乍见这样的气派,那拉车少年脸上有一点惧怕。这里,正是杭州首富梁维辅的宅邸。
站在石狮子旁的看门奴仆看见板车停在大门口,皱起了眉头,朝着那庄稼少年不悦城道:“小炳,跟你说过了送货往后门去,你又不是第一天做我梁府的生意,这些规矩还要我来教你?”说完一只手左右挥动,赶苍蝇似的。“别在这儿挡着,去去去!”在城里的首富底下做事,梁府的奴仆也一向自视高人一等,对一般市井小民说话向来不怎么客气。
“不是……”那个叫小炳的少年红着脸像要解释,突然一阵柔美的女音从他身后的板车上幽幽传来。
“小炳哥,谢谢您了。不好意思,叫你挨了一顿骂。”
手抱稚子的愁容少妇由那些货物间现身,虽然脸上挂着浓浓的忧愁,她的美貌还是令人屏息。她迅速但不失优雅地从板车上跨下来,朝小炳盈盈福了福身。
小炳一张黝黑的脸登时红得像要冒出血来,拉了板车飞也似的离开。
那少妇没再理会小炳,急急转身朝那门房走去,语音有些许颤抖:“这位大哥,请您代为通报一声,说是梁云芳想见你们老爷。”
门房朝这貌美妇人上下打量了几眼,只见她一身最平常的青衫孺裙虽然干净却已因洗涤多次而褪色,头发上没簪半点珠花发饰,一张脸素净得连个胭脂都没点上,十成十是个穷酸鬼,手上还抱了个病孩子,一开口却要见老爷。她刚刚说自个儿姓梁?哼哼,他来梁家虽然才两年多,可是已不知道赶跑多少这种半路来认亲戚的家伙。
“去去去,你这乞丐婆,以为姓梁就可以和我们家老爷攀亲带故吗?要饭不会到别处去,想见我们家老爷,门都没有。走!”
梁云芳脸上微微显出怒意,但思及怀中奄奄一息的孩子,她还是强忍下来,好声道:“您帮我去通报一声,他会见我的。求求您行行好……”她突然像想到什么,从腰带间取出一只玉镯子,推给那门房。“这镯子是我仅有的了,您收下,收下。”
门房在推拒间也看出这只镯子晶莹剔透、成色丰美,是上等的和阗玉,一时有点心动。但是想及如果收下这礼物而放了不相干的人进府里去,所付出的代价恐怕要比这只玉镯子不知道要高出多少倍。当场脸一冷,一把将梁云芳推倒在地上。“叫你走就走!哪来这么多废话?”
这一下摔得极重,顾不得自己身上的疼痛,她紧张地探看自己怀中的孩子,她的玥儿啊!那孩子紧闭着双眼连一声都没吭,虽然还有鼻息,却像死了似的。想到这孩子的病,她心中一阵难过,泪滚滚而下。
粱府前虽有人经过看见这场闹剧,可是这样类似的剧码一年总要在这里上演个几日,人们早就见怪不怪,所以虽然看见梁云芳哭得哀凄,却也没有人想要伸出援手。
“哎呀,你这乞丐婆,别以为哭哭啼啼装可怜我就会让你进去,你再不走,我报官捉你!”
吵闹间,突然红漆大门“呀”地一声开了一个小缝,一个老成的声音从门缝传出:“阿福,什么事弄得吵吵闹闹?你不知道大夫人等会儿要到灵隐寺上香吗?有什么事还不快点解决?”
梁云芳听到那声音,眼睛忽然一亮,大喊一声:“连总管?连总管是你吗?我是……云芳啊!”说到自己的名字,她的声音竟有点窒碍。
好一晌门里没有任何回应,她的眸子从期待转为黯淡,接着是深深地绝望。这个家,当真已没有人愿意认她了吗?
就在她万念俱灰之际,门板突然大开,一个留着山羊胡的老者在门后现身,他凝视着跌坐在地上的少妇一会儿,激动地开口:“姑小姐,真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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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这孩子再不医治就要没命了,我求你,求求你救救她!救救明儿啊!求求你。”眼前是五年不见的大哥,她最亲、最要好的大哥;然而大哥此刻脸上的冷酷,却是她从未见过的。
“我知道那株药玉灵芝就在府内,哥,我求你,只要你施舍半株就能救这孩子一条命,我求你……哥……”
梁维辅仍然不看跪在地上苦苦哀求的妹妹一眼,他怕,怕只消看上她一眼,自己就会心软。梁家这一房就他们兄妹俩,从小的感情就好到教人嫉妒。要他突然如此绝情,他真的做不到。可是……想到往事,他又硬了心肠。
“云芳,你知不知道爹三年前辞世了?”梁维辅口气平静地问。
“我……知道。”父亲是江南有名的神医,他辞世的事情很快便传遍扛南一带,所以人在广州的云芳也辗转知道了这个消息。
“那你知不知道,爹是因为当年你执意跟那姓花的走而活活气出病来?”讲到这段往事,梁维辅的声音不禁哽咽。“他明知自己病了,却不肯医治,就这样一有衰弱,直到、直到……”他无法再说下去,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己泪流满面。
一旁的连总管想到当年老神医因思念姑小姐成疾的事,也不禁默默抹泪。
当年为了追随一份爱情弄得父女决裂,她未曾留下只字片语便寓家,这二走天人水隔已教她抱憾终生,却没想到父亲竟是因为她的任性而死。梁云芳一时之间只觉得无法支持,险些要晕过去。但想到她的1月儿上股母亲的韧性教她不能倒下。
她泪涟涟地抬起头,坚定地说:“大哥,爹……”说到父亲,她喉头一紧,接下来的话几乎无法成声。“是云芳不孝。但是人生若能重来一回,我还是要跟着花郎走的。“她无惧地迎视大哥投来的心痛的眼神。“这孩子,已经失去了父亲,眼看又要失去母亲,可是她还小,还不能死啊!哥,云芳用这条命求你!”
梁维辅听到妹妹说她的女儿眼看要失去母亲,心中一震,还来不及阻止,云芳已经口吐鲜血倒下。他赶紧冲到妹妹身边,扶起气若游丝的她。
“云芳!云芳!”他搭上她伪脉搏,发现她竟自绝经脉。
她用最后一口气幽幽开口:“哥……找爹和花郎……我、一条命换明儿一条命,求你……”
那双美丽的眸子带着恳求,就这样凝视着他,悄悄失去了生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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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后的梁府秾芳馆,
一名年方及笑的女子正端坐在亭子里看书,她的眉毛因为专注而蹙起,长长的睫毛在她黑亮的杏眼上掩下一道阴影,虹唇也檄微向下抿。
时序己入隆冬,但南方的暖和的气候让花园里仍有绿意,愁芳馆里一向安静,只有假山流水的声音恰到好处地点缀这一园静谧。
冷不防地,她身后一个轻浮的笑声破坏了这个宁静的早晨。
花铭明清丽的脸因着这笑声浮起了一抹厌恶的表情,但很快又恢复漠然。
“明表妹,这么早就在用功?”亭子里走来一个阴柔俊美的白衣少年,一面摇着摺扇,一面来到花铭玥身后,见表妹还是背着他没有回应,他不怒反笑。“表妹你还是那么不爱搭理人。”说着一只手抚上了花铭玥白皙的颈子。
花铭明像被火烫着了似的拍掉表哥的手,倏地转身站起向后退了两步。脸上的鄙夷与厌恶再也藏不住。
梁修文对眼前这女子鄙夷的表情不以为意,他挑起一边眉毛,脸上勾起一个邪气的微笑,闲闲地说:“火气真大。”
“表哥,男女有别。以后请您行止放尊重点。”她已用尽克制力让自己没有咬牙切齿说完这句话。
“明表妹,反正你迟早是我的人,又何必假惺惺呢?”梁修文不怀好意地说,一手拉过反应不及的表妹,将她搂在怀里,就要强吻她。
“大少爷您这是做什么?”
梁修文闻声回过头,手里却没放松,看见连总管正一脸怒意地站在秾芳馆入口,想采刚刚的事情连总管都看见了。他无所谓地笑了笑,脸上没半点愧意,眸子却因这老仆刚刚的顶撞而变冷。
连总管看见大少爷脸上的变化,心里一凉,他知道这个大少爷向来记仇,今天他一时看不过坏了大少爷的事,只怕大少爷不知道会如何整治他。随即念头一转,口气紧张地说:“大少爷您快放了表小姐,老爷正往秾芳馆来了。”
这一招果然奏效,梁修文一听父亲正往这儿来,马上放开花铭玥。他理理自己一身的白衣,又摇着摺扇悠哉地离去,仿佛刚刚的事情根本没发生过,只不过经过连总管身边时,冷冷说了一句:“你倒忠心得很啊?”
老人已惊出一身凉汗。
见表哥终于离开,花铭玥颓软地跌坐在石椅上,身子已控制不住地颤抖。她向连总管投以感激的目光,颤声说:“连总管,多谢你。”
老人摇摇头,叹了一口气。姑小姐当年用自己的一条命换这孩子活命,如果她知道表小姐现在过的是这种日子,会不会后悔当年没带她一块儿走?
想及来意,连总管收起心神,清了清嗓子说:“表小姐,老爷是真的往这儿来了。您准备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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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亲?”花铭玥的脸上有浓浓的惊讶,但随即浮上喜悦的笑容。
看见外甥女的笑容令梁维辅愣了一下,今天来告诉她自己为她说定了一门亲事,原本以为花铭明会反抗就像她母亲当年的反应,却怎么也没料到一向漠然的她竟会如此喜形于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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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要嫁人了!婚期就在明年三月。
嫁人,代表着她将脱离这个地方。
从舅父告诉她已为她与徐州知府的三公子定下婚事开始,铭朗的心一直都没有停止过雀跃。
她很早就体认到自己在这栋宅子里的孤立无援,所以一直都在隐忍着自己的情绪。但是这些日子,她放任自己笑,放任自己发怒,放任自己对梁修文不假辞色。
没有人敢得罪梁大少爷,也没有人敢向舅父揭发他的恶形恶状,包括铭玥自己,所以,梁修文在父亲面前也一直维持着良好的形象。而且很明显的,他所有的恶意都是冲着铭玥一个人。
十年前随母亲到梁府依亲以来,她便感觉到大表哥对她莫名的敌意。小时候,他带着其他表兄妹对她一句句“杂种”、“贱胚”的辱骂,甚至带着他们殴打她。她当然曾试着反击,那次她用石头打破了大她三岁的梁修文的额头,换来的是差点被他淹死在莲花池里,而那些下人们只是眼睁睁地看着事情发生,幸而舅父经过制止才让她捡回一条命。
不过,当时大家年纪尚小,舅父以为是小孩子玩疯了,只是狠狠训诫了一番,也没有真去深究事情的前因后果。
年纪稍长,表哥似乎对言语的羞辱失去了兴趣,开始只要在舅父视线未及之处便公然骚扰她,所有的人也都装作视若无睹。
她一面忍耐,一面也感到恐惧。她也不知道,这样下去自己到底逃不逃得过他的魔瓜……
她也不止一遍想过:她若求救,会有人来救她吗?
无数个夜里,她在被褥中流泪,恨母亲为什么把她抛下。她知道,自己的命是母亲以死为代价换来的,可是,这样担心受怕的日子她真的快受不了了。
所幸,所有的折磨都将结束了,只要再忍耐三个月。
花铭玥凝望天上那轮皎皎婵娟,再次任由自己沉浸在喜悦里。却不知道恶意的人影将在阴影中悄悄地潜入,就要打破她原本该有的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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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夜已深,更夫敲着梆子告诉大家已是三更天。
隆冬的寒风吹得打更的浑身一阵哆嗦,忙抓起腰间的小酒壶,狠狠灌它一口二锅头。一会儿手脚渐渐暖和,他的脚步才又开始轻快起来,继续在他熟得不能再熟的街道上敲着梆子,向大部分早已熟睡的人们报时辰。
一路来到粱家后门,更夫和平常一样正敲完三更的梆子时,那小红门突然“蹦”地一声打开,跟着跌出一道人影,险些就要把他撞倒在地。还未回过神,就见那人,显然是个女人慌张地奔进黑暗的街道。他望着那道黑影消失的方向愣了半晌,突然有一股腥臭味钻上鼻翼,一低头,竟然见到自己胸口有几处暗色的……
“血……血……”更夫再度望向那女子消失的方向,突然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下一刻只听得他拔开嗓子大喊:“杀……杀人啊!杀人啊!”
三更天,家家的灯火一盏盏地亮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