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的方简木桌上摆了四菜一汤,散发着令人垂涎的饭菜香。
围在饭桌前的三人,姿态各异。
年皋一如往常猛扒饭菜,一口接一口;秦贯日虽不若年皋狼吞虎咽,但筷子也是没有停过;而饭桌上的新成员柳娟娟,手中执的却是笔,目光专注在宣纸的字里行间,偶尔抬眸望向秦贯日。
由于官衙供应衙役午食,因此秦贯日与年皋主从两人晚上会回家开伙。今日依然由秦贯日掌厨,没有因家中多了个女子而有任何改变。
「柳奸奸,吃饭!」
在桌上的菜肴濒临灭绝之际,秦贯日终于忍不住出声,打断埋头写稿的人儿。
「老大,是柳娟娟——」
年皋从饭碗中抬头,嘴中塞满饭菜又急着说话的下场,就是喷了旁边的秦贯日一脸饭粒。见状,他自动把纠正吞回肚里,拨掉老大冷脸上的饭粒后,又赶紧埋回碗中当鸵鸟。他还是安安静静吃他的饲料好了……
「我可以吃?」柳娟娟头也没抬,问,笔没有因此停下。
她没忘记自己曾言明,吃喝拉撒睡会自行负责。
「废话,你吃几口饭菜,对我根本构不成任何鸡毛蒜皮的损失!」
既然都已经在外人面前「答应」要照顾她了,他就不会食言,遑论只不过是多一副碗筷,反正每天也是要煮要吃,更不屑做那种叫她饿着肚子、只能待在一旁看他们吃饭的恶毒事。
他这句话,让那双澄澈大眼直瞧了他好一会儿。
看出清眸中的狐疑,秦贯日撇撇嘴,没好气道:「干嘛那样看我?我没那么吝啬小气!你最好明白,收留你只是一时之策,我没有放弃要你离开的初衷。」不能赶她走,他考虑亲自将她押送回京。
简单的一句话,显出他的一诺千金,虽然看起来不太情愿,但柳娟娟愿意放心相信他是个重然诺的男人,不会兴致一来就轰她出门。
「往后晚膳你跟我们一起用,午膳则自己想办法。」他可没空专程回来替她煮午饭。
「好,多谢二爷。」她道了声谢,收回目光继续写。
「先吃饭。」他沉声又道。
「好。」
虽然她嘴上说好,眼底依然视饭菜于无物,秦贯日不禁拧起一双英飒俊眉。
他年少就离家学武,在外的一切都得靠自己打理,包括吃食。十多年的历练下来,他自诩厨艺不差,看旁边那坨猛吃猛喝的年皋捧场度之高就能知道!
饭菜飘香,这女人却无动于衷?
看他的脸写稿,真能如此欲罢不能、顺利到连吃饭都可以省了?
秦贯日百思不得其解,拉拉自个儿的脸皮,怀疑究竟是哪一寸肌肤让他如此受宠蒙「看」。
半刻过后,见她依旧埋头猛写,他于是凝声复道,像个老爹在训斥不乖乖吃饭而不停玩耍的娃儿。
「先吃饭!」饭桌上写什么写,没规矩!
这回,她连应声都没了,笔势续连宛若行云流水,显然没把他的话听进去。
看着她心无旁鹜的娟秀侧脸,半垂的羽睫下,是闪烁着因专注而散发炯炯光彩的黑瞳,让她总是没什么表情的温淡小脸显得灵动生姿,这样的风情当然构不上绝色之流,秦贯日却一时之间移不开目光……
柳娟娟再次抬眸,看见的就是他目不转睛盯着她瞧的模样。
「二爷,你在同我说话吗?抱歉,我没听见,麻烦你再说一次。」
他轻咳了声,把视线调到菜盘上,自顾举筷夹菜吃将起来。
「吃完饭再写。」他粗声道。搞什么鬼,怎么又看这女人看到得由她来提醒他的失神!
「饭可以晚点吃,灵感文思可不等人,你们慢用,毋须等我。」
「吃饱后你一样可以照看不误,不差这几口饭的时间。」
「二爷的意思是,每日晚膳过后,你愿意到房里让我继续看?」她意思意思问一下,黑白分明的大眼写满「我听见你答应了,不能赖账哦」的喜色。
「噗——」年皋眼儿一瞠,含在嘴里的蛋花汤直奔秦贯日俊脸。
「混蛋!你活得不耐烦了是不是!」秦贯日痛赏肇事者一顿粗吼,大手接过柳娟娟递上的同情手绢,愤愤擦拭满头满脸的蛋花口水汤。
「老大,对不住、对不住,我不是有意的……」年皋涎着笑脸陪罪,一面替老大挑去发上的蛋丝,一面回答柳娟娟的问题。
他在府衙当差,自是见识过不少奇人轶事,至于柳姑娘写文章的「癖好」,还真令他大开眼界。
「柳姑娘,老大没法每一天都陪你啦,公务在身时我们吃完饭就得回衙门。」
虽然柳姑娘问得不带任何暧昧情挑,但在他们男人耳中听起来很难没有遐想,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这边看看、那边看看,难保到最后不会演变成这边摸摸、那边摸摸,那么他很快就会有个嫂子啰?嗯,老大身边难得有个不施脂粉的姑娘,心痒难耐是一定的……
想着想着,年皋发现餐桌上的一男一女,一个脸色铁青、目露凶光,另一个脸色微赧、尴尬浅笑。
「你把你心里想的全说出来了。」
柳娟娟念在年皋好几回替她说话,好心出声提醒。
「是、是哦?」闻出气氛不对,年皋的屁股离长凳正中央愈来愈远。
啪!
老大手中的筷子,捏、捏断了?!
「笨蛋!什么这边摸摸、那边摸摸、心痒难耐,你当我是饥不择食的猪呀!」
暴吼穿越屋顶,直上云霄。年皋哇的一声,捧着汤碗,飞也似地逃离现场。
原本还怀疑秦贯日为人操守的柳娟娟,对于自己被他归为「饥不择食」才会选择的一类不以为意,反而吐出庆幸的轻慰——
这样倒好,她在这里很安全,不必担心他辣手摧花。
虽然只是气话,但是看见柳娟娟对他所言庆幸不已,秦贯日一颗纯情少男心难免受挫,男性尊严大受打击。
「你那是什么态度,庆幸我不会看上你吗?兴南城里不知有多少女人,巴望着想当上捕头夫人,你实在没眼光!」在她心目中,他就这么没行情吗?
「男人娶妻纳妾都不见得是真爱她们的全部了,或许初时『人面桃花相映红,六宫粉黛无颜色,我思君处君思我,在天愿做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把女人捧在掌心里呵护疼爱;但后来『红颜未老恩先断』,色衰则爱驰,男人备觉妻妾言语无味、面目可憎者多如牛毛。女人又何尝是因为真爱,而愿当捕头夫人?」
语罢,柳娟娟话锋一转,喃喃说出搁在心中的思量。
「那我得把握你们回来用膳的时辰写稿了……」
「不必,吃饭时就吃饭!」心情突然恶劣起来,他粗声粗气道。
又被她反将一军,她不但一脸镇静还说得头头是道,该死!
人在屋檐下,柳娟娟不得不对「恶势力」低头。
她轻一耸肩,将笔杆卡在虎口与食指中指的指缝间,拿起筷子扒了一口饭,再配一口香喷喷的炒豆芽,一起混在口中嚼嚼嚼。
结果,秦贯日的训斥也仅起了「一口」作用。
她嘴里的饭菜也不知嚼完咽下没,随即又丢开筷子,抓回毫笔开始写写写,他眉心一拢,就在斥责又要冲口而出时,被理智抢先一步——
秦贯日,你何苦自讨没趣浪费唇舌,显得你很关心她似的?
关心她?
笑话!她是他避之唯恐不及的人,碍于在人前允诺会照顾她,才不得已搞成今日这个局面,他又不是心甘情愿的!
哼,随她去。
想晚点吃就晚点吃,一顿饭总不可能拖到睡前还吃不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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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贯日发现,他错了。
一连十余日,柳娟娟没有一天不把晚膳拖到临睡前才吃完。
她总是在白饭上放了些配菜,然后边写手稿边吃饭,想到才扒一口,区区一小碗饭可以让她吃上一整夜。想当然尔,饭菜都放凉了,她竟也不以为忤,吃着冷饭冷菜冷汤,眉头皱也不皱一下。
如此看来,在她眼中,比起手稿与他,食物相形失色许多。
他原以为她所谓的「看他」,是一举一动都被她死盯住不放,一如豢养在囚笼里的雀鸟供人玩赏,实际上却并非如此。
其实,整夜下来,她的视线几乎都放在纸上,将目光投注在他身上的次数屈指可数,有亦仅是轻轻一瞥尔尔,并未带给他任何被人蓄意窥伺的反感。
至于他是如何察觉此事……
秦贯日怔了怔,看清此时此刻的自己正在做什么,心头涌起咆哮咒骂的冲动,却难得忍了下来,还在心中告诉自己:他不吼,只不过是不愿扰了街坊邻居,绝不是不愿打断她专注写稿的神情。
柳娟娟这回抬首,就见秦贯日立在书案前,她好奇地打量起他的举止。
「二爷,你饿了?」
「我?」浓眉一挑,「没有。干嘛这么问?」
「不然你怎么捧着我的碗?说实在,有点像要饭的乞丐等着我施舍哩。不过,我从未见过如你这般俊朗卓绝的乞丐就是了,要是有,我一定翻出身上所有碎银送他、招待他吃住,雇用他天天让我看够本;要他笑,他就专为我一人笑,要他唱小曲,他就专为我一人唱小曲,那我就不必寄人篱下了。唉……」
温温润润的嗓音倾诉着所有花痴梦寐以求的心愿,最末还附上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息作结。
秦贯日略略咬牙,他还发现——她说话很诚实,诚实得让人觉得她皮在痒。
寄人篱下就该看主人脸色,她先是堂而皇之霸占他的房间,后又得寸进尺以最平静的手段缠得他「接收」她,现在叹什么气,轮得到她叹气吗?
「我在考虑这碗饭干脆拿去喂狗,还会换来狗儿开心摇尾。」
他没好气地放下陶碗,回到房内一隅的茶几边坐下,高大身躯边走,还得留心不撞倒满地堆栈的大小书册。
她书看得多亦是个爱书人,日前他不小心碰倒了她收藏的《山海经》,书页散开一地,沾上尘埃,换来她三日不跟他说话的「惩罚」,足见她有多宝贝那些书,宝贝到让他有些不是滋味——她竟敢三日不跟收留她的屋主说话!
听秦贯日将她形容得一点也不懂得感恩,柳娟娟有异议了:
「我不也吃得开心,二爷有瞧见我落泪了吗?不过做人还是施恩不望报的好,否则就失去了助人的意义。」她左手端起碗来,仍拿着毫笔的右手抓起筷箸,送了一口饭菜入嘴。
饭菜一入口,她立即发觉与之前不太相似的口感。
这陶碗、这饭菜……都是温热的?
她摸摸桌上的汤碗,也是同样温热。
柳娟娟望向俊脸布上一层薄恼的秦贯日,一股微妙的热流顺沿她捧着热碗的指尖,突然流入她心窝、轻叩未曾开启的心门,让她感到有些莫名所以的异样,也有些难以言喻的陌生感觉……
「二爷方才替我热饭?」她自觉问得多余,但还是忍不住问。
他撇开脸,扬颚冷哼。
「你最好不要因为吃冷饭吃出毛病来,届时我还得请大夫来替你治病,我可没那种闲功夫看顾你。这么大一个人了,还不懂得照顾自己!」
乍听之下像是絮絮叨叨的啰唆,柳娟娟却觉得顺耳极了。
不是她爱吃冷饭,而是等她想到食物已经凉透时,也懒得为一碗饭去劈柴生火了,一般民家可不像客栈里随时有灶火可供温茶热汤,倘若要重新把饭菜热一遍,就得到厨房蹲在灶口前搧风点火、不小心还会弄得灰头土脸;而他却愿意为了她到厨房做这些事,说不感激是骗人的。
美中不足的,只有他的语气不够和善亲切,需要再改进。
「谢谢。」柳娟娟诚声道谢,多喝了两口汤,对他的好感也多了几分。
热汤下肚,幸福滋味满溢心头。
前有美男,旁有热汤,汤还是美男帮她甫热妥的,此生夫复何求!
甫热妥——
某个念头掠过柳娟娟脑海,她忙不迭放下碗筷、毫笔,咚咚跑出房间。
「喂,妳去哪?」见状,秦贯日不由得好奇何事能令她放下自他回来后就一直粘在她手中的笔,也跟出去一探究竟。
随她来到厨房,他见她到处翻找,不知在找什么东西。
「你在找什么?」
「柴呀。」在哪儿呢?
「细柴今日用罄了,后院还有未劈的粗柴。」他答。
「二爷,」她小跑步到他面前,白晰小手往他黝黑的手一握,仰起写满恳切的小脸。「请你帮我砍柴,好不?」
「你要做什么?」她的表情不多,除了淡然或浅笑以外的神情外,难得流露出现下这种企求却不失娇柔的表情,加上柔荑忘情贴在他掌背上,如绸缎般软软凉凉的细柔触感,教秦贯日有些闪神。
这是姑娘家的手……如果用摸的,不晓得触感一不一样……
「当然是生火。」她莫名其妙地瞅了他一眼。
砍柴当然是为了生火,难不成是要拿来啃吗?
秦贯日被她的眼神瞧得生平头一遭发慌,以为心中的念头被她发现,便心虚地别开眼,往后院匆匆走去。
「呃……妳想取暖?」江南初春的深夜尚有些许凉意,她的手冰冰凉凉的,觉得冷,所以才想生火取暖?
柳娟娟想了想。取暖?算是啦。「嗯。」
既然二爷方才用炉灶热过汤饭,灶里的余烬应该还是温热的,她要生火也就容易些。有了柴薪,她的洗澡水就有着落了!
竹篱围成的后院就在厨房后头,约莫十几尺长宽,不大,陪衬物是正中央的一口水井、一根晒衣竹竿、和堆在墙角的三捆粗柴,此外没有多余杂物,看起来整洁清爽。
秦贯日从捆木中抽出几根比他双掌合握还大的粗圆木头,将木头立在地上。
柳娟娟把放在捆木堆旁的铁斧塞给他后,径自跑到水井边打水,没有在一旁替他摇旗吶喊的兴致,趁他砍柴的空档,她得挑些水。
他看了眼手中的斧头,又看看大概是想取水喝的柳娟娟。
如果她急着想生火取暖……
秦贯日放下斧头。
他将内力运至右掌,凝气于食指指尖,然后朝粗厚结实的木头一点——
瞬间,就听见木头从里而外发出劈哩啪啦的声响,木头表面随之产生裂痕,整根粗木就这么垮下,顺着裂痕碎成一块块大小适中的细柴。
甫将汲水用的木桶丢入井中的柳娟娟,闻声看见的就是此番惊人奇景,粉嫩小嘴不禁张得老大,瞠目结舌……
「你、你用手指头劈柴?」她确认问道。他的武功修为竟如此高深,手指头可以拿来当斧头用?!
他蹲身捡起细柴,「用手比较快。这些够了吧?」生火取暖应该绰绰有余了。
「不够……」她还想再看一次。「二爷,你能不能不动菜刀,就将鸡鸭鱼鹅一指肢解?还是,你都用手指头切菜?」
她又有灵感了!下个故事就写一个武功高深莫测的过路侠客,从山贼手中救下一名如花似玉的小村姑,就在小村姑含泪感激之际,施恩望报的侠客要求她以身相许来报答他的拔刀相助,然后两人就在山洞里……
什么跟什么!秦贯日赏她一记白眼,不想跟她胡扯。
「这些柴怎会不够,你不是只要取暖?」
「我是要烧水沐浴。」也算缓和身子的一种吧。
因为要把握秦贯日在家的时间写手稿,所以她都利用午后的闲暇沐浴。但今日午憩不小心睡过头,一醒来就已经被他拖到饭桌前吃饭,错失沐浴良机,她只好夜里才来烧水。
「啐,不早说,那还不简单!闪开,我来!」这小女人不好好吃饭,这么点力气要提水提到什么时候!
秦贯日拨开她攀握在井绳上的小手,亲自替她汲水,一次两桶,来回三趟,直到浴间的大木桶里注满冰凉的井水为止。此举让柳娟娟对他的好感又攀升了几分,要是她一个人挑水,得多跑好几趟才行。
水是够了,可是柴还不够。
「还得麻烦二爷多劈些柴了,反正二爷劈柴花不了多少气力,对吧?」她准备好要看第二次表演了!
秦贯日睨了眼显然已经把他当奴役用的小女人。
「不必。」劈柴确实是麻烦了点。
柳娟娟再次亲眼见证秦贯日神乎其技的内力,看着他单手摊离水面约莫半寸,不到一盏茶的功夫,水面便冒出蒸腾热气,氤氲水气弥漫整个浴间,瞠目结舌已不足以形容她胸口此刻翻涌的惊奇。
好厉害……
「他有双能让女人快乐的手。」她喃喃自语。
以往在她书中,男人的手能让女人快乐的方式只有一种……
柳娟娟忽然联想到某件事——
「难道,二爷也是以此法替我温热饭菜?」
「不然咧,你以为我吃饱没事干,闲着三番两次替你生火热饭热汤吗?」
「三番两次?」意思是……不只方才那一次?
因为不知何时她才会动筷吃口饭,所以他以内力帮她煨热了食物好几次?
发觉自己不经意透露太多,秦贯日别开泛出可疑暗红的劲酷俊脸,粗着嗓子撂下一句话——
「赶快洗你的澡,我要睡了!」语落,他便踩着些微僵硬的大步离开浴间。
二爷……害臊了?
柳娟娟看着高大背影的目光里,多了抹笑意。
她往后不必自己砍柴烧水了,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