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七点多钟,像多数大医院里的药局一样,近二十名荣总的药师从清点、补齐药品,展开一天的忙碌工作。
身为大医院的药师,工作的繁忙非一般人能想像。他们得比医院里的大部分工作人员提前一小时上班,准备药物好等待姗姗来到的护士、医检师及复健师领药材给医生看门诊或动手术,然后迎接更加繁忙、琐碎的工作。
一天要处理七千张左右的处方,每张处方平均有六味到十味的用药,还要应付病人的查询,难怪颖嘉和同事们每天都是心力交瘁。
等到医院里的日班人员下班,仍只见药师挑灯夜战,配处方给急着须药的病患。这一天下来,大伙儿全是筋疲力竭,累得只想打道回府,好好休息,储备体力好应付明天一成不变的繁忙工作。
又要快,又要准,又要好,连颖嘉这种事事追求完美的人都觉得压力好大。可是没办法,谁教她联考时以一分饮恨,和医学系失之交臂,只好落到今日辛苦、无人闻问的药师这行。
八点多钟,日班医护人员陆续进来,轮夜班的则陆续下班。家医科的张医师一副青年才俊的模样,从自动门进来后,即朝药局方向迈开大步,对着窗口边的调剂台笑开一口白牙,朝里头的人呼唤:“黄药师,黄药师……”
“我说张医师啊,这里有两位黄药师,请问你找哪位?”黄佳慧嘲弄地接下他的招呼,接着又顽皮地道:“或者,你找的是《大漠英雄传》里的东邪黄药师?”张医师瞪了佳慧一眼,没什么幽默感地回答:“我找的当然是黄颖嘉,跟其他人没关系。”
这话说得可伤人了,佳慧气嘟嘴,狠狠瞪他。
张医师不理会她,年轻帅气的笑容对准颖嘉散发魅力。
“颖嘉,早啊。中午有没有空?可以一起吃饭吗?”
颖嘉忙得没空理他,身旁的林美智笑吟吟地代她回答:“张医师,有什么问题?颖嘉再忙也是要吃饭的,就一起吃吧。刚才小儿科的李医师才来邀过她呢。这顿饭可热闹了。”
“什么?”张医师的俊脸垮了下来,那个姓李的老是跟他作对,居然也看上颖嘉!
“别急嘛。”美智爱娇地朝他眨眨眼。
张医师眼睛一亮。老实说,美智虽然没有颖嘉漂亮,长得也算清秀可人,说话又轻声细语,比起颖嘉的冷淡令人窝心。
“我会帮你缠住李医师的。”她隔着调剂台低声对他道。
“谢谢你,美智。”张医师回了个灿笑给她,脚步轻快地离开。
“林美智,你到底喜欢谁?”黄佳慧口气不好地逼问。她实在看不惯美智的嗲声嗲气,打着颖嘉的发言人身份,却行勾搭颖嘉追求者的阴谋。
“佳慧,你什么意思?”美智故做不懂地假装忙碌。
“少来了!之前还跟李医师眉来眼去,说一定会拉颖嘉去吃饭,现在又跟张医师这么说,你打什么主意,我们心知肚明!”
“佳慧,你说的是什么话?”美智恼羞成怒。“我是为颖嘉好。李医师和张医师都挺优秀的,我是看不惯颖嘉这样拒绝人家,才想帮她制造机会。”
“是帮你自己制造机会吧。”佳慧酸溜溜地道。“说什么是为了颖嘉,是为你自己才是!打着陪颖嘉约会之名,进行勾引青年才俊之实,别以为我不晓得。”“你说话别这么难听!”美智的脸一阵青一阵白。“你是因为李医师和张医师没邀你,才心生嫉妒……”
“我嫉妒什么啊?”佳慧气急败坏。“就算要嫉妒也是嫉妒颖嘉,而不是你!人家约的是颖嘉,是你毛遂自荐硬插进来,你分明是利用颖嘉嘛!”
“颖嘉都没吭声,你出什么头?”
“颖嘉是心地善良,才没拆穿你。林美智,你最好搞清楚……”
“黄佳慧,你……”
“好了,你们两个!”颖嘉被她们吵得头疼。都什么时候了,这两个人还有心情像泼妇般对骂。“全是医药分业惹的祸,别吵了!”
颖嘉突然冒出的这句话,令两人面面相觑,搞不懂她的意思。
颖嘉丰满的菱唇嘲弄地往上弯,她无法责怪美智和佳慧会为两名优秀医师吵嘴。
药师的工作,除了药局,便是化验室,每日忙得昏天暗地,早出晚归的,连让人惊鸿一瞥的机会都难得。美智和佳慧在外表上并不算特别出色,但也不至于吓死人,只是缺少机会和异性相处。
好不容易医药分业了,向来有如天之骄子的未婚男医师们为了以后开业方便,终于肯将他们朝上看的眼光下顾同医院里的女药师,只要稍微平头整脸点,无不引起觊觎。
颖嘉有着一头乌溜溜的秀发,脸型饱满,五官分明,笑起来格外甜美,说是荣总药局之花绝不为过,难怪会有好几名医师为她争得头破血流,冷落了其他长相平凡的女药师。
“颖嘉,你那句没头没脑的话是什么意思?”佳慧狐疑地问。
颖嘉看了她一眼,黑白分明的晶亮眼眸闪过一抹无可奈何。知道若不解释清楚,佳慧这个好奇宝宝决计不肯安下心来好好工作。
她轻叹口气,手上仍忙个不停,一心二用地动嘴解释起来。
“若不是医药分业,那些大医师肯青睐咱们这些小药师吗?他们为的还不是将来开业时,有当药师的老婆坐镇,处方笺不会流到外头去,确保他们的另一项财源。”
佳慧和美智都清楚,药品的利润好得惊人,医药分业一旦确实执行,开诊所的医师财源便去了一半,难怪他们会打起这个主意。
“这没什么嘛。”美智慢吞吞地说。
她倒认为这对她们这群滞销的女药师是一项利多消息。若不是有这项政策,那些医师的眼光还不晓得什么时候才会眷顾她们呢。
平常两方人马就少接触,单身的男医师不是被有钱的千金小姐看上,就是被同有专业医学素养的女医师吸引,再不然就是温柔可人的合作伙伴护士小姐,高高在上的眼光始终落不到她们这群一点都不输入的女药师身上。
现在可好了,基于现实考量,终于肯将关爱的眼神投到这方来,不知把握机会的人就是笨蛋。
“夫唱妇随没什么不好。”她淡淡地补充。
“可是……”颖嘉攒了攒弯弯的柳眉,眼光不以为然。“你不觉得这种建构在利益中的情感太过功利吗?”
话一说出,颖嘉自个儿的心先就被刺了一下。
建构在利益中的情感,她说的是自己吧。
她跟封浏凯就是这种利益的结合,若不是她还有利用价值,浏凯会持续跟她交往吗?
颖嘉的心汩汩流着血,原来她在浏凯心里只有这种价值。这是真的吗?惊疑不定的她,害怕承认这项早知道的事实。九年的情感只是利益结合?
浪费了九年的青春,只为了等待一个利用她的男人?
这项结论凉透了她的心,令她整个人沉默了起来。
“颖嘉,话不能这么说。”美智温和地提出她的看法。“在这个社会中,人与人之间的交往多半是建立在利益的互相往来上。你会平白无故跟个对你没好处的人来往吗?当然,我不否认人与人之间有真情,但那也是在双方交往过一段时间后,经由彼此的情感交流衍生建立的,在那之前,多半是利益的往来吧。”
“可是男女之间如果也是这样……”佳慧不服气地提出辩驳。
“佳慧……”美智笑着摇头,眼中有着一抹洞悉人世的了然。“不管是男人看女人,还是女人看男人,除了容貌、才华外,不就是金钱和名利吗?这些外在条件,无不是利益。你这把年纪了,该不会还有小女孩的幼稚想法吧?以为男人爱上的是你善良的心?拜托,我们都是成年人了。”
美智带着嘲弄的语气,令佳慧心里不舒服起来。
“相信爱情就是幼稚吗?”她不服气地问。
“我没这么说。”美智不置可否。“我的意思是吸引男人和女人持续交往的元素,本来就很功利。”
“那你一定不相信一见钟情。”佳慧有意抬杠。
“我没有反对。”美智的笑容淡淡的,让人瞧不出冷热来。“可是,你有没有想过,能吸引人一见钟情的人,多半拥有迷人的外貌或独特的气质。你不可能对个丑不拉叽又没品味的男人一见钟情吧?而这些,就跟金钱和名位一样功利。”
是吗?
佳慧和颖嘉听了这番话都傻了眼,尤其是颖嘉的冲击最大。
她能否认封浏凯出众的外貌不是吸引她沉沦的原因吗?他的风趣和品味,在在令她迷恋、难以挣脱。而她吸引浏凯的,同样是她的外貌和才华,如果照美智的话,他们九年的交往不过是场利益交换而已。
可这么想,不是显得两人之间的情感太过功利吗?
颖嘉心情沉闷,她的确觉得自己比较像浏凯的幕僚人员,而不像他的女友。不是帮他翻译文件,便是以英日文草拟合约,他很少不带任何目的联络她,每次总有事情要请她帮忙。
在学校时,他还常邀她出去玩,现在却罕有。而入之间,除了浏凯的公事外,鲜少有私人话题。
她到底还算不算浏凯的女友?或者说,封浏凯究竟有没有把她放在心上过?如果没有,为何每次要和他分手,他总是低声下气地求她回头?如果他心里有她,为何从来没提过婚约之事,对她敷衍了事?
颖嘉脑子里一片混乱,甚至搞不清楚她还爱不爱浏凯了。
浏凯当初吸引她的特质,随着九年的时光过去,随着一次又一次的意冷心灰,渐渐变成甩大不掉的沉重负担,压在她心头难以卸下。
他的花心像远方看得见、摸不着的日头,即便她效法夸父追日的精神,力竭而亡也掌握不了。他的薄情如捉摸不住的风,几阵狂风吹来,便熄灭了她等待真爱的热情。
她要的不多啊,仅是要份可以让她安定下来的感情,希望她的男人能了解她,在她需要安慰时,提供可靠的臂膀。
浏凯却连这份温存都做不到,他常常在她需要他时不见人影,颖嘉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还要痴心守下去。
越想越混乱,随着急待处理的各式处方笺陆续送进药局,颖嘉不得不把全副的心力放在工作上,结束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思缠绕。
十点过后,颖嘉被同事唤去接电话。
听筒的一方传来浏凯低沉、富有磁性的声音。不等他说下去,颖嘉约略猜到他打电话来的原因,果然——
“颖嘉,这份企划案真的很重要。明天就要讨论了,可是日本药厂送来的资料全是日文,你晓得我的日语能力,你可不可以……”
“浏凯,你知道我很忙。”她试着委婉拒绝,但就像往常一样不成功。
“颖嘉,你的针灸课程不是结束了吗?帮帮忙嘛,反正你晚上也没什么事。”
我要休息啊,自私鬼!颖嘉在心里骂道。
“你每次打电话来都是为这种事……”她忍不住抱怨。
“哎,你晓得我工作的情形嘛。为了咱们的以后,我不打拚不行……”
真的才有鬼!
颖嘉有一次在他骗她要工作的晚上,看到他搂着一名艳女从一家昂贵的西餐厅出来。他的解释是跟客户应酬。
那女人才不像他的客户呢!
不过,男人肯骗你,至少表示心里还是在乎你的。颖嘉就是被他这句话耽误到现在。
“浏凯……”
“好啦,我等会儿叫快递送过去给你。麻烦你辛苦了,明天早上一定要送来给我,一早开会要用。周末我会好好陪你。就这样了,拜!”
根本不给她拒绝的机会,封浏凯一鼓作气地交代完毕,然后卡地挂断电话。
看着手中嘟嘟作响的话筒,颖嘉为自己感到悲哀。
他以为施舍她一个周末,便是对她的回报?
她对他而言,就像是全天候待命的秘书人员,专门替他处理外语事宜。
知道自己日语烂、英文不好,干嘛不好好进修,老是依赖她?颖嘉在心里喃喃骂道,颓然放下话筒。
可是,若他连这点都不依赖她了,他们之间还剩什么?她这条属于他养鱼政策中的其中一尾,还有存在的价值吗?他会把她生吞活剥,还是丢到臭水沟里任她自生自灭?
颖嘉一点把握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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忙了一整晚,总算将浏凯的文件翻译出来,还替他摘录出重点。
有时候颖嘉会怀疑,凭着帮浏凯翻译外文的经验,及她对各种药物药性的了若指掌,不如到个大药厂毛遂自荐担任机要秘书,说不定会比医院的药局工作轻松。
颖嘉刚进入荣总时,众人欺负她是新进人员,把她安插在窗口边的调剂台。在那里,不但要应付久候不到药物的病患火气,还得遭遇无聊人士的性侵扰,借着传递药包时,偷摸你的小手。那时候的工作效率奇差无比,害她常被扣钱。
在这种锻炼下,颖嘉很快百炼成钢,配起药来毫不含糊,是药局里有名的快手。而随着资历的累积,自然也脱离了窗口的位置,不再是任人欺负的菜鸟。
清早起床,晨光仍十分朦胧,所住的四合院里已有到处走动的脚步声。
奶奶习惯早起,母亲一大早便起来做早点给全家人吃,尽管睡不到四个小时,颖嘉仍打起精神帮忙母亲。她得早点出门,才能在上班前到浏凯住的地方,将他所要的文件交给他。
黄家,在台中算是名门望族。
小时候,颖嘉的父亲事业遍及全省,若不是后来生意失败,负债累累,卖了不少房地产还债,颖嘉也是大小姐一个。
如果她还是富家女的话,封浏凯八成早向她求婚了。
颖嘉很清楚他是个投机分子,养了一堆美人鱼,自然是为了能从可分为旧雨新知的成群女友间,挑出真正的人鱼公主。
他可自比是白马王子咧。那张俊雅帅气的面皮的确骗了不少颗女人的心,颖嘉也是被他玩弄于指掌间的笨女人中的一名。
理智上再清楚不过,却无法挽回沉沦的心。就像陷在泥沼中的人,越是挣扎,陷得便越深,最后无力可回天。
这就是她的结局吗?明知道火有危险,还傻傻地扑过去。只是她的情况跟飞蛾不同。
飞蛾扑火,据生物学家的研究,是因为它视网膜上的落光点一定得和光源保持一个角度,飞蛾因此得一边飞行一边随光源的位置调整方向,划出来的航线刚好是一个投向光源的所谓“对数螺旋”,以自焚为终点。这样的扑火悲剧是宿命,谁都无法改变,但她是人,有自我意志,可以随时离开危险的火源,却鬼迷心窍地不想改变。她比飞蛾更可悲,也更加愚蠢。
难道真是男人不坏,女人不爱?
春天总是嗤之以鼻,认为女人之愚蠢莫过于此。她说这话时,眼角余光还斜斜睨了她一眼,分明是在嘲弄她。
颖嘉无法责怪好友。
只是像春天这么理智的女人,哪晓得爱情让人疯狂的一面?这样不识爱情热度、没谈过恋爱的女人,居然会是个爱情小说作家。每次想到这点,颖嘉总觉得不可思议。
她跟春天是小学、国中时期的同学,交情非比寻常。当同年龄的女孩为了男生疯狂时,春天却以一副洞察世情、对男人了若指掌的爱情专家姿态,警告她们男人的种种丑态。
她有八成说准了,只是她那段理智过人的话,又岂是染上爱情这种无药可医、又随时可不药痊的热病的少女听得进去的。
颖嘉真想知道春天一旦谈起恋爱来时,会是什么模样。还能正经八百又头头是道地分析自己的爱情吗?
只是这天她一直没等到。春天是个大懒人,而且还是连谈恋爱都懒的人。她觉得爱情大过麻烦,根本是浪费她的生命。她还说,明晓得男人花心,此时爱你爱得要死,彼此却为了另一段恋情,恨不得将你除之而后快。都知道男人心海底针,说变就变了,干嘛还浪费生命跟他和?
春天就是这种对爱情彻底悲观的人,竟然还以写作爱情小说为职业,每个故事都乱真一把的,颖嘉想不通她的小脑袋瓜是怎么编造出那些故事的?
吃完早餐,颖嘉骑着摩托车往浏凯的单身公寓而去,一边留意路上的交通状况,心里还在想春天的事。
好久都没到台北看那家伙了,春天也吃了秤坨铁了心硬是不回台中。
她晓得春天还在气她老爸。从她小学一年级,她老妈跟她老爸离婚后,她的监护权归在她老爸手中,她便气到现在。她对男人的偏见,便是从她老爸身上得来的。
还真是一粒老鼠屎,坏了一锅粥。
不,该说是那锅粥里原本就有大半老鼠屎了,只是和米粒混在一起,看不清楚。春天只是刚好看到一大颗老鼠屎从锅缘往下掉,印象分明。
其实她老爸没比春天的老爸好多少,只差在没敢光明正大、或是凯到豢养一堆情妇来气老妈,逢场作戏却是难免她老爸可是个帅哥哦,年轻的时候不晓得风靡多少欢场里的女人哩。
是不是男人只要长得体面,有点钱,便会不安于室,到处招蜂引蝶?自身的经验,让颖嘉不得不持这样的怀疑。老爸这样,弟弟如此,封浏凯更是个活生生的证明。
知道他是这样的人,为何还为他浪费九年青春?
在浏凯所住的公寓大楼门前停好摩托车时,颖嘉仍想不明白。
她收好安全帽,拿出牛皮纸袋,里面有浏凯昨天叫人快递给她的文件,及她翻译好的稿子。
跟管理员打了声招呼,她信步走进电梯内,按亮九楼的灯号,从随身的背包掏出浏凯公寓的钥匙把玩。
两年前他搬进这里时,打了一副给她。颖嘉迄今唯一感到安慰的是,浏凯的女友中,她是唯一拥有他公寓钥匙的人——因为不管她什么时候去,都没发现里头有女人的踪迹。浏凯在这点显得很谨慎,不管如何花心,他都不会把女人带回公寓里,这是否表示至少自己在浏凯心里还占了个特殊位置?
自嘲地走出打开的电梯门,脚步停在浏凯公寓门前。颖嘉告诉自己,要是浏凯还在睡,就把牛皮纸袋放在客厅的茶几上。有一次,也是大清早来找他,还在床上的浏凯突然抱住她。
他光裸着身子,毫不掩饰他的欲望,颖嘉又羞又气,十分坚决地拒绝他,没让“性”趣盎然的浏凯得逞。
为此,他还发了一顿脾气,说她是二十世纪末最后一名老处女。若不是当时颖嘉委屈得频频掉泪,又急着去上班,真想告诉他,她才不是最后一名老处女呢,再怎样都有春天作陪。她敢说,春天那家伙连接吻的经验都没有。这点要是让她的读者知道,不晓得会怎么想?
钥匙卡啦一声开了锁,颖嘉推门进去。迎面而来的一缕气息让她不自觉地蹙了下眉,这是她未在浏凯屋里闻过的味道,掺杂着酒气和女人胭脂、呛人的香奈儿五号,以及某种难以言喻属于暧昧的味道,一古脑地冲上她鼻端,令她有作呕的冲动。
颖嘉伸手在鼻端煽了煽,仍煽不开那股浓稠、让人难以忍受的味道,顿时兴起退出屋外呼吸新鲜空气的想望,若不是从那半掩的房门里传来的哼哼哎哎声音绊住了她的脚步,她早就退出屋外喘气了。
她僵在当场,感到血液往脑门上冲,脚底生寒,脸颊却是火热。
她无法置信地眨了眨眼,以为自己听错,举起像有千斤重般的双足机械化地迈向浏凯的卧房,却在半开的门缝处,脚像生了根似的停伫,无法朝前再走上一小步。
视线所及的场景,让人血脉愤张。那种场面就像A片般有声有色,肉欲横流中除了忽高忽低忽大忽小的身历声音效外,还有各种暧昧的淫声浪语,及剧烈的肢体语言所交织而成的诡异气氛。
事实上,颖嘉想到的头一个吻合场景,是莎朗·史东主演的“第六感追缉令”中的一幕。只是跨坐在男主角身上的女主角没莎朗·史东的身材那样好,至少那对波的侧影不及人家的波澜壮阔,但演出之卖力,犹有过之。
只看她在男主角身上扭来扭去,随着腰脊拉直,两粒仙桃般的圆翘臀部朝上一拱,砰的伏倒在男人身上。那幅水乳交融、污水淋漓的场面,教春天来看,绝对让她目瞪口呆,就连颖嘉自己也是怔在现场,忘了该怎么反应。
她听不清楚那栖息在床上男人宽厚胸膛的女人在咕咕哝哝什么,只是张着嘴,双手抓紧牛皮纸袋,眼光呆呆地直视前方,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处,完全不晓得该怎么办。
直到封浏凯低低的笑声传进她耳里,直到他蓄满汗水、充满力与美的年轻身躯赤裸的自床上翻下,直到那双仍氤氲着欲望的眼眸对上她……
砰地一声,她手中的牛皮纸袋掉到地上,脸上的潮红火也似地侵略着她。
无暇理会浏凯眼中不知是惊惶、懊恼还是气愤的情绪,颖嘉霍地转身朝大门口狂奔,将他喃喃的诅咒声抛在身后,伸手按住电梯按键,运气好得不可思议,立刻有部电梯的门打开。
她不假思索地冲进去,飞快按了一楼的灯号。等到戴上安全帽,跨上摩托车,风驰电掣般驶出巷道,惊惶失措的心情才冷静下来,发现脸上湿漉漉的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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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透心的女人会做什么事?
颖嘉没有自杀,也没有找封浏凯大吵大闹,只打了电话给好友春天,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
事后,心情很乱。浏凯打了几次电话给她,还到医院找过她,颖嘉不晓得该如何面对一个在她面前和别的女人热烈做爱的男人,只要看到他,便会想起那天的事,肠胃不舒服地作呕起来。
那张脸,让她作呕。这是她之前从来没想过的事。
不想也无力面对浏凯留下的烂摊子,颖嘉打算参加上针灸课时,老师所提的为期十天到北京观摩该地医学院针灸学习情形的见习团。
避开浏凯一段时间,是她目前唯一可做的。从来没见过偷情被人抓到,还像他那样厚脸皮找人解释的人,他就不能放过她吗?
无奈又沮丧的她,到负责这次行程的旅行社缴交证件和报名费,苍白、憔悴的脸容,令人心疼。
旅行社的接待小姐好心地泡了杯茶水给她,端了椅子让她坐下。
她闭起眼,让脑子维持一片空白。真的好累,好累……
发呆有一段时间吧,颖嘉昏沉的意识中,逐渐透出了一道光。那种感觉很奇妙,就像是在森林里迷路的人,乍然见到指引方向的标的。
这么想,好像很奇怪,但颖嘉就是有这种感觉,乱得像被小花猫弄乱的毛线球的心情,逐渐开朗。
不可思议。
一朵娇涩的笑,慵懒地自粉色的唇瓣开放。
她有种想睁开眼、弄清真相的冲动,又害怕不过是她在作梦,畏畏缩缩地不敢向前。
那份感觉仍然持续着,如黄昏时映照在河面温暾的阳光,照得人全身舒爽,但又虚幻得抓不住。到底要不要睁开眼,看个清楚?
“黄小姐……”旅行社的接待小姐小声唤她,破坏了颖嘉心里的那份甜美。
她不情愿地睁开眼,掠过一脸抱歉、微笑着的接待小姐,充盈着某种对生命神奇部分渴望、好奇的眼光,不期然的和一双炽热无比、如温和野兽般的眼睛相对。
当四眼相逢,胸口像被什么重重撞击了一下,她愕然睁大眸,仿佛有种令人难以抗拒的神奇力量,让她无法转移视线。
那双眼啊,真诚坦白地流露出狂喜和爱慕,坚稳的紧抓住她的视线。
颖嘉的心烧烫得厉害,周遭的人声喧哗淡隐下去,眼里只剩下那双如千百亿年来涌退不歇的潮水般,一阵阵拍打她灵魂深处的眼睛。
她无法移动,一波波的轻颤自脚心处涌来,传遍全身。感觉到自己为人所珍爱,仿佛在那双眼里她是最珍贵的宝石般。她忍不住热泪盈眶,内心激动不已。
“黄小姐……”不耐烦的声音响起,颖嘉失神地转向声音方向,接待小姐眼里有抹恼怒。她喊了半天,颖嘉都没反应,难怪她会生气。
颖嘉张嘴想说话,心里却记挂着那双眼睛。她抱歉地朝那位小姐扯动嘴角,眼光再投向刚才的方向时,那双眼睛已不知去向。
怀着怅然的心情,她回答了旅行社人员的询问,心头却多了份牵系。
那双眼啊,何时还能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