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的笑容?”钟彻是头一回听到这回事。
“没错,每回只要有人上门提亲,我就会躲在屏风后偷看,你爹是唯一发现我躲在屏风后的人,他冲著我一笑,我就是被他那一笑给骗了,还以为他有多和善呢,没想到他竟如此待我,让我这么痛苦。”
想起自己年轻时候的事,罗银花的心情没来由地低落。当初就是怕所嫁非人,所以她特别要求她爹让她见见每一位登门求亲的人,还特地拒绝了许多只委托媒人前来的求亲者,没想到挑来挑去会挑到这个冤家。
“娘和爹又是为了什么事吵架?”还大打出手。
“还不就是你的婚事。”
“爹仍是不让步。”
“就是,所以你说我火大不火大。太过分了,人都活到这把岁数了,还如此不可理喻,真是气死我了。”
“街坊要替童水叶立牌坊的事,娘可知情?”钟彻探问。
“立什么牌坊?又不是贞节烈妇立什么牌坊?太过分也太大胆了!”
“娘真的不知情?”
“肯定同你爹有关联,彻儿,你一定要替我阻拦这件事。还有,这件事谁能做主?”
“巡抚大人了解情况后若觉得可行,会呈报皇上。”他早上才同巡抚大人见过面。
“绝对不能让巡抚大人同意,哪有替坏人立牌坊传世的道理?天理正义何在?”罗银花抚著胸口,大声怒道。
钟彻同情母亲,没想到她的心比他想像得更痛苦。他离家的这两年,至少可以远离风风雨雨,可娘不同,她的处境是日日艰难啊。
“娘,别激动,喝口水润润喉。牌坊的事我已经解决了,巡抚大人在听我说了八年前的事之后,也觉得为童水叶立牌坊有欠考虑,所以事情就搁下来了。”
罗银花闻言,松了一口气。“真的?你没骗我吧?”
“我说的话句句属实,怎么会欺骗娘呢?巡抚大人和孩儿是朝中同僚,我的话他自然比较听得入耳;何况这事咱们钟家是苦主,没有人比我们更有资格插手,我只是说出我们不乐见童水叶立牌坊的立场。”
罗银花抖著手喝下钟彻递上的水。“这样就好。”
“娘的身体怎么会这么差?有没有请大夫好好诊治过?光是吃草药铺的药到底有没有效?”
“我这一身病是被你爹和童水叶给气的,如果不是他们,我现在快活得很,一定快快乐乐的替你和艾儿张罗著亲事。”
见娘亲忧郁攻心,身子一直好不起来,钟彻告诉自己,无论如何都不能妥协娶童水叶为妻。
但他该怎么做才能让童水叶知难而退呢?
他已经做得很过火了,不是吗?她应该不可能厚脸皮地死缠烂打啊。
“娘,你放心,我不会听爹的话乖乖娶童水叶。”他做出保证,只要能让母亲重拾笑颜,他什么都愿意去做。
“真的?”
“孩儿明白自己的责任,不会让娘失望的。”
“真的?”罗银花又问了一遍,她实在太不放心了。
钟彻颔首。“真的。”
她露出难得一见的笑容。
***
水叶轩
“水叶,你看是夏天成亲好或是秋天成亲好?”钟行一边大啖羊肉,一边问道。
“钟伯伯,我不想嫁人。”童水叶在汤锅里加入大白菜和豆腐皮。
“怎么可以不嫁人?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不想嫁人,彻儿怎么办?”
“大将军可以找其他姑娘——”
一语未竟,钟行已抢著开口:“这怎么行,我可是非要你做我的媳妇不可。”他露出满脸笑容。
看得出来,钟行年轻时亦是个美男子,所以他的一笑才能迷倒心高气傲的罗银花。
“我和大将军不合适。”童水叶故作轻松地道。
她不能露出一点悲伤,更不能显露一丝奢望,越是无心,越能平静地处理这件事。
“谁说不合适?依钟伯伯看来,你们可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郎才女貌。”
她摇摇头。“才没有钟伯伯说的这么好呢!”
“你是不是嫌弃彻儿不够好?”
“没有。”她哪敢。
“若没有,就听钟伯伯的话嫁给彻儿如何?”他都一把年纪了还要替儿子求亲,真是够了。
童水叶仍是不肯松口。
“水叶还想在隔壁县开间铺子,短时间内不考虑成亲的事,钟伯伯就别为难我了。”她笑吟吟地道。
“女孩子家事业心不要这么大。”钟行劝她。
“这是我的心愿,我要把水叶轩的名号在江南七省全打响。”
“打响水叶轩名号是一回事,和彻儿成亲是另外一回事,这不妨碍的。”
“有了丈夫和孩子之后我会分心的,不能全神贯注发展涮羊肉的事业,所以暂时不考虑定下来。”
“让彻儿帮你忙如何?他也很有生意头脑的。”为了让童水叶成为他钟行的儿媳妇,他不惜将儿子推上第一线。
“这怎么行?大清边防还需要钟大哥呢!”
“大清人才济济,不差我儿一人。可你不同,咱们钟家也不同,彻儿一定要早点娶妻不可,我想抱孙子想疯了,我现在就只有彻儿一个孩子,不指望他能指望谁?”
好沉重的压力啊!压得童水叶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钟伯伯……”
“钟伯伯想听的是你叫我一声爹,不知能否如愿呢?”钟行一笑。
“水叶早已将钟伯伯当作爹一样看待,如果钟伯伯不嫌弃,水叶可以认钟伯伯为干爹,就像从前一样唤您为爹爹。”
八年前,没发生那件事之前,童水叶是喊钟行爹爹;发生那件事之后,她改了口,因为她觉得自己是个罪人,不再有那份权利了。
“我高兴都来不及,岂会嫌你?可我还是希望你能和彻儿共结连理。”
“再给我一点时间考虑好吗?”她咬了咬下唇。
“彻儿他娘由我来说服,她会同意的。”
童水叶摇了摇头,“大娘恨死我了,恐怕这一生就是这样了,要她同意比登天还难。”
“胡说!”
“伯伯别劝我了,我真的都明白。”
钟夫人对著她时,脸色没有一次是好看的,她也已经习惯了。
***
天上的月儿像玉盘似的,又亮又圆。
是十五了吧!童水叶想著。她坐在月下双手合十,闭上美眸,绝美端秀的面容在洁白的月光下显得更美上几分。
美人与月光,浑然天成似一幅昼作,钟彻不想打扰她,更不想在美丽的月光下和她吵架。
可他不得不来,有些事他必须要弄明白,也必须要她弄明白。
“童水叶。”他轻喊。
她惊了下,睁开眼,皱了皱眉。“有事吗?”
“没事自然不会出现在这里。”
“我要睡了,有事明天到木叶轩再谈。”她站起身,往屋里走去。
她想躲他,她从来不想招惹他—可为什么他又要来惹她?
“我爹今天同你谈了些什么?”钟彻冷淡的口气令人心畏。
童水叶顿时呆住。“没什么。”
“你真是厉害;以退为进,先是告诉我爹你不想嫁给我,后来又说想认他做干爹,你的居心真是阴险,城府如此深沉。”
她瞥了钟彻一眼,“我见钟伯伯如此诚心,不忍心伤害他,所以脱口而出。”
他厉声指控:“你怕伤了我爹,那我娘呢?她的心谁来安慰?”
“钟夫人恨我,我比你更清楚,这几年来我一直试著弥补,可是无论我怎么努力,好像都不够似的。”她是诚心诚意地想取得他们的谅解,可惜成效不彰。
“你如何弥补?你的弥补就是不停地接受我爹的好处,一而再、再而三地惹出更多事端,让我娘伤心。”
“那是因为……”因为她无法对好心的钟伯伯说出不字。她默默地想著,扬起脸庞,“因为我也很想有个疼爱我的爹。”
“他不是你爹。”
“我明白。”他再三的提醒宛如利刃,直刺她的心坎。
“所以你一直利用这份关爱,做著人人称颂的善事。童水叶,我看透了你。”
她的眼眶霎时泛起水雾,若非因为深夜,恐怕钟彻一定看得一清二楚吧!
“对不起!”
“我不要你说对不起,我只要你离我们钟家的人远一点,没有你,我们会是一个完整的家庭。”他扬声嘶吼。
“对不起。”她再次呜咽地道。
“我说过,我不要你道歉,请你死了这条心,我是不会娶你的。”
她的心仿佛被人用力撕扯。“我明白,一直都明白。”
钟彻剑眉一挑,“你真的明白?”
童水叶别过头,对天发誓:“如果我敢对你有一丝非分之想,罚我下十八层地狱。”
这是多么重的誓言呀!她下了承诺,自然得极力控制自己的心。
“不要忘了你今天的承诺。”他的俊目狠狠地瞪视著她。
“我不会忘记的,而且我并没有答应钟伯伯什么,我很清楚自己的身分。”
钟彻突然一把拽住她,警告道:“我娘再也受不了任何打击了,要我娶你,不啻是要我娘的命。”
她默然无语,却掩不住眸里一丝淡淡的纷乱。
“为什么不说话?”他粗鲁地逼问。
“不知道要说什么,面对你,好像说什么都是错的。”她的脸上透露出悲哀的神色。
“少装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我最受不了装可怜的女人,你只要履行自己今天说的话,我绝不会为难你。”
“我会努力去做,钟伯伯要是再提起成亲的事,我一定会更明确地回绝他。”她能做的只有这样了。
“童水叶,你刚才哭了吗?”钟彻突如其来地问道。
她一愣,“什么?”
“我瞧你眼里像是有泪光,你哭了。”他的口吻好似在讽刺。
“我……”
“你是应该哭,自从艾儿因你而送命之后,你就已经没有笑的权利了。”
钟彻冷冷的话语更加重童水叶的罪恶感。他总是有这个本事,随便一句话,就能令她容色苍白,悲从中来。
“谢谢你的指教。”她咬紧下唇,不让哽咽声逸出口。
***
对于许愿草,章兰希有一种不轻言放弃的雄心壮志。
“水叶,陪我去找许愿草,我知道有一个人一定晓得哪里可以找到许愿草。”
正在拨著算盘珠子的童水叶,停下手中的动作,抬头看向章兰希。
“你真的非找到许愿草不可?”
“没错,笑姑她们太过分了!骗我世上没有许愿草,我就是要摘一株去向她们示威。”她就是一口气咽不下,不找到许愿草誓不为人。
“你说的另外一个人是谁?”
“花姑。”
“花姑和笑姑、香姑姐妹是不是也有关系?”
“没错,花姑是她们俩的妹妹,排行老三,和另外两人一向不对盘,长年形同陌路。”
“花姑未必肯告诉我们许愿草的下落。”
“我会将香姑和笑姑拒绝咱们的事说给花姑听,她们有过节,一定会对彼此不以为然,反正制造她们之间的矛盾就对了。”攻心为上嘛!
“花姑会这么容易上当吗?”
“只好试试看啰。水叶,求求你啦,陪我去一趟,只要得到许愿草,你的问题可以解决,我的问题也可以解决。”章兰希跃跃欲试。
拗不过章兰希的请求,童水叶勉为其难地同意。
***
花姑不同于她的另外两位姐妹住在幽静的净湖边,她选择住在闹街上。
“这里就是花姑的家了。”章兰希敲了敲门,“花姑在家吗?”
一连敲了七八声,就是不见有人来应门。
“大概是出去了,花姑很爱漂亮,我娘说她最喜欢穿花花绿绿的衣裳了。”
两人正欲离去,身后突然传来开门的声音,尖锐的女人声音响起:“谁找我啊?”
两人立刻转身。
“花姑吗?是我们找你。”章兰希眼眸含笑地道。
“找我什么事?我正在睡午觉呢!”
花姑穿了一身紫花衫,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年轻几岁,比她两位姐姐都漂亮几分。
“不好意思,我们来得不是时候。”童水叶连声道歉。
“没关系,我最喜欢和美女聊天了,你们进来坐吧,咱们慢慢聊。”
两人跟著花姑走进屋内,屋里全是五颜六色的花朵。
“好漂亮。”章兰希忍不住赞道。
“你们随便坐,我倒茶给你们喝。”
花姑说完,随即走进后方厨房,再回来时手上多了两杯水。
“你是不是水叶轩的老板?”花姑突然开口问道。
“花姑认得我?”童水叶有一丝惊讶,在她记忆里,不论花姑、香姑或笑姑,皆不曾到水叶轩吃过涮羊肉。
“认得,苏州的美女我没有不认得的,只是你们不见得认得我罢了。”说完,花姑粲然一笑。
“花姑,我们是来向你打听一件事的。”章兰希打铁趁热,连忙发问,她直觉这个花姑比她的两位姐姐都要平易近人。
“什么事?”
“我们想请花姑指点迷津。”
“什么迷津?”
“关于许愿草的迷津。”
“许愿草?”花姑喃语,脸色变得不似方才那般友善。
“是的,我听长辈提起过许愿草,听说笑姑就是因为喝下许愿草煮的汤汁,因而达成心愿。”
“那你们应该去问笑姑啊,怎么跑来问我?”
“笑姑和香姑告诉我们世上根本没有许愿草。”太早兰希轻描淡写地说出笑姑和香姑的说辞。
“她们真的这么说?”花姑仿佛陷入沉思。
“是真的。”章兰希盼望花姑如她所预期,说出她想要的答案。
花姑沉吟半晌,又恢复原来的和善。“既然笑姑她们都这么说了,那么你们就要相信世上真的没有许愿草。”
“可是明明就有啊。”章兰希实在不服气。
“算了,兰希。我们别再逼花姑了,花姑不愿意告诉我们,一定有什么难言之隐。”童水叶拉了拉章兰希的衣角,阻止她再发问。
“花姑,我们还以为你和香姑、笑姑不一样,没想到你们三姐妹一般自私。”
花姑耸耸肩,不置可否,“或许吧!”
“你们怎么可以这么自私呢?也许许愿草可以帮助天下苍生达成心愿,你们暗自得到许愿草的好处,却不肯公诸于世。”章兰希几乎失去理智地大吼。
“兰希!”童水叶连忙阻拦章兰希再往下说。“花姑,很抱歉,兰希是为了我才来向您求许愿草的,她没有恶意。”
“我知道,比起其他人,你们算好的。”花姑不介意地笑了笑。
“还有其他人也来求许愿草吗?”童水叶大吃一惊。
花姑微微颔首。“世人都以为许愿草是有求必应,可世上怎么会有不用付出就能凭空实现愿望这等好事呢-.”
“这么说来,是真的没有许愿草啰?”童水叶再问。
花姑点点头,“劝劝你的朋友,努力耕耘远比许愿草有用。”
“我明白。”她受教了。
“相信我的话,后会有期。”花姑下了逐客令。
“我不走!你今天非要说出许愿草的下落不可。”章兰希仍执拗不听劝。
童水叶使劲拉著她往外走,直走到大街上。
“水叶,难道就这么放弃吗?”
“不然呢?”她倒是看得很开。
“锲而不舍啊。”
“这种精神还是用在别的事情上头吧!”
不知道为什么,童水叶觉得自己会再与花姑见面,她们的缘分似乎不仅止于此。
“不行,我不放弃。”章兰希嚷嚷著。
“那你打算怎么做呢?花姑的脾气虽比另外两位好,可一旦惹她生气,她可不是好惹的。”
“好可惜!刚才花姑其实也间接承认了世上真有许愿草,只是她们不肯拿出来罢了。”
“随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