百转,纷纷扰扰,在她脑中嗡嗡作响,更化为万蚁钻动,顺着筋络敌国脉,残虐而嗜血地啃咬她酸涩的心头。
娘是疼她的,当爹不断欺压她,伤害她的时候,只有娘在她的身旁疼她、怜她,她怎能对娘的悲哀视若无睹?
男人是女人的天,爹即是娘的天,她岂能不顺娘的天?
“诗意愿意出阁……”
唐父一听,神色总算稍微和悦,但一听及她的下文,一张老脸不禁又绷紧。
“但……诗意得先试过文昊公子的才华。诗意出一上联,若是文昊公子能够对出下联,诗意便愿嫁入紫宣堂,终其一生服侍诗意的天!”
话落,诗意立即提笔,缓慢而娟秀地沾墨挥洒在纸笺上,题下上联;若是文昊能够常识她的才华,嫁与此夫,夫复何求?
“行,我就不信文昊对不起你的联!”
撂下这句话,唐父像只挫败的公鸡匆匆离去,而唐氏也紧跟在后,不敢多加停留。
唐诗意猜对了,唐父之所以会毁她的手,不只是为了那冠冕堂皇的理由,更是因为她的艺冠群伦令他惶恐不安。
望着爹离去的背影,唐诗意除了笑还是笑,是自嘲、是苦笑,是辛酸、是苦涩,更是无以道与人听的悲恻与惆怅。
难道是她的女儿身拉远了父女两人的距离?
难道是她难掩的才华逼人,斩杀了理应相融的父女心?
爹……若是诗意今儿个成了个男儿郎,爹就可以和诗意把酒言欢、醉吟游诵,而不是令人寒心地来个相见不理?是不是诗意认命,便可以与爹回到以往的甜蜜,而不再形同陌路?
她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