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后,胤辴突然接获东红别院仆人的告知,说是王艳娘有事急于告诉他,请他务必前往东红别院一趟。
就这样,胤辴连晚膳都没吃,长袍一披,跨上马,就急急地奔至。
「王爷,我想起来了!」即使情绪异常激动,王艳娘仍不改其对胤辴的称谓。以往他仍是贝勒时,她可以直呼他的名,但自从皇上荫封他为王爷后,虽然她算是他的长辈,但她仍坚持唤他王爷。
「艳姨娘,您想起什么了?别激动,坐下来慢慢说。」
胤辴扶着她坐下。他可从未见过王艳娘情绪如此激动,即使当年咬舌自尽时,她仍是面无表情,不曾激昂愤慨。
「前些日子,我不是说要上佛寺去礼佛吗?」
「是有这回事。」
「我心想,反正在这儿也没事,不如就在佛寺里多待几日。」
胤辴点点头,表示认同。
「就这么巧,我在那儿认识了一位朋友,他是去调养身子的,聊着、聊着,他便聊起他的家人来——」
说至此,王艳娘的情绪激昂不已,双手因而下住地颤抖着。
「艳姨娘,别激动,慢慢说。」胤辴捉住她颤抖的手,轻声抚慰,试图让她平静下来。
「我想起我的小芷了,小芷是我的女儿呀!」王艳娘激动地眼中泛着泪光。
「小芷?」好耳熟的名字。
「嗯,我女儿的乳名叫做小芷。」说着、说着,王艳娘的脸上挂着一丝笑容。「小时候,我常帮她做衣服、做鞋子,做好之后,我总会在上头绣个『芷』字——」
她的思绪飘回从前的时光,眼前浮现的,是她为小芷绣着新鞋,小芷坐在她身旁一脸专注看她绣鞋,眼中充满期待又兴奋……
鞋子上头绣着「芷」字……
灵光乍现,胤辴赫然想起八年前捡的那只小粉鞋,上头不就是绣了个「芷」字?而且,他依稀记得当时那个闯入他轿内的小女孩告诉他,她的名字叫「小芷」……
这么说来,那小女孩极可能就是艳姨娘的女儿了?
只是那时她惊慌失措的跑掉后,他就没有再看过她了,也不知如今她人在何处?
「艳姨娘,你方才说在佛寺认识一位朋友,『她』和你说了些什么,你又如何想起你女儿的事?」
胤辴好奇又惊疑。这么多年来,他遍请了许多大夫,都医不好艳姨娘的失忆症,怎才到佛寺去小住一阵,就想起她女儿的事来?
如果遇到的不是高僧,恐怕就是遇着了佞人。
艳姨娘思女心切,恐怕会有人佯装知道她女儿的下落,以此要胁钱财——这事,他不得不防。
「那中年男子……」
「男人?!」胤辴的眉头高高耸起。他以为艳姨娘口中的朋友,应当是女的才对,没想到是个男人。是男人的话,更有可能是在诓她!
王艳娘不自在的点点头。「嗯。起先他来找我攀谈,我本欲置之不理,但经过几番照面,他虔诚礼佛的态度,让人油然生敬。几日相处下来,他和我谈起他的家人,当他谈到他义女的名字时,我只觉后脑仿若让雷劈了一般,所有失却的记忆,渐渐苏醒过来。」
「义女?!」这是场骗局的可能性又增大了。「那男人是不是说了要带他的义女来见您?」
随便找个年龄相当的女子来假冒充当,这种手段也太老套了!
胤辴淡然一笑,想劝王艳娘先冷静下来,免得被人所诓骗,但王艳娘的回答却出乎他意料之外。
「没有。」王艳娘摇摇头,神情黯然。「他可以侃侃而谈他的身份、他的家人,但我……我什么都没说。」
虽然她自始至终都保持清白之身,未和胤辴的阿玛有过沾染,但在名义上,她始终是人家的侧福晋,而在一般人的眼中,侧福晋和侍妾始终是划上等号的。
她想过的是淡泊名利的单纯生活,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在外人面前,她是绝口不提的!
「什么都没说?!那……那男人并不知道您在寻找女儿的事了?」
「嗯。一来,我并不确定他的义女是否真的是我的小芷;二来,我得厘清自己乍然苏醒的记忆,到底是真实亦或是虚幻的。」接着,她肯定的说道:「但是当我回到别院来时,努力地回想着,那片段的记忆便一一连接起,我可以完完全全的确定,我的女儿叫做小芷。」
胤辴默然不语,似乎在考量这件事的真实性。
「我没把小芷的事告诉那人。我找你来,就是想要你陪我去走一趟,确定那人的义女,是否就是我的小芷。」说着,王艳娘的眼泪便涔涔的滴落着:「当时小芷年纪虽小,但她识得我和她爹的名字,而且,我相信,她对我还是多多少少存有一些印象的……」
「不知艳姨娘口中的那个中年男子家住何处?是什么来头?」看艳姨娘一脸殷切期盼,不管真相如何,他决心陪艳姨娘走一趟。
「我记得他告诉我,他是开武馆的,他姓蓟,单名一个仁字。」
「蓟仁?!仁武馆?!」胤辴当场给骇住了。不……不可能的!
「对,就是仁武馆,你知道那地方吧?那……你看我们是今晚去,还是等明早再前往拜访?」王艳娘的脸上起了笑容。原先她还担心胤辴没听过那武馆的名号,若是要找,恐怕得费一番功夫,但这么看来,胤辴似乎知道武馆的所在地。
知道地方,要找就方便多了。
胤辴一脸失神的问:「艳姨娘,你女儿的名字是……」
「她姓凤,名字叫做芷翣,我和她爹都唤她小芷。」
凤芷翣……小芷……
怎么会……?
如同一阵晴天霹雳,胤辴整个人僵愣了住。
阿玛临终所交待的遗言,倏地劈进他脑内。
他答应过阿玛,一定尽全力找到艳姨娘的女儿,好好保护她们母女俩,不让她们再受伤害……
但,他非但没有好好保护,却反而伤害了她……
想到先前为了逼迫芷翣就范,他一而再、再而三的恫吓她、逼得她献身;尔后,又因他的疏忽,致使她遭受茗芳格格狠毒的鞭打,浑身伤痕累累——
虽然至今他和芷翣已两心相许,但他曾伤害过她,却是不可抹灭的事实呀!
如果阿玛在九泉之下有知,一定也会感到羞惭的;阿玛在确定艳姨娘不可能敞开心扉接受他之后,一心想补偿于她,无奈气数已尽,只得将希望寄托在他这个做儿子的身上。
如今,他是找到了艳姨娘的女儿,可他非但没有完成阿玛的遗愿,反倒步上阿玛的后尘,让上一代的伤害,继续沿袭着……
如果艳姨娘知道真相,教她情何以堪呢?
「怎么了?如果你有要事不能分身,那……明早可否请佴管事陪我一道去?」她以为,他是在伤脑筋苦挪下出时间来。
「不用去了,艳姨娘。」胤辴双手紧紧握拳,以防自己狂吼出声,吓坏了眼前的妇人。
「为……为什么?」
「你的女儿并不在仁武馆。」他背过身,无颜面对她。
「不在仁武馆?那……那她人在哪里?」王艳娘有些慌措。
她好不容易得知女儿的下落,如果女儿不在仁武馆,那她该到哪里去找呢?
胤辴紧闭着双眼,痛声地道:「她人在……在雍……王……府……内……」
他的话语方歇,只见王艳娘张着嘴,整个人都愣住了,久久不能出声……久久……
***
当胤辴情绪低靡地返回王府时,惊讶的发现,原本该是众人皆入睡的寂静时分,今晚府内却反常的闹烘烘。
难道府内出事了?
他的心头一惊,连忙下马奔进府内。为了怕有意外发生,他特地留下哈攀龙守着心雨轩,芷翣的伤口才愈合,他可不希望她再遭受一丁点伤害。
但放眼望云,府内的奴仆伤势惨重,哀号声此起彼落——
「王爷回来了、王爷回来了——」受伤的奴仆中,有人欣喜的高喊道。
「这是怎么回事?」胤辴站定在一名捂着手臂哀号的奴仆前,铁青着脸,又急又怒地问。
「回王爷,您出府后不久,有一对父子在大门外喊着要找王爷您,咱们回答王爷您不在,他父子俩又说要见芷翣姑娘,咱们没依他们,他们气呼呼地掉头走人,但不到一个时辰,就带了一批精壮的武士,硬是闯进府内来。」
「侍卫长和佴管事他们人呢?」
「他们这会儿正在大厅和那对父子俩盘旋呢!芷翣姑娘也在里边。」
听完奴仆的话,胤辴疾步地奔向大厅——
***
「芷翣,你过来,义父来接你回去了!」
「是啊,芷翣,你别怕,我和爹带了仁武馆的弟兄来,过来我们这儿,他们不敢伤你的!」
蓟家父子亲切地呼唤着。
原来,蓟子训还一直认为凤芷翣是回乡下去,直到前日胤辴派人到仁武馆去报消息,他才愕然知晓实情。
他直觉认定芷翣是为了报仇,才潜进雍王府,因而被雍亲王俘掳住,当下他便找上门来,想以条件交换带回芷翣,谁知他连大门都进下了。
折回仁武馆后,他左思右想,决定隔日再前往,务必要见到雍亲王一面。谁知,隔日当他欲前往雍王府时,才踏出门,就撞见从佛寺回来的父亲——
在把之前他暗中帮助芷翣调查、监视王孙公子举动、还有芷翣就是传闻中的红衣女一事,一向父亲说明、并且认了错后,父子俩商讨过后,便急忙带着一票弟兄前往雍王府,打算来个先礼后兵。
「芷翣,走,我们回武馆去。」蓟仁走上前,欲拉凤芷翣的手,却让哈攀龙早一步给隔在中间。
哈攀龙手持利刀,一脸冷硬。「没有王爷的允许,谁都不许带芷翣姑娘走。」
「你……」蓟仁气的两眼直瞪。
「别伤了我义父!」凤芷翣急忙地喊。
「爹,我来对付他,您赶紧带芷翣走。」蓟子训一心只想「救人」,也顾不得其它了。
「不要,子训师兄,求你别动手!」凤芷翣从哈攀龙的身后探出,焦急地道。
「是啊,有话好说。」佴褀在一旁捏着冷汗。「二位有什么事,还请等我家王爷回来后,再同其商量。」
「商量?!我看不必了!」蓟子训在吃了几回的闭门羹后,也失了风度。「人,我们是一定要带回,有什么事,请你们王爷到武馆来找我蓟子训!」
「是啊,女儿是我的,没道理不让我们把人带回呀!」蓟仁一脸激愤。「芷翣,跟义父回去!」
蓟仁捉住凤芷翣的手腕,转身欲走,但凤芷翣却定在原地,像生了根一般,动也不动——
「芷翣!」
「芷翣?」
父子俩异口同声,困惑地喊道。
「你是不是受了什么威胁?别理他们,咱们仁武馆行的正、坐的直,不怕谁来找碴!」蓟仁当她是有所顾忌才不走的!
凤芷翣的眸光透着愧疚。是,当初她的确是因为受到威胁而不得不留在此,可如今……她是发自内心,一千个、一万个愿意留下啊!
「义父,对不起……」她的满心愧疚,全在那「对不起」三个字里。
「芷翣,你别怕呀!」
「不,义父,芷翣是……是真心的想留在这儿。」她的脸颊上,挂着两行清泪。「义父您对芷翣的恩情,芷翣无以为报……」
「你这孩子,说什么傻话呢?」蓟仁震惊的不能相信他一向保护至极的女儿,竟要待在这王府内,不和他回去了。
「她说的不是傻话。」
胤辴进到大厅内,接下蓟仁的话语。
「你是谁?」蓟子训充满敌意的看着眼前俊朗又模样威严的伟岸男子。
「他就是我家王爷——雍亲王。」佴祺向蓟家父子介绍道。
「哼,原来是你威胁芷翣,让她不敢回武馆去。」蓟子训还是一味地认为凤芷翣不回去是有苦衷的。「今日我要好好教训你。」
说罢,蓟子训便抽刀往胤辴身上刺去——
胤辴文风未动,哈攀龙手中的利刃,挥走了蓟子训的刀,而凤芷翣则以身子护在胤辴前面。
「子训师兄,事情不是你所想的那般。」凤芷翣咬着唇,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是我,是我自己不想回去的,因为……因为我爱胤辴,我不想和他分开!」
她转身抱住胤辴,偎在他的怀里,以行动来证明她所说的,都是真的。
苏氏父子看到眼前的情况,连连跌跄了好几步。
「不,芷翣,这不是真的……」蓟子训一脸的不置信。
蓟仁呆若木鸡地凝望爱女许久,半晌,才发出一声喟叹。
芷翣的态度如此坚决,他又能如何呢?
「子训,走吧!」蓟仁无奈地垂下头。
「爹,可是……」
「我说走!」蓟仁吸了口气。「芷翣,如果你还认我这个义父,记得有空回武馆来看我这个老头子。」
语毕,旋身就走;蓟子训也随后离去。
「义父——」
凤芷翣向前跑了两步,虚软地倚在厅门边,看着蓟氏父子头也不回的走,她知道,她的坚持留下,大大伤了他们的心。
厅内的佴褀和哈攀龙面面相觑,自动地退出厅外。
看着凤芷翣抽泣颤抖的背影,胤辴好生心疼,但另一件重要的事,还等着他去求证呢!
他走至她身边,捉住了她的手腕。「跟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