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怒吼从一间整洁的小屋里传出来,只见竹子铺成的地板上,到处散落著鬼画符似的纸张,许多书籍倒放在地上,有的封皮上还沾了明显的墨印。
万浣岁四脚朝天的躺在纸堆上,一脚跨在厚厚的《井田法施行细则与款项》上,另一只手则是搁在一本珍贵的手抄《皇帝内经》内页上,看她呼呼大睡,似乎一点都不觉得底下压著东西别扭难过。
「万小三!你给我起来!我的老天爷呀,看看这里,我真是上辈子欠你的!」
看著书房一副惨遭浩劫後的模样,史秀才的脸不断的抽动著,要不是爱妻在旁边拉著,他一定会用他的大脚叫她起来。
对於他的怒吼,万浣岁是毫无反应,依然舒舒服服的睡她的觉。
史秀才的震天怒吼,也只令她翻了一个身而已。
「相公,你又不是不知道小三这人,她睡著了,得等到她自己醒,你是吵不醒她的。」
「我去拿水来泼醒她!」史秀才气冲冲的说著,但一想到一桶水泼下去,万浣岁不见得会醒,自己一堆书籍可铁定遭殃,於是动作又缓了下来。
「天哪!这个闯祸精大字不识两个,说不定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她到我的书房来干么?真是作孽呀!」
他猛叹气,又急又悔,早知道万浣岁有朝一日会来糟蹋他的圣殿,他就在书房外加挂锁了。
「相公,你别急嘛!只是看起来乱了一点而已,没有什么损坏,等会我帮忙你收,好不好?」
史秀才无奈的点头,这时候万浣岁突然哈啾一声,睡眼惺忪的爬起来,顺手一抓,就从那本《皇帝内经》撕下一张纸。
噌的一声,用来擤鼻涕。
史秀才发出哀嚎声,直接扑过去,一把推开万浣岁,一手抓起他的爱书,惊天动地的吼,「万小三!我要杀了你!」
万浣岁给他一推,又倒回地上的纸堆里,一边抱怨著,「你很粗鲁欵,不是说是读书人咩?」
史秀才是太学里的学生,成天窝在学校、家里念书,而竺昭均一直相信他会念出名堂,得到重用。
「你、你……你知不知道你干了什么好事!你居然拿我的书页去擤鼻涕!」他气急败坏的说。
「你又没说不行,还你总成了吧?」她将已经揉成一团的书页丢到他脚边,「不过是一张纸嘛。」
「那不是一张纸而已!这是一本书,你到底懂不懂得书本就是知识,很重要的!」他激动的拿著书在万浣岁面前晃,以棉线装钉的旧书禁不起这种折磨,在他手中四散开来。
於是史秀才又气急败坏的在屋里追著书页跑,一边骂万浣岁是祸害,一出现就没好事。
竺昭均笑著说:「万小三,你真是的,我不是说相公最宝贝他的书,叫你别动的吗?」
「我不能不动呀,书放那不就是要给人用来查的吗?我很多字不会写,当然得翻一下,看看怎么写呀!结果死人的书乱七八糟的,我翻了一堆也没找到我要的字。」
她一边说,一边好笑的看著史秀才到处抓纸,讲究斯文的他,动作却跟千金在花园扑蝴蝶没两样。
「笑死人了,你居然会知道书是给人拿来查的,而不是擤鼻涕用的!」
「奸了嘛!小三她刚睡醒,迷迷糊糊顺手用了,你就别怪她了嘛。」竺昭均撒娇的说著。
「我当然要怪她!这本手抄书很珍贵的,已经找不到相同的。」
万浣岁哼道:「不知者无罪嘛!谁知道它很珍贵?你还说自己是谦谦君子,这点肚量都没有?」
史秀才火大道:「再有肚量的人遇到你都没办法保持风度。」
这个不学无术的家伙,根本就是上天造来考验读书人的祸害。
「自己没有风度就不要牵扯到我身上来。」万浣岁不甘心的说,顺便瞪了他一眼。
「你们两个别吵啦!一见面就吵个下停,真是的。」竺昭均摇头说道:「小三,你想出办法没有?」
就是因为万浣岁说她需要好好计画拉拢孙立明的事,所以她才会将书房借给她。
万浣岁都还来不及回答,史秀才就哼了声,「她那笨脑袋能想出什么办法?」
他才从太学回来,竺昭均就把万浣岁遇到的问题告诉他,当然也把她打孙立明的念头也说了。
但是史秀才却连说荒谬,孙立明是何等人物,能那么随便就让万浣岁拉拢,进而帮吉祥酒楼背书?
真是作她的春秋大梦,根本就是痴人说梦话。
她双手扠著腰,骄傲的说:「偏偏我就是想到办法了。」
万浣岁兴致勃勃的转身,扑到纸堆里东翻西捡,想将她做的许多计画抓出来给竺昭均看。
一张纸飞到史秀才脚边,他弯腰捡起来,上面乱七八糟几行有大有小的鬼字,还有许多圈圈叉叉。
他大声的读出来,「要圈圈孙大人的叉叉,首先要圈圈他的圈圈,叉叉他的叉叉?」
竺昭均一头雾水,「什么圈圈叉叉?」
万浣岁跳起来,一把抢过史秀才手上的纸,「笨蛋!我是说,要得到孙大人的帮助,首先要接近他的周遭,赢得他的信任啦!」
「这么多圈圈叉叉原来是这些意思呀?」
夫妻俩顿时恍然大悟,想必每张计画书上都充满著圈圈叉叉,除了万浣岁之外,恐怕没人看得懂。
「我刚好有几个字不会写,先用圈圈叉叉代替一下。」她理直气壮的解释著。
「不是几个字而已吧?」史秀才抓起满张不知所云的计画书,「你把我的书房搞得天翻地覆,就弄了这些圈圈叉叉出来?」
「谁说的?我想了许多接近他的方法,每一个都行的通!昭均,你帮我看看那一个比较好。」
竺昭均只好拿起一张,轻轻的读著,「孙大人会到庙里圈圈,我先到庙叉叉,叫死人圈圈叉叉之下接近……」
万浣岁睁大眼睛,一脸得意又期盼的看著她。
她看了几张,颓然的笑著摇头,「小三,我看不懂呀!」
史秀才叽咕著,「恐怕要跟她一样笨才懂了。」
万浣岁一哼,提高声音,「我听到喽,别以为我耳朵不好!」说完,她又凑到竺昭均身边解释,「我说,既然孙大人会到庙里上香,那我就乾脆先到庙里准备,叫死人来调戏我一下,孙左相看到了一定会帮我,这不就接近他了?」
「好呀!好烂呀!我看起来像会调戏人的吗?再说了,我干么要帮你?」史秀才立刻出声反对。
因此此案夭折。
万浣岁瞪他一眼,继续说:「还有呀,我到相府外面守著,一看见孙左相出来,我就大叫救命,晕倒在他门口,他就一定要救我。」
「哈哈,笑死人了!你当相府门口是酒楼呀?你在那边晃,没一个时辰就被守卫抓了,还等到左相出门勒。」
万浣岁再瞪他一眼,又说:「我还想了一个方法,我乾脆卖身到相府去当丫头,你觉得怎么样?」
「当然是觉得烂到极点!相府要用丫鬟,只要一有消息,大家抢著要去,几时轮得到你?再说你什么都不会,跟废物有什么两样,谁要买你回去当姑奶奶呀?」
万浣岁连被他浇了好几桶冷水,火大的说:「你行你厉害!有本事你想出一个接近左相的好办法来,别只会在旁边叫,一点帮助都没有。」
史秀才得意的说:「我又何必想?孙左相最常待的地方就是西冷藏书楼,要接近他容易的很。」
万浣岁露出算计的笑容,「可是西冷藏书楼要儒生才能进去的,不是吗?」
「那更容易啦!你换上男装,找个相熟的太学生,跟他借了腰牌,不就轻轻松松的进去了?」
「呵呵,你真聪明呀,就这么办。」万浣岁手一伸,「拿来吧。」
「什么?」史秀才一愣,随即恍然大悟的大叫著,「不干!不干!我宁死不屈!」
万浣岁一把抓住他,叫道:「昭均,快搜腰牌。」
「相公,你乖乖拿出来,借给小三用一会,不会坏的。」
「我不干!」他坚决反对,无奈两只手被两个女人分别压住了。
而竺昭均还伸手在他怀里乱摸,一向怕痒的他一边笑,一边喘气,一边骂人,「好痒哈哈……哈哈!喂,我不借,快放开!万小三你这死丫头,昭均都给你带坏了!」
竺昭均找出了腰牌,丢给万浣岁,她伸手一接,赶紧往门外冲,史秀才拔腿想追,却给妻子死命拉住。
万浣岁边跑边喊,开心得不得了,「谢啦!先走一步,改天请你上吉祥酒楼吃饭,」
「昭均,你老帮著万小三闯祸!哎呀,快放开我呀!我不会去追她了。」
「我不帮她不行呀,这件事没弄好,乾娘会把小三姊妹们赶出来,我怎么能不管,你说是不是?」竺昭均柔声的说。
「真是受不了她!她拿了我的腰脾,一定会惹事的,她那么笨,哎呀,这次我给你害啦,昭均。」
她抿嘴一笑,「万小三笨?她要是笨,怎么有办法套你的话,傻相公!」
说著,她将一张计画书往他怀里一塞。
史秀才一看,这张圈圈叉叉少了些,「最容易的办法?骗死人出圈圈……」
他发出一阵怒吼,「万小三!你死定啦!」
他想也知道那个图圈代表著主意或点子!
原来她一开始就设计他,让他主动替她想一个完美无缺的好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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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绿的湖水,弯曲的水廊,六角的飞亭,一盘白子与黑子捉对厮杀的棋。
两个一表人才,玉树临风的年轻男子。
一个是左宰相孙立明,一个是六皇子李旭和。
他们的年龄相仿,个性南辕北辙,孙立明是外和内冷,待人处事沉稳守礼,从不逾矩,当然也不曾有不利的传闻,是所有人心中的完人。
而李旭和像一团火,他的脾气暴躁,说起话来像打雷,做事急躁很少考虑後果,常凭著一股冲动做出自己会後悔的事。
这样两个截然不同的人,却是意气相投的好朋友,他们从小培养出坚定的友情,一直到今天都没有任何的变质。
也只有在李旭和面前,孙立明才有喘息的空间,他可以脱下面具,暂时忘记他是什么人。
「该死的!我不该走这一步,重来重来!」李旭和抓起白子,大声的说:「这里才对。」
「大丈夫,起手无回有没有听说过?」孙立明手里的折扇往他手背上一敲,微笑著说。
「没听过!不过我知道成败论英雄。」李旭和一脸不在乎的说:「只要能赢这盘棋,管他使什么手段?你爱光明正大,输了这盘棋,人家还不是说你是输家。」
孙立明悠哉的说:「换个角度想,我爱光明正大赢了这盘棋,人家更加会说我英雄了得。」
「少来了啦!在我面前也要装呀?我看你宁愿人家说你是坏蛋,也不想当英雄。」李旭和挥著手,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英雄当久了也很累的,再说英雄老是要记得维护自己得来不易的名声,那多难过呀。」
「有英雄能当,我干么急著当坏蛋?」孙立明慢条斯理的下了一手,安然吃掉李旭和八子。
「当然是因为做坏事有种难以言喻的快感。」他嘿嘿的笑著,又偷偷的挪动白子的位置。
「听到六皇子鼓动人犯法,感觉还挺恐怖的。」
尤其是对他这种谨遵法规的人而言,好像是叫和尚偷吃肉的感觉。
「又没叫你去杀人放火。」李旭和一耸肩,「我只是建议你在法规许可的范围内,偷偷的犯一点错。」
孙立明有趣的挑挑眉,「例如说?」
「例如说,大家都利用职务中饱私囊,你就应该也拿一点,才不会因为太过正直,遭人怨恨呀。」
他得学著跟大家一样,才会有快快乐乐的仕途生活,像现在这样正直不阿的形象,其实对他一点帮助都没有。
他笑著摇头,「法规没有准许我们有中饱私囊的范围。」
「妙就妙在,只要没被查到,你就不算违法。」李旭和哈哈大笑,「当然啦,像你这么聪明的人,一定不会留个尾巴让人家来抓吧?」
孙立明笑著摇头,「真应该让皇上听听你现在说的话。」
他喜欢跟李旭和相处,他们之所以能这么融洽,也许就是因为他总是直言不讳。
他觉得跟他说话很轻松,不用小心翼翼的。
「跟你打赌,父皇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要真严办贪污的朝臣,那有九成的大宫都完蛋了。」
「有道理。」孙立明点头同意,同时提醒他一句,「死棋。」
李旭和一看,他一时没注意,将自己的活眼填住,死了一大片,「哎哟,顾著跟你讲话,没注意到。」
「这是一个启示。」孙立明微笑著,「人总是会重蹈覆辙,所以会自寻死路。」
「好啦,我知道你的意思啦,不用说教了。」他一看败象已成,也懒得解救,乾脆将棋盘一推认输了事。
孙立明笑著转移视线,看著微微晃动的绿波上,有一只小舟缓缓的滑了过来。
操舟的是一名脸上带著盈盈笑意,清秀雅丽的少女,
怪的是,她长得和万浣岁居然有八成相似。
「丽色来了。」
李旭和跳起来,猛然回身,「在哪里?」
他顺著他的眼光看去,下意识的举手抓了抓自己的头发,想让它看起来整齐一点。
「我看起来怎么样?还不错吧?」早知道会遇到柳丽色,他就应该穿他新做的帅气长衫出来。
「很不错。」孙立明笑著说:「喂,你怎么不告诉她?」
李旭和望著柳丽色,心不在焉的说:「说什么?」
「说你喜欢她呀。」如此显而易见的事实,在两年前李旭和初见他的丽色表妹时,差不多就人尽皆知了。
「哪有这回事?我怎么可能喜欢那种黄毛丫头?女人当然是成熟点的才风韵十足!」他立刻大声否认,一张俊脸涨得通红,「你别胡说,要是那丫头当真,以为我真喜欢她,还能不把她给乐翻吗?」
孙立明觉得好笑,忍不住带著些嘲笑的口吻,「你知不知道你一说谎就会很激动?」他拍拍他的肩,「如果要我帮忙,尽管说一声,我义不容辞。」
压根就是欲盖弥彰呀!他自己没感觉,但旁人可就清清楚楚。
一遇到柳丽色,他的行为举止完全不自然,加了许多夸张的成分,而且变得口舌笨拙,老是冒出奇怪的话,常常让丽色觉得莫名其妙。
「我没有喜欢那个黄毛丫头,一丁点感觉都没有!奇怪了,你管我的事干么?」李旭和一副不高兴被冤枉的感觉,粗声说:「担心你自己吧,我早跟你说了李国舅去求父皇指婚,要把他那个丑八怪女儿嫁给你。」
别说李国舅了,全京城有那个人不想把女儿嫁给他的?
为了达成这个心愿,许多人想尽了办法,却没有人成功,不过看情形,李国舅可能快得逞了。
孙立明折扇轻摇,微皱著眉,「关於这件事,我正在想个两全其美的好办法。」
「依我说最快的办法就是把你的名声弄臭。」这样一来,谁会想把女儿嫁给他?
不过依照孙立明爱惜羽毛、喜欢当完人的程度看来,这个办法似乎不大可能被他采纳。
但李旭和也只是随口说说,他一双眼睛盯著逐渐接近的柳丽色,手心开始不受控制的冒汗。
「表哥。」柳丽色笑咪咪的将小舟系在六角飞亭下,蹦蹦跳跳的走上石阶,「你看我给你拿了什么来?是寒梅花露呢!」
李旭和垮下一张脸,用柳丽色听得到的声音说:「那种娘娘腔的东西,谁会喜欢?」
「我又没说要给你,我表哥喜欢就好!」柳丽色俏脸含怒,伸手挽住了孙立明,「对不对,表哥。」
她最讨厌这个粗鲁死了的六皇子,每次看见她就大小声,一副吹胡子瞪眼睛的凶样。
他就只会跟那些不要脸的女人说笑,她有一次还在春郊时,看见他眼睛上不知蒙著哪只狐狸精的手绢,跟一群不知羞的女人大玩捉迷藏。
从此之後,她就决定要瞧不起李旭和这个混帐东西。
「我想我还是不要说话好了,你们两个我都不想开罪。况且,我有个天大的麻烦得想办法解决。」
柳丽色关心的问:「怎么了?是宫里有事吗?」
皇上好意给表哥病假,怎么他却还是逞强要管宫里的事呢?
「才不是。」李旭和抢著说:「而是太多人抢著要嫁给他,他烦恼著该选谁才好。」
看她亲亲热热的挽著孙立明,他胸中就莫名其妙的塞著一股火气,巴不得多说几句把她给气死才好。
她横了他一眼,哼了一句,「许多人抢著要嫁,总比没人要好,对不对呀六皇子?」
「谁说我没人要?我行情好的很!」他气呼呼的说著,有种被轻视了的感觉。
柳丽色假做惊讶,「唷?我说了是你了吗?你急什么?」
「哼,你少瞧不起人,我听得出你话里的刺!我的身价跟你表哥比起来,只有更好,没有差的。」
虽然他一点都不想要孙立明那种麻烦,但在柳丽色面前,他一丁点都不想示弱。
「旭和,你犯不著因为跟丽色吵嘴,就去娶十个八个妻妾回来摆。」
每次看这对欢喜冤家斗嘴,孙立明都有一种感慨,那就是不论如何直爽、大方的人,一碰上自己喜欢的人,就开始别扭,表现得越来越糟糕。
至少他看李旭和和柳丽色,就是个天大的明证。
「表哥,你干么那么抬举他?他要十个八个就有人肯吗?哪有那么容易的事,哼,别让人笑话啦。」
李旭和气呼呼的说:「别说十个八个,就是一百个也不是问题!立明,你来做公证,看我有没有那个能耐。」
「我才不干这种事,别拖我下水。」他看了一眼柳丽色的满脸怒容,摇摇头,「你们这又是何必呢?」
「表哥!你干么不做这个公证,我倒想看看他有什么本事。」
他们气冲冲的互瞪著,夹在中间的孙立明忍不住苦笑,「我说呀,你们两个也不是笨蛋,怎么就这么死脑筋呢?」
真的是旁观者清,当局者迷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