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的美好回忆一幕幕在他脑海中翻阅,但跟过去不同的是,偶尔,在回忆场景交替的中段,会插进一个女人的身影,一个叫李泠儿的女人,她那很淡、很淡的身影。
对他而言,这并不构成任何困扰,因为他确信自己爱的是李嫣嫣;可是他搞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这样,这让他有些困惑。
长夜漫漫,可是宋骧睁着眼,在他自个儿的房间里一坐就坐到天明,他听到窗外雨声仍然不断,心里烦得要死,伸了伸僵硬的身体,走出房门想透透气,却在转角的地方和赵痴撞个满怀。
“哎呀!你小点儿心嘛!”赵痴弯身捡起掉了一地的书。
“你的书打哪儿来的?”
“你书房里拿的啊!怎样,借看一下都不行啊?”赵痴抱着书、挥着他的折扇。
宋骧看了赵痴一眼,“看完了拿回去放。”
宋骧只淡淡说了一声,然后绕过赵痴就要走,却被赵痴又一把拉回来。
“喂喂……你等一下嘛!下雨天很无聊,我看你也挺烦的,干脆跟我到李泠儿那里聊聊天怎么样?”赵痴想藉此增进两人的感情。
“想聊你自己去聊,我没那个心情。”
宋骧说完跨大步就走了。
“哼!没事端什么架子嘛!”
赵痴对宋骧的背影哼了一声,也不理他,径自走进霍泠儿的房间坐下。
“王爷千岁。”霍泠儿见是赵痴,恭敬的对他一福。
“免了、免了,不是跟你说不用多礼了吗?来,坐吧!跟我聊聊天,雨这么一直地下,我都快无聊死了。”赵痴把手上揣着的书往桌上一放。
“咦?是春秋和《史记》……王爷,您从哪里找来的?”霍泠儿瞥见赵痴放在桌上的书,发现有好几本都是她爱看的。
“从宋骧那家伙的书房翻来的啊!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买的?怎么?你也看这些书啊?”赵痴惊讶问道。
“是啊!像史记,我最爱看了。”霍泠儿兴奋地摸着书本,过了大半个月苦闷、无聊的日子,见到像是老朋友一般的书本,她真是万分高兴。
“真难得,女孩子也爱看史书。”赵痴对霍泠儿啧啧称奇,想到自己那些个妹妹,诗词歌赋还算可以,可一碰到这种书就好像要了她们的命似的。“这样好了,这些书就留下来给你看吧!”
“真的吗?谢王爷!”霍泠儿高兴地捧着书本,露出了许久未见的微笑。
“对了,李三昆怎么会收你做义女?像他那种身份的人应该不会随随便便收人做义女呀?而且……你的爹娘……”赵痴对霍泠儿的身世甚感好奇。
“其实……我本姓霍,我娘在我小时候就过世了,我是我爹一手带大的。家父的名字是霍峰,之前当过御史。”
“霍峰?”听到霍峰这个名字,赵痴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大叫了一声,“啊!我想起来了,好像是我父王驾崩前半年发生的事吧!那时好像发生党争的样子,闹了好一阵子,后来是孙蒯得势,有不少人因此被降官,据说,那时有个御史在事情底定后还不断据理力争,后来就被削官免职了。”
提到党争,霍泠儿便想起了过去的事,那是一段令人心痛的回忆。
“嗯!的确是这样,我爹被免职之后,我们就搬回长森县住,日子虽然清苦,但倒也还好,可是我爹却因为那次党争抑郁难伸,两年前生了一场大病就病逝了,临终前,他将我托付给我表姨父李三昆,我爹过去了以后,我就搬到鄂州城表姨父那儿去住。
“前一阵子,宋骧公子突然来拜访我表姨父,说十年前我表姨父曾答应他要将嫣嫣嫁给他,所以前来提亲,但嫣嫣早些时就已经许给王家了,我表姨父既不敢跟王家毁婚、又不愿不信守承诺,所以来和我商量,我了解我表姨父的苦处,才让他收我为义女、然后嫁到这里来。”
赵痴很替眼前的这个女孩担心,霍泠儿说得虽然平淡,但他感觉得出,她的话语里充满着无可奈何的愁绪。
“原来是这样,可是,只因为这样你就答应李三昆代替李嫣嫣嫁过来,你难道没有想过,这样可能会对你的未来很不利吗?比如……就像现在这样……”
“我知道您的意思,可是我受恩于我表姨父,他遇到这样的事情我理当帮忙,况且王爷您也应该晓得,王家……是得罪不得的……”
霍泠儿之所以会答应李代桃僵的最大原因也是因为这样,因为得罪权贵的后果,她跟她爹可是深刻地尝过了。
“这……也是啦!”霍泠儿既然提到这种事情,赵痴也莫可奈何,因为现实的世界就是这么残酷,“哦!对了,未来你有什么打算?我的话宋骧那家伙一个字也听不进去。”
“我也不晓得……”霍泠儿轻轻叹了一口气,“我昨天求过他别把我送回去,让我一个人走,他还是不肯。”
“一个人走?这万万不可,你一个女孩子家,在外头怎么过活?不行、不行!”赵痴挥着的纸扇直摇头。
“这也没办法,我不想被送回去,可是待在这里他又不高兴,我想只有我走这个办法了,等雨停之后,我想我就偷偷消失好了。”
“不!你千万不能这么做,你想如果你走了,李嫣嫣的事怎么办?他迟早会知道的,你这一走,后果会怎么样,你应该也想得出来。”
霍泠儿摸着书本沉思着。的确,她要是走了,而他又知道了整件事情的真相,那他不是会冲到李府去大闹一场,就是跑到王家要人,而不管哪一种都是危险的事。
赵痴玩弄着手上的折扇,“原本我想到一个办法可以解决,只是照现在的情形看来,很难。”
“王爷想到什么办法?不知道泠儿有没有可以帮得上忙的地方?只要事情能够解决,再难我也会做。”
“你愿意那是很好,只是恐怕不容易,你想……你能让宋骧喜欢上你吗?”
“这……”霍泠儿沉吟着,颓丧地低下头,“好像是不可能。”
“所以我说很难吧!唉!宋骧这人其实是不坏啦!虽然他既冲动、又鲁莽,而且没耐性、又笨了些,不过他倒满体贴人的,只要……呃……是他喜欢的人的话。
“我本来想他要是能真心接受你,那李嫣嫣的事就等于解决了,而你呢!也可以安定下来,不用再担心你义父那边会怎么样;可是,那天我才跟他提个两句,他就竟然气跑了,那个死王八蛋,干嘛对那个李嫣嫣那么死心眼呢?天底下又不是没别的女人,真是……”
“不过,专情……也是他的优点吧!对女人来说……”
“什么?啊!是、是优点,哈哈哈……”赵痴放松气氛似的放声大笑,但心里头对霍泠儿却又更加同情。
唉!男人的专情也许对其他女人好,可是,对她而言却是伤害呀!
☆ ☆ ☆
“小姐,这样好吗?万一被姑爷发现了……”如意皱着眉头看着正要走出房门的霍泠儿。
“没关系,我去去就回来。”霍泠儿轻声地说。
“那如意陪您好了。”
“不!你得留在这儿,万一有谁来,你就说我睡了,别让人来吵我,知道吗?”霍泠儿说完关上房门,手里拿着赵痴给她的那几本书,蹑手蹑脚地往前院的方向去了。
自从上次的事情发生后,宋骧对她的态度开始有一点好转;除了前院一些地方还是不准她去外,后院她住的地方附近,他倒是不反对让她到处走走,只是这阴沉沉的下雨天,到处一片雾的,即使可以走走晃晃,也没多大乐趣,所以,她大部分的时间还是待在房里,看着赵痴给的几本书打发时间,但是寥寥数本书,她饥渴地啃不到两天就看完了,无聊的日子又重新开始。
她本来想请赵痴替她再换几本来的,但是找不到他人,她挣扎了一下午,决定晚上等屋里的人都睡了,再上宋骧的书房偷换几本来看。
她摸黑摸索着,照着如意告诉她的方向走,就在接近书房时,她发现里头有亮光,还有人声。“头儿,你这里好像怪怪的耶?”
“有吗?我算了两次……”
书房内有两个人在对话,她听出其中一个人是宋骧,于是好奇地从窗缝旁往内看,发现里头竟然是宋骧拿着算盘在算帐,一旁还有一个脸上有明显刀疤的男人拿着笔在记东西,他们不时抓头、不时咬笔,一副很苦恼的样子。
霍泠儿看到宋骧在房内,知道是换不成书了,轻轻移动脚步就要往回走,但她才没走几步,后头就一阵“咚咚咚!”的脚步声,然后她觉得手臂一麻,整个人就被压倒在地上。
“啊……”霍泠儿失声大叫,觉得自己的手快被扭断了。
“是你?”宋骧蹲在地上惊讶地叫出声,刚才他瞥见窗外似乎有人影晃动,还以为是哪个小偷这么大胆,敢上他家偷东西,没想到被他压在地上的不是小偷,竟然是霍泠儿,“你想干嘛?”他放开手。
“我……我是来还……书的……”霍泠儿握着右臂,痛得连话都说不清楚。
“书?”宋骧这才发现地上散了好几本书,看起来有些眼熟,好像是他前阵子才买回来的,“你拿我的书干嘛?”
“不是我拿的,是王爷……拿来借我看的……”霍泠儿挣扎着坐起。
“要还书叫如意还就好了,干嘛半夜三更这样偷偷摸摸地跑来?”
“因……因为我还想……”
就在她想解释时,书房里的另一个人跑出来。
“头儿、头儿!那个茶瓮的‘瓮’字怎么写?”刀疤陆老六一手拿着笔,一手拿着帐本跑来了。
“瓮?”宋骧站起来,“我看看,嗯……这个瓮嘛……”宋骧拿着笔对着帐本,平空描画,就是忘了‘瓮’字怎么写。
霍泠儿坐在地上抬头看,发现宋骧对着帐本拿着笔,面红耳赤地,眉头都快揪成一团了,于是整整衣服站起,对宋骧说:“我来写吧!”
“咦?你会写字?”宋骧讶异地望着霍泠儿。
“当然会。”
宋骧看看帐本,又看看霍泠儿,搔着头想了想,把手上的帐本和笔交给她。
“那你写吧!”
霍泠儿接过帐长一瞧,差点没笑出来,上头的字像鬼画符似的,更不用说有一大堆的错字了。她摇摇头,在一个很丑的“茶”字下面加了个端正的“瓮”字。
“哇!这么难的字都会写,而有……好漂亮的字喔!大嫂。”陆老六以钦羡的语气叫道,但随即捂住自己的嘴;他一时不小心,大嫂这两个字叫得太顺口了,这可是犯了他头儿的大忌。陆老六慌张地转头看宋骧,然后松了一口气,好在宋骧没什么反应,只是低头一直看着霍泠儿递给他的帐本。
“你……”宋骧望着霍泠儿,神情有点怪异。
“我?我怎么了吗?”
“你会不会用算盘?”
“算盘?会啊!”
“那……”宋骧的表情更奇怪了,他握着拳头,额上渗出汗水,眼睛一下往四周看,一下又往霍泠儿脸上看,感觉上好像很紧张,“那你……能不能教我,我不太会……”
“耶——”陆老六当场大叫,惊讶得倒退三步。
这实在是太奇怪了,从来不求人的宋骧竟然会请他最讨厌的女人教他东西?太阳要从西边出来了吗?
宋骧瞪了陆老六一眼,然后顺过头来,以期待的眼神望着霍泠儿。他自己也无法理解为什么自己会向她提出这种要求,只是他很自然而然地就……而且他直觉她会帮他。
“教?可……可以啊!”霍泠儿吓了好大一跳,宋骧竟然要她教他用算盘?这下她还真觉得有那么点受宠若惊哪!
宋骧领着霍泠儿匆匆回到书房,立刻将他刚才在算的帐册和算盘放到她面前的桌上。
“我算了好几次,可是好像都不太对。”
霍泠儿翻开帐册,眉头立刻皱了起来。她真不敢相信一个做生意的人,帐竟然会记得这么烂,她才不过翻了两三页,里头的错误恐怕就有不下十项,糟糕的情况只能用“惨不忍睹”四个字来形容。
“以前都是我娘在记帐的,但是她这两个月身子不太好,我就没再让她做这种费神的工作了,可是我脑子不好,又不太会用算盘,这些帐我怎么算就是怪怪的。”
“嗯……你知道算盘上这些珠子是代表什么意思吗?”
“大概知道。”
“那好,不过我再从头教一遍好了。”霍泠儿摇了摇算盘,将珠子弄整齐,“下面的这些珠子一个是代表‘一’,上面的珠子一个是代表‘五’、一个是代表……”
霍泠儿仔细地教了宋骧算盘上珠子的用法,然后又实际演练了几遍给他看,然后让他自己练习,并在旁边指正错误。不知道是老师教得好还是学生努力学,过了不到半个时辰,他把基本的运算都给弄懂了。
“一两五钱加上三两六钱等于……五两一钱……啊!我会算了!”
宋骧认真地地拨动算盘上的珠子,脸上露出了兴奋的笑容,可是在他身旁翻着其他帐册的霍泠儿脸色却越来越凝重。
“这两个月,家里的钱是不是有短少?”霍泠儿拿着帐册问道。
“呃!听你这么一说……好像有,昨天对帐,家里好像少了……”
“少了十二两。”陆老六在一旁答腔。
“这就对了。”霍泠儿将帐册放到桌上指给他看,“这是上个月的帐本,你看,这里有名目却没有数目,这边是有数目却没有名目,而且……你好像有好几批货给了订金却还没去拿,还有这边、这边、和那边都算错了,难怪帐会不对。”
宋骧看着一塌糊涂的帐册,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来。他看货和买卖的能力还可以,可是对金钱和帐目却没什么概念,以前有他娘帮着,帐目还算清楚,可是他现在自己弄,却搞得人仰马翻,还出了一大堆错。
霍泠儿看着低头不语的宋骧,叹了一口气,拿起帐册和算盘,在他身侧坐下。
“我来吧!还好只是两个月的帐,应该很快就可以弄好,其他一些不清楚的地方查一查交货纪录,应该也可以弄清楚。”“真……真的吗?你愿意帮我……”
宋骧望着霍泠儿,心里有说不出的感激。糊涂帐记到现在都有两个多月了,再不想办法解决,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关门大吉,而他说什么也不愿让有病在身的老母再为这些事操心,可是自己和兄弟、伙计们却都没一个人行,正在山穷水尽疑无路,他烦恼得快炸破头时,霍泠儿竟然说要帮他,这简直就跟天神一样。
“嗯,我帮你做,给我两本新的帐本,我重新做一遍。”
宋骧很快便拿来新的帐册、一边帮霍泠儿磨墨,一边在旁看她怎么作帐,而陆老六则帮她找她所要的资料。就这么算着、记着,不知不觉已经鸡鸣天晓。
霍泠儿在帐本上记完最后一笔后才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她捶捶自己的肩膀,将崭新的帐册交给宋骧,宋骧手捧着帐册,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头儿,你看,大……呃!不是,我是说李姑娘好能干喔!这个帐……做得好棒喔!”
陆老冰望着宋骧手上那本井然有序、整齐清洁地几乎会发出光芒的新帐册啧啧赞叹,他想就算是精于家计和帐册事务的宋老夫人,大概也很难做到这样。
宋骧百分之两百同意陆老六的话,这帐,做得实在是太完美了。
他低头看着帐册,心里突然涌出一股前所未有的感觉,他这辈子从没有这么感激过一个人,可是他现在好感谢、好感谢霍泠儿。他紧握着手上的帐册,抬起头,很真诚地对她说:“谢谢!”
虽然只是简单的两个字,但霍泠儿知道宋骧是真心地感谢她;她望着他,欣慰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