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缘自有离恨,故画作远山长。
思往事,惜流芳,易成伤。
拟歌先敛,欲笑还颦,最断人肠。
宋 欧阳修 诉衷情
阳光露脸时,童水叶已经忙了大半个时辰。
她在大街上开了一间“水叶轩”,做起涮羊肉的生意。涮羊肉和烤鸭是北方京城人最喜欢吃的两大风味美食,她之所以在江南大城苏州卖起涮羊肉,就是看准了这里的人贪新鲜的性格;北方吃食在苏州可是少见的玩意儿,若能做出口碑来,不只能闯出名号,还能财源滚滚,解决不少需要孔方兄才能解决的问题。
开店至今已有一年多,从一开始的门可罗雀,到如今门庭若市的盛况,也是童水叶始料未及的。
倒不是她对自己店里的东西没信心,而是她原本计画得花上三年的时间,才能将涮羊肉推向受欢迎的美食之列,而今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广受欢迎,真是出乎她的意料之外。
“水叶姑娘,捌号桌有位客人指名要你过去教他们如何涮羊肉。”店小二毛毛一脸为难地道。
水叶轩生意如此兴隆,童水叶老早毋需亲自下场示范涮羊肉的吃法了,今日遇上指名非她不可的客人,看来是来者不善。
她立时转身,往窗边的捌号桌瞧去;不瞧还好,一瞧差点没让老天收了魂。
竟是钟彻!
他来做什么?是来砸店看她笑话的吗?她可不信他没吃过涮羊肉,这种要求分明是找碴。
他们已有许久未曾谋面,大概有两年了吧。他的样貌像是没变,又像是变了,充满男子气概的刚毅脸庞,黝黑的肤色,强健高大的身材,显现出他平日定然习于锻炼。
童水叶稳住呼吸,不让自己的心绪再因他而有任何波动。
她缓缓走向捌号桌,面无表情。
“不知两位客倌有什么需要服务的?”她公事化地说道,不带一点情绪。
钟彻不是一个人来水叶轩,坐在他身旁的男子斯文有礼的朝她颔首微笑,她亦回以友善的微笑,来者是客,她没有必要得罪客人。
“两年不见,想当作不认识啊!”钟彻讥诮地道。
童水叶一愣,没想到他一开口语气即如此冷寒。
“我没有这个意思,走进水叶轩的人都是我的财神爷,我岂会对送钱上门的财神爷不敬?和钱过不去可是蠢人的行为。”她告诉自己千万别生气,气坏身体也没用。
“你的态度和你这张嘴可不是这样表现的。”他嗤笑一声,十分不以为然。
“如有得罪钟大将军之处,小女子在此道歉,请大将军大人不计小人过,原谅小女子的不逊。”她愿意如兰希所言放下身段,只怕钟彻不领情。
钟彻冷哼了声,“希望你心口如一。”
“小女子没有心口不一的毛病。”她淡笑。
“那你还杵在那里做什么?我饿了,告诉我如何涮这些羊肉。”
童水叶知道钟彻八成不会给她面子,最好能让她当众出糗,毕竟水叶轩的老板娘扯开嗓门大吼大叫可是苏州城的奇景之一,但她才不会上他的当,著他的道。
她会温柔以待,无论他怎样羞辱她。
坐到两人对面的位子,她娓娓道来:“这羊肉正确的涮法是涮一回就入口,半熟半生的口感最道地,羊肉入口即化。”
“酱料呢?”
“我们店里的酱料是由客人自己调料,原则是爱吃的多放,不喜吃的少放;重味的也少放,清淡点的多放。最佳换料方式是‘少兑勤放’,换料次数多些无妨。”
闻言,吴友凡立即站起身自调酱料去也。
钟彻却文风不动,只是挑衅地说:“你替我调去。”
童水叶微愣,“什么?”
“我说你替我调酱料去,没有酱料佐味,羊肉如何入得了口?”
他就是想刁难她,见她日子舒服、生意好翻天,他就是不痛快。
她没权利如此好运的,他要折磨她!
“我不知道大将军爱吃什么口味。”
“你这里的配料有些什么口味?”钟彻一双冷眼紧紧盯住她。
“芝麻酱、酱油、醋、腐乳、黄酒、鱼露,和混合了十八种中药材调配而成的配料,最好大将军——”
他打断她欲往下说的话,“随便,你觉得什么味道尝起来最好,就替我调配什么味道。”
“口味这东西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水叶不知道大将军的口味,不敢做主替大将军调配。”她再一次将身段放软。
“我叫你调配就去调配,哪儿来的这么多废话?”钟彻不悦的提高了音量。
他的大声咆哮引来隔桌客人的侧目。
吴友凡连忙过来打圆场:“水叶姑娘,你看我要不要加点辣椒油,我有点怕辣呢!”
“咱们铺子里的辣椒油一点儿也不辣,最讲究的是有辣香而不重辣味。”
童水叶转身拿了一瓶辣油往吴友凡的调料小碟里倒了几滴,“公子请尝尝水叶轩重香不重辣的辣椒油。”
“童水叶!我要你去调酱料你是没听见吗?”钟彻怒火中烧地大吼,气愤她居然不将他放在眼里。
“大将军别发怒,水叶立刻替您调配去。”
她忍下几欲发火的脾气,走向放置酱料的圆桌。
“你实在太过严厉了点。”吴友凡往铜锅里涮了片羊肉,脸上泛起不赞同的神色。
“她自找的,我好言好语的要她替我调料,是她自己啰哩啰唆,分明找罪受。”
吴友凡将涮好的肉片往嘴里送,脸上立刻洋溢出幸福的表情。“好吃,真的好好吃!”
“有这么夸张吗?瞧你满足的表情。”钟彻不以为然地道。
不过是涮羊肉而已,他又不是没吃过,但总是因为怕羊肉的膻味,无论如何都无法将其纳入自己钟情的美食之林。
“是真的好吃!你看这桌上的羊肉片摊平开来,薄如纸、形如帕,精湛的手工不知出于何人?”吴友凡嗜吃羊肉,吃遍大江南北,从未吃过如此美味之肉片。
童水叶去了又回,“大将军,我先给您调上这些酱料,若是合您口味,稍待再给你心多调一些。”
“水叶姑娘,你这羊肉到底是从哪里找来的?真好吃!我一个人可以吃下十大盘。”吴友凡赞不绝口。
“水叶轩的羊肉全由内蒙而来,用两岁的小尾大绵羊,百斤重的公羊只取后腿肉上桌。”
“是‘纯情’的公羊吧?”吴友凡笑问。
“嗄?”童水叶一时没会意过来。
“就是还没交配过的公羊是吧?不然肉质不会这么滑嫩。阿彻,你吃吃看,真的很好吃。”吴友凡边往嘴里送肉,边催促钟彻尝尝。
童水叶见钟彻迟迟不动筷子,疑惑地问道:“大将军不是饿了吗?”
“水叶姑娘有所不知,钟大将军一向不喜吃羊肉,他现在是左右为难,内心挣扎不已,大概在考虑著要不要夺门而出。”吴友凡轻松地拿钟彻取笑。
童水叶呆了下,她从来不知道他不喜羊肉,既然不吃羊肉,他又为了什么原因走进专卖羊肉的水叶轩?
“友凡,你尽管吃你的,不要多嘴!”钟彻斥道。
“我说的是实话啊,你确实不喜欢吃羊肉!在北京时你只要闻到羊肉味就想吐,不是吗?”吴友凡越说越过分。
“够了没!”钟彻忍不住大喝一声。
吴友凡了然地一笑,埋首吃他的羊肉不再多言。
“大将军怕羊膻味吗?”
她没有取笑他的意思,可听在钟彻的耳里,却把意思弄拧了。
“你别听他胡说!我什么味都不怕,自然包括羊膻味。”他天不怕、地不怕,屈屈一点羊膻味岂能教他害怕?!
“不吃羊肉并不丢人,大将军真的不必勉强。不过铺子里的羊肉和别处的羊肉不一样,我们处理得很干净,羊肉不仅没有膻味,涮羊肉的汤底也不见油渣,越涮越清爽,几乎清清如水。”
“你还真会掰,吹牛不打草稿。”钟彻啐了句。
“阿彻,水叶姑娘可没吹牛,你瞧这盘里的羊肉不见血水,真的处理得很干净。”吴友凡又吃光了一盘。
他前前后后已经吃掉三盘羊肉了,才用了不到一刻钟的时间。
“你慢慢吃,我先走了。”钟彻站起身欲离去。
“阿彻,这羊肉真的一点羊膻味都没有,若你不敢吃羊肉,就吃大白菜和豆腐吧,我正要把这两样东西给丢进去。”吴友凡在他身后嚷嚷。
钟彻还是走了,留下一脸愕然的童水叶。
“阿彻是真的怕羊肉的味道,不是故意作态端架子。”吴友凡忙著解释。
“没关系的,我只是觉得奇怪,既然钟彻不喜羊肉,为何又要走进水叶轩?”这不是很矛盾吗?
“他想看看你吧!”
“看我?”她更不解了。
“是啊,看你这几年过得好不好。对了,我还没有自我介绍,我叫吴友凡,是钟大将军麾下的谋士兼好友,你是阿彻的未婚妻,我对你的事不陌生。”
吴友凡一见美若天仙的童水叶,差点没看得两眼发直,心里实在想不通,如此美貌的玉人儿钟彻怎么舍得抛下?
“不是未婚妻了,我们是相恨的仇人。”她讪然一笑。
“相恨?你也恨阿彻吗?”这勾起了吴友凡的好奇心。
童水叶顿时不语,她实在不知道该从何讲起。
“阿彻老是说希望当年死的人是你,你因此而怨恨他?”吴友凡粗心地没注意到这句话对童水叶的伤害。
她被这句话给重重的刺伤了,其实钟彻当著她的面,不知说过多少回这样的话,可没料到,他居然无时无刻不忘告诉周遭的其他人,他真是如此希望她死去?
“我不恨他,我怎么会恨他呢?他没有说错话、做错事啊。”她自嘲地道。
吴友凡见她略显哀伤的表情,不忍再往下探问,连忙转移话题:“要不要来点羊肉片?”
“我吃饱了,公子请慢用。”
童水叶露出笑脸,回到做生意时的模样。和气才能生财,苦著一张脸,财神爷怎么会进门?
***
钟彻走出水叶轩,突然有松了一 口气的感觉,内心情绪复杂无比。
他讨厌羊肉,童水叶难道不知道?偏偏同他作对,开了一间专卖涮羊肉的铺子,而且生意还好得不像话!
“阿彻。”突如其来的一道叫唤声自他身后响起。
钟彻旋即回身,见是旧识史炎吉,当下即寒暄起来。
“炎吉,好久不见。”
“老早听说你回来的消息,一直想去拜访你,没想到会在这儿遇见你。”史炎吉开心地笑著。
“打算上哪儿去?咱们哥俩好久没有一块儿喝两杯了。”钟彻也热络地笑道。
“水叶轩的涮羊肉好吃极了,不如一起去……喔!我差点忘了,你不吃羊肉的,我真是胡涂。水叶轩的老板娘是你的前未婚妻,你们还有心结吗?”
“又是水叶轩!怎么整个苏州城方圆百里的人全往水叶轩吃涮羊肉?”钟彻不以为然至极。
“那里的羊肉味美价廉,你不吃羊肉真是可惜了此等美味。说起来,童水叶真有生意头脑。”
他们两人是儿时玩伴,虽然长大后各有一片天,可一见面,总有聊不完的话。
“她什么时候开始开铺做生意的?”
“年前吧……不对,差不多有一年的时间了。本来生意不是很好,毕竟涮羊肉这玩意儿在咱们这里是冷门的生意,大伙儿起初还抱持著观望的心态,后来水叶姑娘招待了大伙儿三天免费试吃,终于打响名号。”
“她去哪里学来的涮羊肉技术,搞出这么多名堂?”钟彻掩不住好奇地问道。
“一位从北京来的师傅将一身的厨艺传给了水叶姑娘,那位师傅在三个月前仙逝。”史炎吉娓娓道出缘由。
他是苏州城最有名望的状师史节的独子,子凭父贵,跟在亲爹身旁倒也学会了替人写状纸的本事,一张嘴更是能言善道。
“既然水叶轩生意这么好,童水叶为何还住在陋屋里?她不该如此贫困的。”钟彻大感不解。
莫非她是装模作样,玩起矫情的骗术?
“你还没听说吗?”史炎吉像个长舌妇似的瞪大眼。
“听说什么?”钟彻一头雾水。
他这次回来,不知听说了多少则关于童水叶的不凡事迹,童水叶到底用了什么伪善的面貌欺骗世人?
“水叶姑娘将她赚得的钱财全花在做善事上头,只留下少部分作为自己的生活所需。”
果然不出他所料,“她做了什么善事?”
史炎吉抬头看了看天色,“像是要下雨了,要不要到我家坐坐,我再慢慢说给你听。”
为了知道更多童水叶的事,钟彻跟著史炎吉回到史府,差了下人伺候用午膳。
两人酒足饭饱后,史炎吉才接续方才的话题。
钟彻为了不让人误会他在意童水叶,可有可无的听著。
“水叶姑娘在西郊盖了一间大屋,专门收留无父无母、无依无靠的孩童。”史炎吉钦佩地说道。
“哦?”钟彻话尾拉得长长的,摆明了不相信他的话。
“现在连隔壁县的贫童、失怙或失恃的孩童也一并收留,提供吃喝穿用,还兴学,教那些孩子读书识字。”
因此,史炎吉一直把去水叶轩吃涮羊肉当作是做善事,有好吃的羊肉可吃,又可积些阴德,何乐而不为呢?
“沽名钓誉。”钟彻不屑地下定论。
“会吗?”史炎吉感到疑问。他认识的水叶姑娘根本不像他所言。
“怎么会有这种伪善的女人?她之所以做那些善事,其实是为了弥补她曾经犯下的错。”
“水叶姑娘犯过什么错?”他怎么不曾听说过?
“你忘了艾儿是如何死的?”钟彻的语气里透著忿忿不平。
史炎吉怎会忘记,只是好好的一席话,因为旧事重提而坏了好心情。
“若非童水叶硬要在大雨天里去净湖钓鱼,艾儿也不会死,是她怂恿艾儿一块儿去钓鱼的。”钟彻每每思及此,心头就会涌起怒涛。
“逝者已矣,来者尚可追。水叶姑娘当年还是个十岁的小女孩呢!她一定也被吓坏了。”史炎吉试图替一个十岁的小女孩说话。
可钟彻压根儿不理睬,也不接受。“她是自找的!吓坏了又怎样?至少她毫发无伤的活下来了,我的亲妹妹却死于非命。”
“你还是没法子忘怀。”史炎吉放下筷子,长叹了一口气,他已无食欲。
“自然忘不了。”
丧妹之痛几乎弄得他家破人亡。他爹娘因为这件事坏了感情,这几年过著相敬如“冰”的生活,爹爹的无情衬著娘亲的日日以泪洗面,真是情何以堪,教他如何能忘怀?
当然不能!这一切都是童水叶的错,他永世不能忘。
“你们曾经是未婚夫妻啊!”史炎吉感叹不已。
“别再提醒我这件事,她的一切在我眼里都是邪恶,不管她帮助了多少可怜的孩子,都不能撼动我内心的恨意一分一毫。”钟彻再次重申。
史炎吉被他的怨恨吓呆了,也许他不是当事人,所以无法想像钟彻为何会恨一个人恨这么久。
***
罗银花好不容易盼得儿子回到身边,一点小事不愉快都要向他哭诉。
“彻儿,你不知道你爹有多过分,一连三天都到水叶轩去吃涮羊肉,家里的厨娘做了一桌子的美味佳肴他不希罕,却到童水叶的铺子去吃羊肉;他以前根本不吃羊肉的,现在倒是转性了,为了童水叶,他什么鬼东西都敢往肚子里吞了。”
罗银花咬了几声,心仿佛也碎成片片。
“娘,今天是不是又忘了吃药?”钟彻拍了拍母亲的背,关心地道。
“气都气死了,哪还有心情吃药?”
她早明白,她的丈夫不是容易操控的,从来只有钟行主宰她的份儿。
她现在已经被伤得痛苦不堪了,若非咽不下这口气,她早不要这个婚姻了,非逼得丈夫写下休书不可。
“爹没有理由一次又一次地如此待你啊。”
“还不是因为那个可恶又可恨的童水叶,那个女人像是阴魂不散似的,总是出现在咱们家,飘来飘去的,碍眼极了。”她真想找人除掉这个阴魂不散的妖女。
“飘来飘去?”钟彻不懂。
“童水叶三天两头到家里打扫,是你爹同意的,全然不顾虑我的心情。”
家里下人奴仆如云,童水叶进进出出将军府不知是什么意思!
“难道……爹喜欢上了童水叶?”钟彻喃语。
“什么?!”罗银花惊呼出声。
她踉跄了下,脸色苍白,难受得几乎要昏厥过去。毋庸置疑的,这是个青天霹雳。
她的性格里有著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执著,若此事属实,她绝对会采取同归于尽的毁灭手段。
钟彻急忙扶住娘亲,为自己的失言感到悔恨。
“娘,这只是孩儿的猜测,也许事不至此。如果爹真是这样的人,他没理由非要我娶童水叶尢妻不可。”
“那死老头是为了掩人耳目。”她恨不得一刀劈了童水叶。
“爹不会如此胡涂的。”他发现自己把话说得太快了,不理性的娘亲不知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来。
“怪不得他要辞去官职,原来是怕辈短流长的丑事传到皇城里。”罗银花马上做了联想。
“不会的,爹不是那样的人。”钟彻懊悔地想收回他方才说的话。
“彻儿,替为娘的出这口气!你爹若真喜欢上童水叶,不管使出什么手段,都要把童水叶毁掉。”
她的心从没像今日这样燃烧著怒火,她的一生都被那个女人搅得七零八落!唯一指望依靠终生的丈夫,居然临老入花丛,爱上一个害死女儿的凶手。
“娘,这八年来,我一直想著如何让童水叶痛苦,没有一刻忘记替妹妹报仇。爹的事是我胡猜的,不是真的,别因此气坏了自己的身子。”
“就算是真的我也不怕,我会亲自去找童水叶拼命,我倒要瞧瞧这狐媚子到底有多大的本事。”
她们之间的梁子已然结下,矢志不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