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姊姊出门送伞去了。”苏晴察觉到他脸上昭然若揭的冀盼,便自动解开谜底。“ 你坐坐吧,或许待会儿她就回来。”
“我是来说中元灯会的事,”他当这里是自个儿家里,习惯性地拣了张椅子就坐。 “那天我有公事要办,恐怕不能找你们一块儿去了。”
“初升少将,倒成大忙人了。你不会是因为跟姊姊闹僵才改变主意的吧?”
她递杯凉茶到他面前,自己也倒了一杯来喝,乌溜溜的眸子自杯缘透出聪慧流光。 霁宇向来欣赏她这种果决直断的自信,坦白而不造作,相处起来很是舒服。
“那天和苏云在茶馆喝茶,我跟她说了,说我喜欢她。”
苏晴杏眼微睁,“噗”地把尚未入喉的茶水喷出去。霁宇等著她笨拙地擦干嘴,一 边惊诧喃喃自语:“你们真不愧是姊妹。”
“那……咳……姊姊怎么说?”
“她……似乎比较喜欢当朋友的我,我早该知道的,不然,也不会破坏原本好好的 平衡关系。”
“所以,她见到你,别扭了?”
“是啊!我不愿她为难,宁可那天的话没说出口,一辈子都不出口。”
“就算不说,还是可以知道你喜欢她呀。”
“嗯,真的……那么明显吗?”
“小时候,我和姊姊在后山林子里迷了路,天黑了,你才找到我们,姊姊害怕得不 停地哭,你牵著她的手逗她笑,但是……明明我也害怕得要命,也哭个不停,你就只安 慰姊姊一个。”
“有这回事吗?”
“有。啊!你不用愧疚,你喜欢姊姊嘛!我原谅你。”
那盅药茶不时散发出浓重的怪味,苏晴撇下陷入自己思绪中的霁宇,过去翻搅深褐 、近似酱色的稠液。
“放心吧,她不是那么想不开的人,过几天就会恢复正常了。”
望著她调节火候的背影,霁宇忽然觉得过意不去,让她跟著烦忧,于是决定不再继 续那个话题,转而问起她的近况。
“你似乎有好一段时间不去灵隐寺了。怎么?以前不都常往那儿跑吗?”
勺子突兀地掉回盅里,她触见霁宇投射而来的疑惑目光,忙低头含吮手背,状似方 才被烫著了。
“我又不当尼姑或善男信女,干嘛非去不可?”
“我又没说你去参佛。”他觉得她的反应颇好笑。“对了,惟净大师好吗?好阵子 没见到他了。”
“不知道,我也很久没见到他了。”
是错觉吗?这个话题,苏晴也不想深入,出奇的淡漠,不同于以往。
霁宇不自然地喝口水,只好关心起她的药。
“我真佩服你,乐此不疲的研究药草就像那是你的兴趣一样,小时候的你明明怕药 怕得要命的。”
小时候?她缓缓挪动勺子,凝注成漩的暗流,腾腾热气包围著、爬升上她的手、她 的心绪,犹如温柔的低喃,曾经这么贴近耳畔……“苏晴,我把所有的药学都教你,你 好好学,终有一天,你的父亲会因它而出现;为了那一天的来到,你要让自己声名远播 ,好吗?”
她懵懵懂懂地盯视手中的七叶莲,又抬起头,白花花的日光把身边青年的五官轮廓 映照得若隐若现。当宽大的手掌抚慰而呵护地置在头顶时,她稚嫩的大眼睛也牢牢嵌入 那清明而了然的笑容。就是这个人了。苏晴直觉地知道,眼前这个人将会取代父亲来保 护她;而她,也将会为了这个人而毕生投入药学世界。
“好的,惟净大哥。”
苏云刚离开赵府,府中丫鬟随即追上来,嚷唤著:“苏姑娘!苏姑娘!请等等!”
才转身,马上迎面递来三大匹布,丝绸的重量压得她险些站不稳。
“这是夫人要送你的,”丫鬟甜甜地笑,不知是天生可人,还是因为得以摆脱这重 量的困扰。“夫人说你做伞需要很多好绸缎,有了这些,再漂亮的伞也做得出来。”
苏云想拒绝,非单因无功不受禄,还拿它的重量没法;但是丫鬟轻轻快快地溜跑回 赵府,她则寸步难行地留在原地。
“好重喔……”
挪挪布匹,只感肘臂已不堪负荷地发酸;她时常为此所扰,乡邻都是热情的人,上 回还有个木匠硬要她接受一大捆竹子。
“苏云?”
停住,她的视线被高叠的丝绸所挡,然而看著绸缎上细致的纹路,竟也能找出一丝 头绪来。苏云心里有数地微微探头,对了,听著声音,她总能猜对,是霁宇没错。
“你不是去送伞吗?”
“是呀,这是人家的回礼。”
身子紧急地一偏,撑住了摇摇欲坠的丝绸,霁宇不禁为她自身难保的窘样轻笑几声 。
“我来吧。”
他不费吹灰之力地将布匹接拿在手上,苏云原本狭碍的视野豁然开朗,如同双手和 心里的负担登时消除一般,突来的轻松让她有些茫然。
“你怎么知道我去送伞?”
“我去过你家,苏晴说的。”
“那还要你再回去一趟,不必了吧。”
“没关系,才短短的一段路而已。”
短短的一段路?可小时候他每回跑来找她们玩,都气喘如牛,怨怪两家距离遥远。 现在长大了,路不再远,重量不再是威胁,他都能应付自如。苏云细细打量霁宇高挺的 侧影,发现两人之间的身高差距竟超乎她预想中的悬殊,她已落后许多了。
“你力气大,真好!”说得有些嫉妒。
“我是男人嘛。”他忽然又变得稚气兴奋:“你知道为什么男人天生强壮吗?”
“为什么?”
“是为了保护女孩儿家。”
苏云又瞄向他,他洋洋得意的笑脸虽已看多了,但今天的霁宇,说出那种话的霁宇 竟让她觉得魅力十足。
她佯装兴致缺缺,直视前方阡陌。
“谁教你的?”
“军中的一名兄弟;这话他老挂在嘴边,平时听了不以为然,今天,”他掉头望她 ,带著刻意的深长意味,“总算是感同身受了。”
“你到我家去做什么?”她得从莫名的尴尬中跳脱出来,转移话题是最佳选择。
“中元节快到了,偏偏我昨天接到旨令,要护送一位……重要人物。”
并肩而行的路上,苏云又停下盈盈脚步,一半是因为他不能赴约,一半是他用的措 词。通常霁宇会交代清楚,而非这样的语焉不详。重要人物──没有指名道姓,反而披 上一层神秘面纱。
“是我先约你们的,却得失约了。”他对落后的苏云道歉,相较之下,这位失约者 心中反而更加遗憾。
“我看……不如提早好了。”她体谅地微笑。
“提早?”
“不是还有个七夕吗?我和晴儿会准备好,那天你能来吧?”
“行,可以的!”
他们开始兴致高昂地讨论相约时间和祭物,直到竹屋已近在咫尺,两人不约而同放 慢步伐,望著门口极不协调的奢华排场。
苏晴的手还搁在篱笆门上,不屑地将那排整齐的家丁扫视一回。“这是要做什么啊 ?”
“你不是缺人手帮忙吗?”穿著体面衣裳的小王爷现在是意气昂扬,“这些人都由 你使唤了,要种几百棵、几千棵琼麻都随你。”
“哦?”她不为所动地交叉起双臂。“好呀!把人都带进来,我好把你的秘密张扬 出去。”
“你──”他正欲发作,不知怎的,竟克制住了,扬起信心满满的嘴角:“哼!我 就知道你会来这招,那么你再睁大眼睛看吧!”
天竫拍拍手下令,路上缓缓驶来十辆板车,每辆车上各运五棵中型琼麻,生长情况 非常良好。有了不下五十棵的琼麻助势,他的威风气势简直锐不可挡。
“怎么样?连种都不必种了,你要六棵琼麻,我赔你五十,省得大家再费工夫。”
“听著,你这个自负过头的小王爷,这下子你只有杀我灭口,才能救回你的面子了 。”苏晴深吸一口气,霍然大喊:“天大奇闻呀!懿王府的小王爷有惧……”
说时迟那时快,天竫奔上前捂住她的嘴,让她紧靠著墙动弹不得。他怒瞪苏晴跃动 胜利的星瞳,又忿忿地放开手。
“晴儿,怎么回事?”
苏云著急地赶来,而当霁宇看清这位跋扈的青年时,立即就地下跪。
“末将参见小王爷!”
“甭见了,他正要陪我出去采药,顺便买琼麻种子。”
听到苏晴的话,他气急败坏地回身质问:“谁要陪你啊?”
“你有两个把柄落在我手上,还敢有异议吗?要不,我把第二个秘密说出来。”
她别有用心的目光圆溜溜转到苏云身上。
“我知道了!要走就快啦!”
向来横行霸道的小王爷此刻竟然束手投降,令霁宇丈二金钢摸不著头绪。苏云邀他 进屋,顺便解释来龙去脉,被跟在苏晴身后的天竫不经心地看进眼底。
“那家伙是谁?”
“白霁宇少将,最近才荣升的。”她明白了他的紧张所在,决定不放过任何一个恶 作剧的机会。“换句话说,也算你的情敌吧。”
“什么?!”果然有效地招惹了他。
“冷静点,你呀……头脑简单、四肢发达,不会有女孩儿喜欢的。”
“大错特错了!不是我自夸,想进懿王府的各家千金可多如过江之鸡呢!”
“过江之鲫啦!”对于他的自鸣得意,苏晴莫可奈何地摊摊手。“看来你的学问跟 你的家世差了好一段距离。”
“你那是什么意思?”
“啊!山芙蓉。”
她离开小径,走入路边草丛中,连连拨开繁盛的杂草后,终于发现了雅洁的白花, 淡黄色花蕊缀饰其中,七、八朵零星地散布著。苏晴宛若拾获宝物般地喜出望外,轻轻 揪下一小瓣花蕊放在舌尖浅尝,然后天竫便愕愣地看著她把剩余的部分全放入口中咀嚼 起来。
“你……你是饿昏头啦?”
“我在辨认。山芙蓉的花朵是可食的,对身体好。”
花可以吃?她又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
天竫好奇地四处张望,瞥见不远处的草丛中露出几抹雪白颜色,近前一瞧,原来又 是白花,却比苏晴吃的要大了许多。
“傻瓜,这儿的不长得更好?”
苏晴摘够了山芙蓉,已经觉得不虚此行。“喂!咱们走吧……咦?”
抬头一看,天竫跟那天昏倒在琼麻园那般趴在地上,她摇摇意识不清的他,赫然发 现手边躺著一朵大白花,花瓣被咬去了一大口。
“你……大笨蛋!”
那个臭丫头又骂他笨了,可他现在根本使不上力,连生气的劲都没有,浑身发著高 热,手脚却是冰冷的,肌肉更是麻得要命。
苏晴匆匆忙忙在四周搜寻用得著的植物,好不容易发现解毒药草,抓了一把放进嘴 里嚼碎直接喂给天竫吞咽。那药汁透著强烈的辛味,直窜脑门;他微微张开眼,正巧苏 晴稍稍离开,拿著仓仓皇皇的神情注视他褪了些血色的脸。
“是你……”
“嗯?”
他没头没脑地迸出话,令她一头雾水。天竫猛然翻身坐起,难过地掩嘴呕出些许汁 液来。苏晴见状,便放了心,一面擦抹嘴角,一面四下搜寻水源,却遍寻不著。
“那是曼陀罗,你还把它最毒的部分吃下去,简直不要命了!”她悻悻然站起来, 瞧见天竫呆望著她,转为不解:“咦?奇怪,没听说中了曼陀罗的毒会脸红呀!”
“你……那天我因为琼麻而昏倒,是你……是你救我的?”
苏晴打住要探视的手,满腹怀疑地揣度他半刻,才说:“怎么了?当然是我,那还 用说吗?”
他没接腔,驯良地走出草丛堆,只是脚步因著出神的思索而放慢许多。苏晴显得有 些不耐烦,回头睨瞪他恍惚的模样。
“解毒药和催吐剂都给你吃了,一个大男人,没这么虚弱吧?快些,我得赶紧找水 。”
“唔,喔。”
他总算恢复精神,跑上去与她并肩而行。
这是怎么回事?他全误会了!温柔婉约的苏云并不是他的救命恩人,而嚣张无礼的 苏晴却毫不避嫌地以嘴喂药,连续救了他两次,这种感觉很怪。他糊涂、困惑了。
再度回神之际,发觉这次是苏晴没跟上来,反倒停在后方轻按胸口。
他奇怪起她不寻常的眉心颦蹙。
“喂!不走了吗……喂!”
一个箭步冲过去,苏晴已不支昏倒在地,脸色莫名的苍白,唤也唤不醒。
“你怎么啦?干嘛突然……突然……啧!”
不做二想,天竫立即背著她朝小路狂奔,好不容易找到人家,门也不敲地就踹开大 门,吓坏里头一群正在泡茶闲聊的农夫村姑。
“水!快把水拿出来!水!听不懂啊?”
苏晴并没有昏厥太长的时间。其实部分原因是被吵醒的,耳边好像一直有人在叫不 停,事态严重地、手足无措地。
她清醒过来的时候,怔了好些时候,粗暴的小王爷正紧揪住可怜兮兮的大夫领口, 威胁兼恐吓地大吼:“怎么还不醒啊?你不是大夫吗?该不会靠行医来招摇撞骗吧!我 可警告你,人医不好,你也只剩一口气可活啦!”
事实上,被勒住的大夫是真的呼吸不到半点空气,只得挥舞著手指向床头,卖力吐 出几个字来:“人……人不就……醒了吗?”
“咦?”
手一放,没管跌下去的大夫,天竫愣看著坐在床上的苏晴,这样的情况下,她不知 该作何反应,也僵凝著没说话。
“姑娘是服了有毒的药草,幸好吞下的量不多,又及时和水冲淡,不然可不是闹著 玩的。”
大夫摸摸留下一道淡红手痕的颈子,藉著熬药的理由赶忙离开。
天竫喃喃轻问:“你吃的是毒草?”
“是白屈菜,”她假装注意身处的华丽房间,漫不经心地;“虽然清热解毒,可它 本身也带著毒性。”
“那么是为了救我……”
他正想再追问,不料懿王妃竟在毫无预警之下来了,由贴身丫鬟搀扶进门。
有了第三者的介入,苏晴暗暗庆幸,庆幸棘手的问题得以被打断。
天竫忙低头请安,然而王妃的视线却放在孤傲凌人的少女身上。沉稳开口说话时, 精亮的眼光没离开过她。
“竫儿头一遭带姑娘回家,连安也没先问过一声,就把齐大夫拖了去;我瞧他慌慌 张张的,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原来……听说是姑娘身体不适?”
慌慌张张?
苏晴不禁一半怪疑、一半诧异地看向他,看得他一时尴尬至极。
“我……我哪有慌慌张张!”
“还嘴硬呢!”王妃宠溺地瞟他一眼,坐下后又问起长相清新水灵的苏晴:“姑娘 ,怎么称呼呢?”
她因为王妃雍容的气宇而俐落地回答:“苏晴。”
“苏姑娘,听说刚刚你昏过去了,现在好点了吗?你家在哪儿?”
这一次,苏晴没那么快答话,净瞅著对方和蔼的面孔。
“你不用探我家世,我可以告诉你,我同你儿子没什么瓜葛,若真要说,他还欠了 我六棵琼麻,我正等著他还。”
“喂!我早要还,是你不要的!”
“要嘛……就凭自己的本事还。”
眼见两人又快要斗起嘴了,王妃浅浅抿出一道兴味的笑意,然后打算起身离开。“ 好吧!我就不打扰你们了。”
“欸……王妃。”
丫鬟进前扶住稍稍倾身向前的王妃,天竫也上来探视她有点呼吸不过的神色,一会 儿即平止了;她笑说这是老毛病,小王爷却坚持要苏晴帮忙看诊,却被王妃责备。
“别强人所难,人家苏姑娘自个儿也还没康复呢。”
娇生惯养的贵妇人她平时见多了,可像懿王妃这般明事理、识大体的,苏晴还是头 一次遇到。
苏晴主动把住懿王妃的手腕,细听脉象片刻,收回手,轻描淡写:“血气不顺,偶 尔别靠轿子,自己走段路如何?”
“丫头!你当我娘是谁呀!?”
“竫儿。”不用说,小王爷又被打压了。王妃深刻地盯住苏晴,笑意柔得能酥人, “这年头,像你这么老实的大夫不多了。其实我有时候也会想,是不是自己都已经懒得 用上这双腿了。”
苏晴仓皇回避早已遗忘的母性温暖,急著离开懿王府。“我走之前会留帖药方,交 给大夫处理就行了。”
“谢谢你了。竫儿,送苏姑娘一程。”
“啊?”
“不用了,我认得路!”
但是王妃第一眼就喜欢上个性坦白的苏晴,可说一见如故,说什么也要儿子送她送 到家。
“你娘真特别。”途中,苏晴还是忘不了王妃的华贵气质以及慈母容颜。“虽然不 是故意想惹她生气,但是……一般人不都会恼羞成怒吗?”
身边的天竫不吭声,她以为他还在埋怨要护送她这一程。其实,天竫更在意的是那 天听到的“私生女”一词。苏晴没爹没娘,自力更生地一路走来,难道……难道她没有 一丝念头想把负心的父亲查个水落石出吗?
“瞧,是苏家的私生女,跟著她娘的姓呢。”
一阵私语教天竫敏感地往前搜寻,而苏晴面不改色,甚至视若无睹地与前方两个路 人擦肩而过,紧接著又听见别人在搭腔──“哼,来历不明的野种不知打哪学来的医药 名堂,恐怕也是邪门歪道。”
语音未歇,那人鼻梁当场结实挨了一拳,弹到路边去。
“咦……啊?”
天竫出手的那一刻,自己先错愕住,苏晴莫名其妙地面向他,问:“你干什么呀? ”
“这……拳头就这么自己出去了,我也不知道。”
两名倒楣路人退得远远的。她对天竫的冲动没辙地叹口气。
“这是常有的事,一些同业中人总见不得别人好,那种酸溜溜的话我听多了。”
“你难道不生气吗?换成我,老早痛扁他们一顿。”
“他们说的是事实呀。”
苏晴不在意的神态令天竫也不愿再跟著穷紧张,只是,她神秘莫测的表情反倒牵引 出更多解不开的谜。
“你真的不知道你爹是谁?”
“不知道,娘从没提过。”
“不想把他找出来吗?”
“不想。”回答得太过斩钉截铁,她很快陷入犹豫,说起话来似在梦中呓语:“有 人说,生老病死人生难免,总有一天,他会为了这不可抗拒的理由出现,会来求我救他 。”
所以她说,行医制药并非天职,而是她的兴趣,一切的一切,就只为了这个目的吗 ?
“你真是个怪人。”
“你才怪呢!一路背著我回懿王府,又为了我动手打人,害我全身都不自在。”
“谁……谁是为了你!你可别往脸上贴金!”
“不过……好奇怪,我觉得舒服多了。”
他侧头望她,苏晴软化下来的神情绽放著天真烂漫,有一种海阔天空的晴朗,她圆 睁的明眸移转过来,掠过些许惊讶的光采。
天竫清朗的面颊下方凹进两只酒窝,深深的甜意令她想伸手测量。
“你笑了。”不可思议的口吻。
“嗯?”他则马上敛住所有表情。
“平常你顶多是冷笑,要不就发脾气,这般自然的感情流露啊……我还是第一次见 到呢。”
“什么感情流露!别讲得那么露骨好不好?!他急了,窘迫得不得了。
“哈哈……开玩笑的!再怎么样,我们两人是谈不上什么感情的冤家嘛。”苏晴心 情大好,没能留意他欲言又止的迟疑。“我家到了,咱们就此别过吧。”
她盈盈笑著朝天竫挥手道别,细致的唇线适中抿起动人的红彩,浅浅的红,晶莹剔 透……曾经带著煦暖的温度亲吻了他两次。两次,都是刻骨铭心。
七夕,街上许多穿著鲜丽衣裳的小孩手持荷叶嬉戏,他们不绝于耳的笑声让蹲在温 室里的天竫听得心烦。拜夏季特有的炎热阳光所赐,他已闷得满头大汗,偶尔瞥瞥一旁 专心种花的苏晴,竟不见一点汗湿,气定神闲地将一株猪笼草移植到较宽大的花盆。
“喂!你为什么不干脆点,接受我的赔礼啊?有一群人让你使唤,也省得把自己弄 得脏兮兮的。”
“你为什么不勤快点,多动动自己的筋骨?别老是把精力用在无聊的打架上。”
“你干嘛老要跟我斗啊?你很奇怪耶!一般人想巴结我都来不及了……”
“你才莫名其妙,那么想要别人巴结的话就别来。”
“你以为我想来呀?还不是因为……”
“因为你弄坏了我的琼麻。”
她毫不留情的接话,使得天竫当场噤声,懊恼地甩开手上泥土。可恨!他讨厌她这 么难以亲近、讨厌她这么漠不关心、讨厌她这么无视他的存在,讨厌……“嗯?”苏晴 手边的工作告一段落了,却看见天竫已经疲倦地靠著柱子睡著。“什么嘛,真是娇生惯 养!脾气那么大,耐心这么小。”
柱子的硬度让他不舒服地动了动身子,苏晴得以从这个角度见到他单纯平静的睡脸 ,原来……原来这家伙也有这么可爱而毫无防备的时候啊。她轻轻撑起下巴,静静地端 凝起沉睡中的小王爷。
到了日暮时分,天竫被说话声吵醒,发现温室里没人,自己身上披盖了一件女性斗 蓬。他循声走去,竹屋里的苏家姊妹和上回那位少将聊得正起劲。
“啊!小王爷。”
霁宇先起身作揖,苏云招呼他一起用晚膳,他则一脸不悦地质问起苏晴:“为什么 不把我叫起来?”
“我又不是你的丫鬟,何况看你累了,就让你多睡会儿。”她知道他在埋怨让堂堂 小王爷坐在温室里头打盹,故意爱理不理的。
席间,苏云为了圆场,问他要不要一块儿在七夕月下乞智、乞巧。
“你也在场吗?”他改问苏晴。苏云不再是那么重要了,弄得她霎时不知所以然。
“会呀!为什么这么问?”
“好吧。”态度仍是傲慢嚣张,他喝了口汤,说:“那我就留一会儿。”
这个人!开始在她的理解范围之外,应该说,他变得怪里怪气。该不会是那天吃下 的曼陀罗惹的祸吧?
前几天浸在磁碗中的小豆子已发了数寸芽,苏云用红、蓝丝绳扎成一束,称之为“ 泡巧”。她和霁宇联手将之抛在溪水上,岸边不乏跟他们一样有雅兴的人,所以淙淙水 面上载浮载沉了五颜六色的芽苗。
苏云蹲下身,凝视水中皎月,银亮的光弧些许盈亏,成了一抹缺陷的圆。
“娘每年都带我们来这儿向织女乞巧,她自己却净望著月亮不说话。有时候我猜, 她是想起了爹,所以七夕尚未成形的满月总会惹得她触景伤情。”
“过个节,把自己都弄感伤了。”霁宇也蹲著,眼里透著几分惆怅。“今天可是牛 郎织女相会的日子呢。”
“呵……所以才更加难过啊!别人已经终成眷属,我们……却是孤伶伶的。”
他深切探入她凄楚的眸,很想搂著她的肩,告诉她一切都会过去。在告白之前他会 不假思索这么做,然而此时此刻,霁宇移开了视线,稍稍伸出的手置在膝上,教苏云看 得怅然若失。
“姊姊,小心!”
苏晴的警告稍嫌太迟,刚起身的苏云马上被一群呼啸而过的孩子撞倒在地,她按抚 著脚踝,就觉一阵肿疼。
“扭伤了。”
苏晴一眼就看出病因所在,正欲挨近,霁宇已然来到苏云脚边,双手扶起她的脚, 她细小的足踝被包裹在他宽大的掌心里。
“忍著点,一下子就好。”
话还没说完,手腕一转,就把苏云扭伤的脚骨挪正,她才闭上的眼讶然睁开。
就是那里,疼的地方被他医治好了。他总是能懂,懂得她的伤处。
苏晴偷偷把膏药收了回去,侧过螓首,发现天竫正在不远处朝这边望,若有所思, 但没半分妒意。
“姊姊,现下可不能乱动,免得霁宇刚刚的工夫功亏一篑。”
她胡诌的话弄得苏云一头雾水。
“我已经没事了,瞧,这脚,明明都好了。”
“所以才说不能乱动,这一动,你的脚就不好了。霁宇,劳烦你,背她一程吧。”
“不用了……”
苏云比扭伤的时候还慌,匆忙起身要证明自己的安好无恙,一下子被苏晴顺势推到 霁宇胸前。
“就说不能乱动了!快点,霁宇,再让她这么站下去,恐怕就医不好了。”
她几可乱真的紧张令霁宇当下投来狐疑的目光,他似乎看透了谎言背后的用意,正 因为苏晴留下一丝淘气的笑,一溜烟跑向天竫。
后来霁宇还是背了苏云回家。她在他背上不再挣扎,只是百思不解,其实脚根本不 痛,完全好了,但是拒绝的话语就是哽住说不出口。她突然觉得自己好卑鄙。
“你记不记得?”
“什么?”霁宇蓦然响起的声音吓著她。
“以前你也背过我的。那时在溪边玩,我跌得两腿是伤,你个头比我高,背著我一 路走回家,我一直觉得丢脸,深怕让人知道我被女孩儿照顾。”
“没什么好丢脸的啊……”
真的,因为当时矮小的霁宇如今已经长得挺拔过人,她再比不上了,再无法背得动 他了,反倒是自己被无微不至地照顾。他长大,而她相对变小了。
苏云将半边脸贴近宽阔的背,让温热的气息融化方才油然而生的凄凉。她可以说自 己的脚已经安好无事,但是她没有,只是静静听著他聊起往事,听著他沉笃笃的心跳。
“咦?你是修养变好还是真不吃醋啊?”
小桥上,苏晴双手松松地置在身后,打量天竫难得的平心静气。
“没事干嘛吃醋?”
“你不当霁宇是情敌?”
他复杂地瞥她一眼,又移向他们离开的方向,不著边际地说:“你们……感情似乎 很不错。”
“当然了,从小一块儿长大的。娘过世后没多久,霁宇常常从家里带东西来给我们 ,吃的、穿的,都有。”
“和尚呢?我听说也有庙里的和尚接济你们。”
又有四、五个顽童兴高采烈地冲来,像一辆停不住的马车,苏晴毫无反抗之力地被 撞得后退,幸亏天竫及时拉住她。触见她失神的模样。
“喂!”他喊,她才低下眼,看看自己擦伤的手背。
“他们的施舍……我才不稀罕。”
那施舍,是温柔的陷阱,是预谋。
同时,天竫又看见了那一天若隐若现的敌意在苏晴脸上浮现。
“难得我娘喜欢你,她若听见这话,一定要念你几句。她常请灵隐寺的大师到府里 诵经讲佛,还逼著我一块儿受罪。”
“那些人……摆著自命清高的嘴脸,拿佛祖当挡箭牌,无时无刻把自己捧上了天, 高不可攀,遥不可及。”
太神圣、太庄严,那个世界……她到不了。
“我有的时候也想不透,可我娘常说,这世上……总有几个人是注定要和佛结缘的 。”
“苏晴,我早已和佛结缘了。”
苏晴紧紧环抱双臂,顺著桥桩慢慢滑了下去,裙摆遮住她双脚,她将脸深埋进膝盖 里,抽搐著,仿佛忍著某种剧痛。
“丫……丫头……”
天竫著实被她吓著,明明还谈得好好的,除了那稍嫌偏激的言词之外。而当他一碰 著苏晴的肩膀,她忽然受创地大叫:“别再提和尚!别再提灵隐寺了!”
片刻,她颤抖著咬紧唇,一边拨开散垂的发丝,踉跄地站起来。
“我要回去了。”
“等等!”他可不能现在让她走,就是不能。“你是怎么了?”
“别管我。”
“怎么能不管?你好端端的变成那样,我能插手旁观吗?”
月的影儿不知何时走到了溪水中央,将整片水面渲染得闪闪发光,犹如一条银带。
瞬间,苏晴迸出一声轻笑,笑得他有点生气。
“你啊……正经八百的模样真不能持久,是袖手旁观啦!”
他再度被纠正了,这一次却打从心底不高兴,亏他真心替这小妮子担心。
苏晴见他掉头就走,忙出声喊他:“生气了吗?”
“干你事吗?何况,我干嘛要生气!”
她原地伫足了一会儿,一下子追上去,硬是拉他回桥上,歉然地正视他深邃的瞳孔 。
“你关心我,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才以为你只是好奇心过剩而已。”
关心她?天竫因为这话语登时语塞,现在的情况,也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了。
“刚刚失态……我承认,是我同灵隐寺内的大师有过节,所以──”她顿了顿,不 知该怎么接下去。“总之,我跟你道歉。”
“免了。”他要的不是她的道歉。
苏晴见他不领情,恼得不惜动用秘密武器:“你不好好听我说话,我可要张扬你那 两个把柄了。”
他沉吟半晌,问:“什么把柄?”
还装蒜?看不出这头脑简单的小王爷还挺机灵的。
苏晴挑衅地扬嘴而笑,往桥栏上一坐,悠悠晃动起双腿。
“一个是你的惧高症,一个是你喜欢苏云。”
“不对,从今天起……只有一个把柄了。”
“嗄?”
“我喜欢的人是你。”
撑在桥栏上的手一滑,她整个人向后跌落溪。天竫冲到石栏边往下望,苏晴湿淋淋 地坐在水中,拚命擦抹脸上冰凉的溪水。
“你太没礼貌了吧!别人在说重要事情的时候,干嘛随便往水里跳啊?”
“咳……我是掉下来的,你没长眼睛啊?”
“喂!你去哪儿?”
“一定……一定是那曼陀罗害的,你不只变得更笨,还疯了,我要回去研究清楚。 ”
拖著沉重的衣裳步步朝岸上走,没想到后头接著响起一阵水声,高高溅到月夜当空 ,她不禁呆望浑身湿透的天竫。
“我是认真的!”
“嗄?”
“我是真心喜欢你,脑子清清楚楚,心里明明白白的!”
水珠自他发梢上滴落,划过皱锁著柔情的眉宇,不停。而她,就这么停伫不动,觉 得自己已经陷入他深广无垠的黑眸里,迷失、恍惚,她怕自己一旦启步走动,就会离地 飘零。
“你可要睁大眼睛看清楚,我不是苏云哪!”身子动不了,话好歹一定要说。
“我当然知道!”他笑,迷人的酒窝又出现了,笑得孩子气。
“你……你有没有搞错?咱们平时不都恶言相向吗?你怎么可能会……”
“没办法,就是喜欢了!”
这个人……连表达情感的时候都如此霸道。也正因为如此,苏晴不得不渐渐相信他 不容忽视的认真,并且发现自己遇到天大的麻烦了。
“苏晴?”
她又踉跄了下,险些二度跌入水里。
“你别突然喊我名字!你以前也从没这么喊过我的。我告诉你,现在,不是你的脑 子有问题,就是我的耳朵出毛病了。”
她又要走,天竫见状,一个箭步上前拉住她,把她拉进怀里,双臂将她紧紧、紧紧 地怀抱著;苏晴怔住,惊慑于他蛮横的环抱、他微小的伤楚、他呼之欲出又极力压抑的 兴奋……
“我喜欢你,我是喜欢你的,你若不相信,我可以说上一千次、一万次。从今天起,你就当我殷天竫的女人,总有一天,我定要把你风风光光地娶进懿王府!”
缤纷的芽苗结著彩色丝线逐水漂流,偶尔在她垂落水中的手指上触礁了;苏晴惊觉 到自己连抓握丝线的力气都没有,只因为天竫轻轻吹拂在耳畔的低诉和气息酥麻了她每 根神经。虽想用尽力气推开他的拥抱,却不知是否溪水浸软了双脚,她任由自己眷恋著 天竫怀里的安全感,无边无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