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里冷冷清清的,莫丹浑身直起鸡皮疙瘩,再看雷利--像一个走向断头台的人。莫丹很想上前挽起他的手臂,给他点安慰和支持,但又担心会使詹妮产生错觉,以为他们是夫妻,莫丹是她未来的继母。她想了想还是没那么做。
门开了,詹妮·斯莱特非常有礼貌地说:"你们好。"
她长得很单薄,面色苍白,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一头棕色的长发披在肩上。身穿粉红色套裙,裙褶烫得平平展展。惟有她那双眼睛叫莫丹看了怦然心动。那双湛蓝湛蓝的眼睛几乎和雷利的一模一样。现在她眼帘低垂,目光停留在雷利的膝盖上。
雷利站在原地,半天没动,仿佛鞋子被粘在光滑的橡木地板上了。詹妮抬头看看他,两双蓝眼睛对视片刻。雷利吃力地蹲了下去,他们脸对着脸。"你好,詹妮,"他嗓音沙哑地说,"我是你的父亲,我叫雷利·汉拉恩。"
"你们进来吧。"
她的门牙间有一道宽宽的缝。莫丹凭感觉知道斯尼德已经离开,她仍站在门口。詹妮说:"这就是我的房间。"
詹妮的房间很大,摆着各式各样女孩子的玩具。床围和窗帘都用粉红色的布料打着褶,白漆家具镶着各种镀金花饰。写字台上摆着电视机和录音机。不知怎么搞的,莫丹突然想哭。
詹妮站在粉红色的地毯中央,不知如何是好。莫丹敢肯定,要不是詹妮怕自己太孩于气,一定还会忍不住吮手指头。
蹲长了雷利的腿受不了,他只好弯腰站着,"詹妮,"他说,"你母亲去世,我很难过。你一定很想她。"詹妮用手拨弄着腰间的缎带,点了点头。
"听我说,"雷利接着说,"直到今天,我才知道有你这么个女儿。在此之前,我不知道自己是你的父亲。如果知道的话,我早就来看你了。"
"妈妈说我不需要父亲。"
莫丹注意到雷利脸部的肌肉抽搐了一下。他小心翼翼地说:"你妈妈在时一切都好,可现在她不在了,我们要相依为命。你需要父亲,我需要女儿,"他对她笑了笑,笑得很甜,莫丹觉得嗓子发疼。"把你的玩具拿给我们看看好吗?"
"我喜欢的玩具都装起来了。"
"装起来了?"雷利不解地眨了眨眼睛。
詹妮眼睛睁得大大地说:"我不是要和你一起走吗?是斯尼德这么说的,埃默森太太也这么说。"
"是的,你是和我一起走。但我没想到,你把东西都收拾好了。"
"我一个星期前就收拾好了,你怎么这么长时间才到?"
"几天前出了点事儿,我的腿受了伤,要不早就到了,"雷利答道,"真是抱歉,詹妮。"
"你的腿现在好些了吗?"詹妮关切地问。
"好多了。"雷利笑呵呵地说,"这是你的箱子吗?"
詹妮点点头。"但是装得太满了,怎么盖也盖不上。你能帮我把它关好吗?"
"来,你坐在箱子上面,我拉拉锁,看看能不能关上。你都装了些什么东西?"
"几件衣服,玩具熊,一件新大衣,一双皮靴。蜡笔、我喜欢的书和收集的石头,"她皱了皱眉,"还有几双袜子和内衣。"
"是你自己收拾的?"
"是的。埃默森太太不许我拿石头。斯尼德说小孩子家应该安安静静,规规矩矩。
最后这句话显然是斯尼德的原话。这么说詹妮一切就绪只等着走了,莫丹暗想,有点生贝丝·斯莱特的气。她为什么不能雇一个喜欢孩子的仆人?为什么不找一个能够理解孩子喜欢收集石头的管家?她还注意到,詹妮到现在为止闭口不谈她的舅舅。
詹妮一屁股坐在箱子上,使劲朝下压。可惜她人小体轻,再使劲箱子还是合不上。她看看一只胳膊还露在箱子外面的玩具熊,又看看莫丹,对雷利说:"你可以让她也坐到箱子上来。"
雷利一时茫然不知所措。他抬头看了一眼还站在门口的莫丹,才意识到他已经把她忘了,忘得一干二净。在这种情况下,莫丹心里明白,她没有理由感到伤心。
"莫丹,"雷利尴尬地说,"当然……詹妮,我来介绍一下,这是我的朋友莫丹·卡西迪。"
莫丹慢吞吞地走进房间,对詹妮说:"你好,詹妮。我坐在这个箱子上,不会把它压坏吧?"
"不会的。"詹妮说。莫丹坐到箱子上,詹妮又说:"你的头发真红。"
雷利一边弯着腰拉拉锁,一边说:"红得像秋天的枫叶。"
詹妮说:"埃默森太太做饭时,放好多好多的红胡椒,和你头发的颜色差不多。你的头发像颗爆炸的炸弹。"
雷利被她的比喻逗笑了。而莫丹凭直觉感到,这是一个只凭接触到的周围事物去判断和想象的孩子,一个非常孤独的孩子。莫丹对贝丝的那股怨气又油然而生。
雷利用尽吃奶的力气,把箱子的上下两部分对到一起。此时,他的头就在离莫丹膝盖几英寸的地方,她忍不住想摸一下。为了打消这个念头,莫丹理智地用手紧紧地抱住自己的膝盖,若无其事地说:"詹妮,你的发质也很好,有光泽。"
"埃默森太太用醋给我洗头,而且拼命地挤头发上的水,每次都弄得很疼,"詹妮可怜巴巴地说。"这下好了,箱子也弄好了,我们可以走了。"
雷利认真地对詹妮说:"詹妮,我现在住在城里的一个饭店,还不能马上去缅因州,等把一些法律方面的事处理完,我们就走。你真的愿意离开这里吗?我们这一走,可就再也不回来了。我会叫一个人帮你把所有的玩具都收拾到一起带走。"
"我真的愿意走。"詹妮说,漂亮的皮鞋鞋尖在地毯上蹭来蹭去。她的袜子也打着褶。"妈妈不在了,我更不愿意呆在这个地方。"
雷利的脸紧绷着,"好。我叫斯尼德帮你把箱子搬到车上去。你可以和这里的人道别了。"
说是道别,其实不过是走个过场而已。埃默森太太一脸冷漠、生硬的表情,甚至都没拥抱一下詹妮。斯尼德虚情假意地躬了一下身子,说白了只是哈一下腰而已,笑得也非常勉强。雷利对詹妮说:"再去和你舅舅说再见吧。"
"我不想去。我不喜欢他。"她第一次流露真实的情感。
"那我们走吧。"雷利欣然答应,拉起女儿的手向外走去。詹妮一直跟着他,直到上了车她才把手松开。
雷利和詹妮坐在后排,莫丹坐在前排。我成司机了,莫丹想着,开车离开了那所灰砖住宅。她从后视镜看见一串眼泪从詹妮的脸上默默地流了下来,雷利递给她一张纸巾,没说一句安慰的话。
莫丹觉得,对于从小在孤儿院长大、对亲情关系淡漠的人来说,雷利至今为止的表现算得上相当不错的父亲了,但不知怎么搞的,这却让她有点怏怏不快。
回到饭店,雷利把他们隔壁房间也租下了。詹妮走进他们原来住的房间,"扑通"一声坐在一张空床上,问雷利:"你睡那张床吗?"
"是的"
"那我就睡这张。"
"我们还租了一个房间。"'雷利若无其事地打开这两个房间中间相连的门。
"晚上我一个人睡觉害怕。埃默森太太说,小孩子的床底下有毒蜘蛛,好大好大,毛茸茸的,谁不听话它就咬谁。"
莫丹强忍着心里的万丈怒火,装得像雷利一样若无其事,"那好吧,我睡那个房间。"
她手忙脚乱地把行李物品搬进隔壁房间,尽量不去理会那种被流放的感觉,而且是从天堂被流放了,她伤心地想。
安顿完毕,他们去咖啡厅吃饭。看得出詹妮是个老实孩子,处处规规矩矩,莫丹还没听她笑过。吃完饭,雷利提议上街购物。他对詹妮说:"你到了缅因,大部分时间要穿牛仔裤。我们要不要先打开箱子看看你还需要些什么?"'
"妈妈不喜欢牛仔裤。"
"学校里的孩子们可都穿牛仔裤。"
詹妮一听,顿时喜形于色,"你是说让我上学?是真正的学校?"
"当然,上学、放学还要坐黄色的校车。"
"噢,太好了。"詹妮高兴地咧嘴笑了,露出门牙的牙缝。那副天真的模样可爱极了。雷利也笑了。莫丹仿佛看见他们父女之间已经开始萌生融融爱意。
詹妮问:"你朋友也去吗?"
雷利反问:"你想让她去吗?"
"我从来没和斯尼德或劳伦斯舅舅上街买过东西。"
詹妮的意思是想说,她以前从来没和男人逛过商店。雷利一面弯腰开箱,一面说:"我想她会和我们一起去的。"
箱子打开了,詹妮从里面拿出一幅母亲的照片摆在床头。莫丹端详着贝丝的照片,心里不无醋意地想着:贝丝·斯莱特果然美丽动人。她的脸型端庄大方,一双灰眼睛充满魅力;只有头型长得很完美的女人才能梳那么高雅的发型。她的确很美,但是她的脸却不让人感到亲切。这是张拒人千里之外的脸。
就像自从他们去了那座灰砖住宅后,雷利就开始对她保持距离一样。
一起购物让莫丹有了更多了解。尽管詹妮的环境很奢侈,可以说应有尽有,可对雷利给她买的牛仔裤和汗衫却一口一个谢谢,对新买的带有橘黄色鞋带的运动鞋也爱不释手。雷利表现得很反常,似乎有意疏远和冷落莫丹,并对此不加掩饰。他偶尔不得不征求一下莫丹的意见,詹妮有时非拉着莫丹和她一起去试衣间。除此之外,莫丹也就是个摆在商店里表情单一的模特儿,充当衣服架子的工具。
还好,莫丹总算一忍再忍地忍住了。她不想当着詹妮的面让雷利下不来台。但是忍归忍,这口气可没消。
下午五点整,阿瑟顿先生准时来到饭店。詹妮兴冲冲地穿上刚买的新衣服、新鞋,给阿瑟顿看。阿瑟顿笑着说:"真好,你穿上真漂亮。这双鞋也不错。"
阿瑟顿和雷利走进另一间屋去谈事,莫丹从詹妮那个沉重的箱子里找出一本书给她读。这是本著名的童话故事,一章还没读完,詹妮那酷似父亲的长长的黑睫毛就垂下来,睡着了。
莫丹和詹妮俩人躺在詹妮的床上,头靠头枕着一个枕头。雷利和阿瑟顿律师好像谈了很长时间。莫丹喜欢詹妮软软的身体压在她弯曲的胳膊上。孩子幼小的心灵承受了过多的孤独和寂寞,这让她充满了同情。还是叫同情好,她不想把这叫做爱心。
有爱心太危险了,因为不久的将来,詹妮和雷利就要动身去缅因,只有他们俩,她将回到沙漠去继续她的野营生活。
她实在不愿意想这些,闭上眼睛,只觉得头像是被人击了一下,便一觉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很死,威尔·阿瑟顿什么时候走的,她没听见,当然更不知道,雷利从门外进来,看见她俩挤在一张床上,詹妮还在莫丹怀里,像一只依恋母猫的小猫。莫丹只是迷迷糊糊地觉得有个东西在她身边,一双大手向后梳着她的头发。她睁开惺忪的睡眼,看见是雷利,对他笑了笑,嘴里咕哝了一句:"我想你。"
他温存地在她嘴角亲了亲,"我也是。"
她想伸手去抱他,突然意识到胳膊被詹妮压在身下。"我差点儿忘了。"她醒悟过来。
他们又回到了现实。时过境迁,这里已不再是两人世界,他们之间又多了一个人--雷利的女儿。如果说他们的相识是富有戏剧性的。那么现在剧情有了新的变化。她躲开雷利的亲吻说:"别这样,别当着詹妮的面。"
雷利眼里掠过一丝阴影。他不安地从床上站起来,"我的腿已经好多了,终于快痊愈了。所有的法律文件在下周一上午也该整理好了。"
"很好,"莫丹不自然地笑了笑,"你们很快就可以回缅因了。"
"我仍觉得是场噩梦,仿佛正从噩梦中逐渐清醒,"雷利低声说,"真希望这些不是真的,可我却真真切切地知道这是真的,我要做的就是尽力使詹妮幸福。现在一切必须以她为主。我不忍心把她送到孤儿院去。"
莫丹咬着嘴唇说:"有你在。她不会去孤儿院的。"
雷利坐在床边时重了一些,惊醒了詹妮。小姑娘打了个哈欠,看了莫丹一眼,"你还没念完呢?"
莫丹笑着把书拿了起来,接着往下读。
念完第一章,他们一块儿去吃麦当劳。詹妮说:"妈妈喜欢去高档餐厅,可我觉得这地方干干净净的,也挺不错。"
雷利咬了一大口汉堡包,"明天是万圣节,阿瑟顿先生请我们去他家吃晚饭。晚饭后,你和他两个女儿可以打扮起来,上街去纵情玩闹。"他又对莫丹笑了笑,笑得不那么由衷,"听阿瑟顿说,他妻子有一套万圣节的行头,我们都能用。"
莫丹一向喜欢过万圣节。每次过节她的学生总有几个因吃糖太多而血糖偏高。此时她却装作无所谓,"听起来倒蛮有趣。"
"他家有南瓜装吗?"詹妮问,"灰姑娘的马车就是一个南瓜做的。"她天真无邪的眼睛盯着雷利,"我该怎么称呼你?"
雷利一时无言以对。他想了一下反问:"你想怎么称呼我?"
"他们不许我称呼成人的名字。"
"哦……是这样。我们何不破一次例呢?就叫我雷利吧。什么时候习惯了,再叫爸爸也不迟。"
"好的。"詹妮答应了一声,却什么也没叫,只是蘸着番茄酱,一根接一根地吃薯条。
回到饭店,他们一起看重放的"芝麻街",然后雷利给詹妮念了两章书,詹妮又要洗澡,并且非要和莫丹一起洗。等詹妮和她都洗完了,莫丹已经筋疲力尽了。雷利把台灯的亮度调到最小,对詹妮说:"我们就在隔壁房间,詹妮,但是门不关,你安心地睡吧。"他吻了她的额头,"我真高兴你和我住在一起。"
詹妮躺在床上,怀里抱着已经破烂不堪的蓝色玩具熊说:"它们要都有南瓜装就好了。"说完,紧紧闭上眼睛,不到五分钟便酣然入睡。
隔壁房间也是两张床,雷利坐在靠近门口的那张床上,深有感触地说;"做父亲可不是件容易的事,也算是个专业工作了。我回家还得给她专门腾出个房间。你觉得她会习惯吗,莫丹?"
"要让她适应你怎么也得一段时间,她肯定还会想她妈妈。"
"没错……其实我之所以接受阿瑟顿先生的邀请,主要也是想带她去散散心,分散一下她的注意力,免得她老想妈妈。你也很讨厌她那个家和家里人,是吗,莫丹?"
莫丹拘谨地坐下,觉得这身新衣服像穿了一辈子似的,她惟一想做的就是把它扯下来,和雷利疯狂热烈地做爱。别看雷利穿着灰裤子、白衬衣,外表很潇洒,可是他要是什么也不穿会更迷人。祝你好运,莫丹在心里自嘲着,嘴上却对雷利说:"没错,我讨厌那所房子,也讨厌里面的每一件东西和每一个人,当然,詹妮除外。那个冷面的埃默森太太,她怎么能胡编什么毒蜘蛛的故事来吓唬孩子呢?"
雷利擦了擦脑门儿,"贝丝也是,她怎么能雇这种人?另外,她为什么不送詹妮上学念书呢?我请威尔先生给劳伦斯写了封信,用严谨的法律术语郑重警告,让他不要轻举妄动,他要是胆敢再在背后玩阴谋诡计,我绝饶不了他……对了,为了詹妮,我决定暂时不起诉他了。说到劳伦斯,莫丹,我应该向你赔礼道歉。霍华德和德兹有可能会在城里追杀我,当时我的处境应该说是很危险。"说着,雷利看了一眼莫丹,但却没有想碰她的意思。"我来付罚款。最最糟糕的是,我们不能睡在一起。"
莫丹早就猜到他会说最后这句话。让雷利告诉她纯属多余。莫丹说:"我觉得这样倒也好,免得我们陷得太深了不能自拔?"
"太深是多深?你现在戴着黑色文胸吗?"
她站了起来,两手伸进衣袋,"别来这套了!"
他也站了起来,瘸着腿,绕过床头,走到离她只有一英尺远的地方。莫丹站在原地,怀里像揣了个小兔子似的,怦怦乱跳。雷利的口气非常诚恳,"如果我们都控制不了自己,那怎么办呢?"他靠近了些,用力吻了她一下。这个吻本来想表达的是失意和恼火,却瞬间点燃了莫丹记忆深处的欲望。
莫丹的头向后一摆,真生气了,"雷利,别这样!我们不能做爱,詹妮随时都会醒。别这么折磨我,我受不了!"
雷利抬起头,用眼睛很快地打量了她一眼。"我觉得你已经陷得很深,深得不能自拔了,莫丹·卡西迪。"
她哼了一声,"你是有意这样做的?"
"我有时觉得自己能降服你。"
她不屑一顾,"嘘" 了一声,"那是性,我们之司只有性关系罢了。"
他却倔强地说:"我不这么想。"
"可我这么想,"她-把推开他,"你知道什么是最可悲的吗?就是我们甚至不能痛痛快快打一架。"
"瞧你那副样子,你是想打一架了。"他不紧不慢地说。直到他的手触到她的下巴,她才意识到他已是怒火中烧了。"我还以为只有我是个不食人间烟火、没有七情六欲的人。现在我才发现,你不比我强多少。时光飞逝,生命一天天减少。莫丹,当你一个人孤孤单单地睡在这儿的时候,就会想到亲密这个词。难道你想永远孤家寡人地过下去吗?这就是你对生活的企盼吗?难道你不想亲自体验一下亲密究竟是什么吗?"
莫丹被他说得哑口无言,刚想打起精神反驳,却被雷利在她张开的嘴唇上气愤地吻了一下,然后怔怔地看着他大步离开了房间。
门还留着一条缝。
莫丹似懂非懂地琢磨着他这番话的含义,用手背擦了擦刚被雷利吻过的嘴唇,一头栽倒在床上。除了不能和他做爱,不能对他大吼大叫外,她不能做的另一件事是痛痛快快哭一场。
莫丹从梦中惊醒,梦的细节转瞬即逝,想不起来,但恐惧的阴影却像一块大石头沉重地压在她的胸口上。是什么声音把她吵醒的呢?
她听见了,声音是从门缝里传来的,好像是詹妮压抑的惊叫声。
她迅速下了床,丝绸睡袍在脚踝处来回飘摆。她匆匆走到门口,突然眼前一亮,从门外射进来一束光,雷利打开了床头灯。
她收住脚步,屏住呼吸,侧身躲在阴影里从门缝向外张望。
令她吃惊的是,雷利穿着一套宽大的蓝色睡衣。肯定是今天上午逛商店时,他让她照看一下詹妮趁机去买的。雷利正背对着她,弯腰对着床上的詹妮,温柔地说:"詹妮,醒醒,你在做噩梦。我是雷利,别害怕,有我在这儿呢!"
小詹妮直直地坐在床上,充满恐惧的双眼瞪得大大的,"蜘蛛,蜘蛛要咬我!"
"乖孩子,你是在做梦,"雷利笨拙地把詹妮搂在怀里。虽然他的动作尚不熟练,却使莫丹深受感动。"有我在,看谁敢欺负你,我绝不让它咬你。"
"我想妈妈。"詹妮扑在他怀里放声大哭。
眼泪在莫丹的眼眶里打转、她退回屋里,隐约听见雷利还在不停地说着什么。
她清楚自己该做什么。回到床上,让他们父女俩单独在一起,培养感情。想到此,她的嘴角不由得抽搐了一下,当然,她肯定不属于这个过程。
她很清楚,雷利正在修复旧日的创伤。他小时候就常被噩梦惊醒,醒来后却无人理睬。安娜嬷嬷没有时间过去哄他。现在,作为成年人,他要保证女儿不再遭受这种孤独和冷落。
莫丹重新上床,被单一直拉到下巴,任眼泪无声地滚落在脸上。她怎么能嫉妒一个年仅七岁的孩子呢?真是太狭隘、太不应该了。
但这不是真正的嫉妒,因为詹妮并没有把本属于她的东西夺走,而仅仅是因为她的存在,才使她得不到她想得到的东西。朦胧中,她觉得雷利的胳膊正搂着她,就是现在,在黑暗中,他的身体紧挨着她,他的手正向她教授许许多多让她快乐的做爱方法。
是做爱,而不是爱。
她想起来了,这就是她刚才那个梦的内容。剥夺与失去凄凉地压在她的胸口上,如同贝丝家那座丑陋的灰色住宅一样沉重。
莫丹两臂抱在一起,一动不动地躺着。不知过了多久她才睡着。当詹妮的小尖嗓子在门口喊"喂,该起床了"时,她觉得似乎才刚刚合上眼睛。
"几点钟了?"莫丹掀开被单,胳膊举过头,用力伸了个懒腰。
"该吃早饭了。"这是雷利的声音。
莫丹抬头一看,只见雷利已经穿戴整齐,站在门口,看上去轻松自如,精神焕发。仿佛昨天半夜爬起来去哄被噩梦惊醒的詹妮,不仅没影响他的休息和情绪,反倒给他注入了活力。詹妮穿着昨天新买的牛仔服,在地上蹦蹦跳跳、手舞足蹈地说:"我们出去吃草莓煎薄饼,你看我还穿了黄鞋带的运动鞋呢。快起来呀!"
她一点不像昨天夜里哭着喊着要妈妈的那个小姑娘了。詹妮的眼泪就像水龙头里面的水,说开就流出来,说关就没有了。对这么大的孩子来说,眼泪比语言更能准确及时地表达思想感情。"我不去,"莫丹打着哈欠说,"还想再睡一会儿。"
"不,不行嘛!"詹妮大声喊着冲上床去。"我胳肢你,看你起不起来?"
莫丹看了一眼雷利,他的蓝眼睛闪闪发亮。多么熟悉的眼睛啊。"走开呀,你们两个!"莫丹喊着。
詹妮拼命地胳肢莫丹。莫丹忍不住咯咯直笑,一边笑一边往被单下藏。詹妮一把拉开被单,得意地哈哈大笑,笑声一直传到莫丹心里。"好了,好了,"莫丹几乎喘不过气来,"我求饶还不行。给我十分钟,这就好。"
"不,八分钟。"雷利说。
被单已被小詹妮拽到莫丹的腰下,丝绸睡袍被弄得皱皱巴巴,睡袍的设计本来就没考虑到体面和雅观。莫丹坐起来,整理了一下睡袍,系好带子,把一头凌乱的秀发向后甩了甩,瞪了雷利一眼,"十分钟。"
雷利像个失控的人,弯下腰,不顾一切地在她的唇上吻了一下,舌头像火舌一样闪动了一下,然后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平静地对詹妮说:"好吧,詹妮,咱们先走,不然她永远也准备不好。"
詹妮抓住他的手,拉着他走出房间。这一回,雷利把房门关严了。莫丹朝外面做了个鬼脸,活脱一个万圣节的假面,然后无可奈何地起了床。她用了不多不少整整十分钟才穿戴好。
他们在一个饼屋吃了早餐,莫丹喝了几大杯热咖啡。他们又开车来到一个花园,旁边有个运动场。玩耍的时候,詹妮不小心把新鞋弄脏了,雷利赶紧说:"没关系,"并帮她把污点擦掉。一边擦,詹妮一边说:"在那儿,他们从不许我把鞋弄脏。"
"这个例我们也破了,"雷利轻松地说,"你穿牛仔服和运动鞋的时候,弄得多脏都行。"
詹妮不相信地看了看雷利,"你不像我妈妈。"
"我看也不像。"
詹妮又低头看了看莫丹的靴子,"你的靴子也脏了。"
莫丹笑了,"我在沙漠野营时,比这还脏,有的时候弄脏点才好玩。"
看得出来,詹妮正在努力接受这一新观念、"我们去荡秋千吧,"詹妮提议,"雷利,你推我好吗?"
这是詹妮头一次称呼他的名字。莫丹注意到雷利脸色一变,真巴望自己是在千里之外,哪怕就近离开他们也好。她朝旁边的一棵大树下的长椅走去,边走边想,沙漠营地是最合适不过了。
她又想哭了。她从不愿意花时间陪女人们没完没了地掉眼泪。如果有那种经历,可能会让她更有耐心。她坐在长椅上,终于明白究竟什么地方不对劲了。她就好像发现并获得了一件稀世珍宝,那就是雷利的身体和她自己的热情,而在和雷利做爱之前,连她自己都对这种热情一无所知。可她还没来得及尽情欣赏和享用这件宝物时,却被别人夺走了。对此,她一筹莫展,不怨天不怨地,只能说是命运作怪。
和雷利在一起,詹妮会很幸福,雷利也是。
但是,雷利一夜之间成了父亲,这对莫丹来说毕竟太突然了,让她不知所措,或者说不知道该如何终止他们的关系。
松树的影子在地上婆娑起舞,秋日的阳光温暖宜人。莫丹发誓,只能笑,不能哭。明天她就回沙漠去,到了那儿想怎么哭就怎么哭。今天是万圣节,晚上要热热闹闹地跳舞唱歌,尽情地开心玩乐。
沙漠会抚平她心灵的创伤,从来如此。
她站起来,大步走向秋千,和他们一起玩了起来。詹妮当然不会想到莫丹还有这么多的烦恼和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