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张那么刻薄的嘴的男人,动作却是意外的轻柔。
他的手指很修长,有些冰凉却从来不曾触碰过她除了眼眶以外的地方。
换药的时候她总是特别的安静,而他也不曾开口。
她偷偷注意了一段时问,除非她主动跟他说话,否则他很少开口,几乎是不说话的。
冷漓香……是个冷漠的男人吧?
他说他是独居的,也就是习惯了一个人,因此说话这件事或许变得很多余。
他的朋友或许也不是了解他的,所以才会指点别人来求医。
他不会安静得觉得寂寞吗?
她感觉得到他的手指沾了凉凉的药膏,轻轻的抹在她的眼皮上、太阳穴旁,来回著、缓缓的揉著。
指头与肌肤的摩擦有了一些热度,有些温热的烧灼感,不知道是错觉还是药效。
她觉得很舒服,甚至偷偷的期望他的轻触不会停止。
“嗯……”老是她在打破沉默,可是只有说话才能让她忽视他的手,让她停止胡思乱想。“你真的不管身上的黑血神针吗?”
她每天都在算,只要太阳升上来一次,镇毒丸就少一颗,他的命就短了一天。
“问这做什么?那天就跟你说过了,我不会治。”
“可是试试看也没有损失呀。”盈盈鼓励的说:“说不定就让你蒙上了。”
“你知道世上有多少种毒物可以养过山蝇吗?用万来计数可能还超过。”等到他一一试过了大概要花上一百年吧。
“那、那也可以去找红玉来解毒呀。”那个老大夫说过了,只要有红玉,中什么毒都不怕。
冷漓香笑道:“我为什么要去找?”
“你不去找,难道它会自己送上门来吗?”
“你怎么知道它不会自己送上门来?”就像她相信跟在他屁股后面就能拿到华陀神经一样,他也相信坐在家中红玉会自己上门,只是他拿不拿得到而已了。
“我是认真的耶。”她是真的希望他多爱惜一下自己的生命呀,他要是挂了她和那个名庄主的妻子可就惨了。
“我也没有开玩笑呀。”他将布带缠好说道:“你睡这间房间吧,有事的话喊我。”
这薄薄的木板只隔绝得了视线,可挡不了声音。尤其是夜里,别说说话的声音了,连稍微翻个身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上次叮当带了她的大将军来住过几晚,他每晚都因为猪叫而失眠。
“我喊你就来吗?”她站起身来,用竹棒点地摸索到了床沿坐了上去。
“如果我没睡著的话。”他端起烛台,正准备要走,回头看见她孤零零的坐在床边,可怜兮兮的张著眼睛,一脸无措的样子。
他突然想到,这丫头曾说过她怕黑、怕鬼、伯一个人……
其实盈盈有些害怕,她一向怕黑,就连睡觉都要点著烛火,只要天一黑她就会胡思乱想,现在眼睛瞎了也无所谓黑不黑,可是这些天冷漓香总陪著她,虽然都露宿郊外却让她反而安心。
现在就真的要一个人待在一个陌生的地方、不熟悉的屋子,也不知道这里干不干净。
她难免感到害怕,可是又说不出口。
冷漓香把烛台放回桌上,也不吹灭就让它继续燃著。
“突然想到,我的房间被两个不请自来的瘟神占住了。”事实上他现在所在的房间,才是他平日睡惯了的。
他打了个哈欠,“算了,我睡这好了。”
盈盈一听,心里高兴,客气的说:“那你睡床上,我睡地上好了。”
“本来就是这样呀。”
“喂!你好歹也该说让女孩子睡床上吧?”哪有人这样的?她是客气几句,不是真的想睡地上呀。
“我怎么可能那么说?”他冷淡的说。
她涨红了脸,“过分,我是病人呀!”
“你是瞎子又不是瘸子,睡哪有差吗?”
“你!”盈盈生气的大声喊道:“大坏蛋!没心肝!没血没泪!铁石心肠!居然这样对待一个瞎了眼的姑娘!没天良!你会有报应的!死了以后阎罗王会把你下油锅、上刀山……”
“知道啦!”冷漓香用手指头塞住了耳朵,说道:“我睡地上这总行了吧。”
他暗暗觉得好笑,连拿过铺盖铺在地上时都还在偷笑。
以一个瞎子来说,她还算挺乐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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蜡烛已经烧到了尽头,挣扎著吐出一道白烟之后,室内陷入了一片漆黑之中。
盈盈是被一阵啜泣声惊醒的。
她睁开眼睛,眼前还是一片黑暗,她坐起来摸索著下了床,半跪在地上用手探路。
跟著她触到了一个温热、柔软的人体,她知道这是冷漓香的脸。
“喂,你醒醒。”她轻轻的摇著他,拍拍他的脸。
事实上他并没有真的入睡,她一起来时他就知道了。
他知道她是为何而醒,因为隔壁的哭泣声和说话声。
“冷漓香!”她摇他,“醒一醒呀。”怎么睡得那么沉,叫都不会醒?
她要叫他起来听听隔壁的说话声。
一个女子的声音哭泣著,“名绝,你别管我了。我不要你为了我去求人、去下跪……呜呜。”
“柔儿,你说什么傻话呢?我几时去求人了?”
“我在窗边瞧见了,你还想瞒我呢。呜呜,你是那么的骄傲、自负,怎么可以受这种侮辱、这种气呢?我宁愿自己死了,也不肯看你被人家糟蹋。”
“别说啦,只要你能好,这一点委屈算什么呢?”他轻声的哄著她,“我看冷大夫只是试试我们的心意,他会救你的。”
柳柔儿还是哭,“都是我拖累了你,要不是我心生歹念,也不会叫人给打成这副模样。”
“你别这么说了,我知道你是为了我。柔儿,你能为我如此牺牲,难道我受不起这些委屈吗?明天我再去求求冷大夫,他会帮我们的。”
“名绝,我知道自己恐怕活不了了,我只气没给你生下一儿半女的,还连累了你从名剑山庄出走。”
“柔儿,名剑山庄不值得我们夫妻俩为它卖命。等你好了以后,我们找个像这种好地方,种一块田养一群小娃娃,过最平淡简单的生活。”
柳柔儿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只怕没机会。名绝,你给我一个孩子吧,至少我死了以后,还有人能陪著你。”
“柔儿,别说傻话啦。你累了,睡吧。”
“不,我是认真的。我不要紧的,你瞧我这几天精神不是好多了?”她哭泣著求道:“我是真的想给你留一个孩子呀。”
听到这里,盈盈忍不住面红过耳,呸了一声,心道:真不害臊,她在说些什么呀!
跟著她听见几声叹息,还有衣裳的窸窣声和翻身的声音,她更窘了。
“喂!”盈盈轻轻的喊著冷漓香,“你起来呀!我可要出去啦!”
她可没那个脸再听下去,摸索的爬了出去,好不容易摸到门边时,她扶著门站起来,想去拔门栓时,却已经有人比她还快一步的拉开了门栓,她愣了一愣。
冷漓香低声道:“还不走。”
隔壁恐怕春光无限,他也不想留在这边听。
“喔。”她连忙出去,却给门槛绊了一跤,冷漓香连忙扶住了她。
可一碰到她的身子,他就想到隔壁的春情,于是连忙放开她,害得盈盈摔了一大跤,疼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他连忙走到庭中,心中决定随便治一治,把那一对打发走好了。
盈盈忍著疼痛爬起来,摔得鼻青脸肿的她逃命似的离开屋子。
平常她会一手拿竹棒,一手抓著冷漓香的手,以免跌倒,他也会很识相的将手伸到她面前让她一摸就能抓到,不过今晚……
她既没去抓,他也没伸出手来,一个坐在桂花树的石椅上,一个蹲在花圃旁边,两人呆了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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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假的?”盈盈虽然眼上缠了布带,但她还是习惯的把眼睛瞪得大大的。
冷漓香还真是臭脾气,不肯就不肯嘛!居然赶起病人来了。
名绝刚跟她说,冷漓香要他们日落之前离开他的屋子。
“真的。”名绝沮丧的说:“姑娘,我看你和冷大夫也颇有交情。”都睡在一起了,交情想必也不是很“浅薄”吧?!“可不可以拜托你,替我说个情。”
“说不定他下一个就是要赶我呢,我哪有什么办法帮你说情?”她万分同情的叹了一口气。
冷漓香一回来,全村的牲畜就开始有毛病,结果他成天忙著出去救动物,把病人晾在一旁。
“不过我可以替你出个主意,他若问了,千万别说跟我有关系。”她悄悄的说了几句话……“试试看吧,不行我也没办法了。”
名绝感激的说:“多谢姑娘。银子我有得是,我马上去办,拙荆还在安睡,就烦姑娘代为照看。”
“那有什么问题呢?”照一下没问题,看就有麻烦了。
于是她点著竹棒,坐到了柳柔儿房门前,静静的晒著太阳。
一阵脚步声响了起来,她敏锐的察觉到这人步伐声与常人有异,该是个练家子。
“姑娘。”那人在她面前站定了,问道:“这里是冷大夫的家吗?”
她抬起头道:“是呀,你有什么事吗?”
“我听人家说冷大夫是当世神医,特来求医的。”
那人从腰间拔出一根分水刺,缓缓的、稳稳的向盈盈的眼睛移近……
她眼睛眨也不眨,紧紧握著竹棒,四平八稳的说:“冷大夫出门好几个月啦,如果你是来求医的,那就来错了时候啦。”
那人满意的一笑,收起了分水刺。“姑娘也是来求医的?”
“是呀,我给人毒瞎了眼睛,千里迢迢来这求医,谁知道扑了个空,只好在这等了,里面那个大嫂也是。”她叹了一口气,忧虑的说:“真不知道冷大夫什么时候回来呀。”
那人哈哈一笑,“许是回不来了吧!”说完他身形一晃,快速的抢入房内,抓起躺在床上的柳柔儿手腕以一指探脉,跟著露出一个满意的微笑。
盈盈惊呼道:“喂!你不能进去呀。”
柳柔儿也吓到了,瞪大了眼睛喊了一声。
盈盈只觉得有人擦过她的身边,带起了一阵风,脚步声迅速的远去。
她浑身一软,跌坐在门口,手心里都是汗,凉风一吹令她打了个冷颤。
那人……那刺耳而尖锐的声音,她绝对不会错认的,就是那日用黑血神针伤了冷漓香的人!
他居然找来了,还好冷漓香不在,否则这次可就死定了。
冷漓香远远就看见盈盈跌坐在地上,没来由的心里一慌,飞奔了过来。“司徒!”
她抬起头来,吁了一口气,“还好你回来了。”
她伸出手去摸索著,他连忙把手递给她,将她扶了起来。
她握著他的手道:“那个说是你师叔的人,刚刚来了。还好你晚些回来,不然就遇到他了。”
“他来了?”他一惊,“没想到这么快。”
可见得他是个非常小心而谨慎的人,虽然用黑血神针伤了他,但还是要确定他是否毒发身亡了。
看样子,他会再来第二遍的。
“我急死啦。”她一脸著急的说:“我骗他说你出门好几个月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也不晓得他信不信。”
冷漓香皱眉道:“这里你们是不能待了。”
“我就知道。”盈盈一听,不高兴的翘起了嘴。
他讶道:“知道什么?”
“你早上赶了名庄主,我就知道要轮到我了。”她扶著他的手,却觉得触手黏腻、温热,放在鼻下一嗅一股血腥味直冲了上来,她讶道:“你受伤了?”
“一点小伤而已。”他也不是要赶她,只是那人若再来时,只怕没这么简单就能打发走了。
“流了这么多血,怎么会是小伤呢?”她重新抓起他的手,轻轻的摸索著,果然碰到了一道周边因红肿而微微突起的伤痕。
“给只花猫抓了一下,不碍事的。”
“没事怎么会给花猫抓伤了?”
“刚刚回来的时候看见一只猫瘸了腿,我把它抓过来看,见它前爪插了根钉子,帮它拔掉。它大概痛吧,就抓了我一下。”
盈盈不悦的说:“看样子不只人救不得啦。”连猫都会恩将仇报,真没良心。
冷漓香有些奇怪的看著她,“你……”
她是在关心他、为他抱不平吗?
“怎么了?”她歪著头,虽然看不见,却仍是盯著他问。
“没什么。”
“没什么就去擦药吧。”她猛然想到。“对啦!那人刚刚进去名大嫂的屋子里,也不知道做了什么。”
“我去看看。”他一瞥屋子里静悄悄的,走了几步看盈盈还站著,于是说道:“你站著干么?叫我自己去吗?”
“喔。”也对,她是该跟他一道去,毕竟他是个男人嘛!
进了屋子之后,只见柳柔儿虚弱的躺在床上,刚好呕出了一口黑血吐在帕子上,她一看他们进来,连忙把帕子藏到枕头下。
“你就是冷大夫?”
冷漓香点点头,抓起她的手也用一指搭脉。
“你呕黑血几天了?”
“三天了。”她低声道:“请别让名绝知道,我怕他担心。”
“嗯。”他淡漠的说:“三天了,那也没几天可活了。”
柳柔儿脸上变色,却勉强一笑,“我自己知道。”
盈盈急道:“你救救她嘛!你当真要见死不救?”这跟帮她重见光明不同,这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哪!
冷漓香不理她,对柳柔儿道:“刚刚那人对你说了什么?”
她摇摇头,“没有。他搭了我的脉,也用一指。”
一般大夫搭脉两指、三指皆有,他们皆只用一指搭脉实在特别。
“果然。”冷漓香神色凝重的说。
“什么东西果然?你到底救是不救?”盈盈追问道:“既然已经搭了人家的脉,就顺便治一治嘛!”
“好哇。我救了她,就不治你。”冷漓香觉得她烦,于是说道:“你自己想一想,作了决定再来告诉我。”
他给她这个难题去伤脑筋,那她就没时间来烦他,他刚好可以趁这个空档去布置,准备御敌。
“你救她。”盈盈想也不想的说:“我要你救她。”
他回身盯著她,半晌才道:“你可以想久一点。”
“不用了,名大嫂没时间让我想了,你答应了就要救她。”
“你确定?!我要是救了她,你一辈子都得当个瞎子了。”他严肃的说:“我说了不救就是不救,只救一个就是只救一个,不会改口的。”
“我知道你铁石心肠,绝对不会救了名大嫂之后又来帮我。”盈盈坚定的说:“可我还是要你救名大嫂。”
冷漓香有些疑惑,但还是点了点头,“我早上说了,要他们夫妻离开我的屋子,我不会改口的。”然后快步的出房去。
盈盈对他的背影做了个鬼脸,“知道你言出必行,行了吧!”
他没有说不救,那就是允了。名大嫂有救了。
柳柔儿感激得热泪盈眶,“姑娘,你何苦为了一个陌生人这样做?”
“名大嫂,你刚刚也听到冷漓香说的了,如果他不马上救你,你只剩几天好活了。可是我就不同啦,我的眼睛又不一定要冷漓香才能治,我有得是机会遇到名医,治好我的眼睛呀,我能等,可是你不能等呀。”
“你真是个善良的好姑娘。”柳柔儿说道:“柳柔儿这条命是姑娘你救的,我永生不忘。”
“不!不是我救的,我也不是因为善良才这么做的。”盈盈忙道:“你谢冷漓香吧,是他答应救你的。”
柳柔儿叹了一口气,“冷大夫铁石心肠,我总算是见识到了。”这样的人也配当大夫吗?
“名大嫂,请你别怪他,他心里也很苦。”她苦涩的说:“他自己也没几天能活了……”
“姑娘……”柳柔儿见她眼里似有泪光,女人家心思细腻,也有了一些了解。
“我、我先出去了,你歇著吧。名庄主去镇上准备东西,待会就回来了。”盈盈说完就转身出去。
柳柔儿盯著她的背影,一脸若有所思的神情。
那位姑娘肯让她先医治,恐怕和冷大夫没几日可活了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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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做什么?”冷漓香不悦的看著扛著竹子、来来去去的工人,对著名绝皱眉。
“冷大夫今天说过什么话,总不会这么快就忘了吧?”
“我当然记得。”他要他和他的妻子在日落前离开他的屋子,这跟工人在他家前面搭起竹棚有什么关系?
“我正在照冷大夫的话做呀。”名绝说道:“你要我们离开你的屋子,可没说不许在这里搭竹棚。”
总之赖著不走就对了。
“哼。”冷漓香双手抱胸,“那屋子里那桌菜又是怎么回事?”
“那是镇上醉仙楼的酒席,我吩咐他们每日按照三餐送来。”
司徒姑娘说了,冷漓香这人好美食,偏偏手艺差劲,煮出来的东西难以下咽。要讨好他送什么都可能碰钉子,让他天天有饭吃,那就绝对不会有问题。
“多事。”冷漓香又哼了一句,转身进去吃饭了。
他骂多事的对象,当然就是盈盈了。想也知道是谁这样教名绝的,他本来想用已经说出口要他们离开的话,来拒绝医治柳柔儿的,没想到盈盈来这一招,让他们可以继续留下来,这样一来不医柳柔儿也说不过去了。
早知道就应该要他们滚出他的视线范围,可是话已经说出口了,他也不屑改口。
他一边吃饭,一边瞪著盈盈。
因为她看不到,所以平常都是他帮她将菜夹好,告诉她哪里有什么,方便她吃饭。
因为气她,所以他故意不说话,也不帮她夹菜,存心要让她挨饿。
盈盈肚子饿得咕咕叫,却也不肯示弱,就是不开口要他帮忙。
冷战一直持续到他帮她洗完眼睛、换完药。
“多事的丫头。”他忍不住,在将布带扎紧时,顺手敲了她的头一下。
盈盈一笑,“我赢了。”
哈,终于是他忍不住,先跟她说话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