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幽深宫,大红色的宫墙,金色的琉璃瓦闪耀著冷漠的光,空气中足无止境的压抑。
再缤纷的颜色,在这里都将褪成灰色,就如宫内那些似乎永远盛开,其实随时会枯萎的花一般。
她缓缓走进凤栖宫。
大殿正中站著的,是面色依旧幽冷的皇后,无论如何盛装打扮,也遮盖不住岁月在她脸上留下的痕迹以及那苍白空洞的眼神。
皇后冷冷地打量她。
啪!
随著一声脆响,望月脸上出现一个红红的五指印。火辣辣的感觉让她几乎当场流下眼泪,但她知道自己不能哭。
在皇后身边多年,她知道皇后的心已经被这后宫压抑得严重扭曲,她现下最大的快乐就是看见比她年轻的女孩痛苦。
“贱人!”
皇后的声音私人一样冷,仿佛能把人冻僵。
“你以为勾搭上永靖侯,我就不能把你怎样了?”她阴狠地一笑,“我留你这么多年,不是叫你自己去享清福的。”
原本她也懒得多管她,只是掌握了她的行踪,而没有多加追问。但前些日,南陵国提出和亲计画,皇上竟然想把她的亲生女儿七公主送出去,七公主苦苦哀求不成,她这才想到她手里还有这一个棋。
几乎没有费什么力气,皇上不但答应了,并且立刻下了旨。
想著计画如此顺利,皇后脸上露出诡异的笑容。
她鄙夷地瞪视望月,“你的存在,直到今天才有了意义呢。”
“哼!”望月冷冷地扭过头。
皇后似乎没想到她居然敢以这种不驯的态度面对她,目光一凛。“知道吗?你这样子真像极了你母亲,让人见了就讨厌!”
“不许你侮辱我娘!”她可以打她、骂她,但她不容许她侮辱她的亲人。
“我就是要骂她!不要脸的贱人!”
望月忍无可忍,想要捂住皇后的嘴,却被下人拦住。
她只有在口头上反击:“住口!你才是没人要的丑老太婆,就因为这样,父皇才不要你!”
一口气喊完,周围是下人们抽气的声音。
望月绝望的闭上眼睛。
完了!她竟然主动去挑皇后的痛处。
皇后失宠多年,凤栖宫早已经成了半个冷宫。她方才这一番话,无疑是对皇后最有力的挑衅。
有些后悔自己一时冲动,望月暗暗祈祷:拜托!至少给她留个全尸。
皇后没有立刻发怒,而是危险地眯起眼睛,强扭过她的下颚。“你把你刚才的话再说一遍。”那声音,冷极。
望月摇头。她实在没那个勇气在这个老太婆面前再撒一回泼。
皇后眼神骤变,“我叫你再说一次,听见没有!”
望月被她狂乱的眼神吓了一跳。
看来外界传言不假。皇后真的已经疯了。
望月不禁更加担忧自己的命运,想到自己日后不是被远嫁异乡,就是被这疯婆子折磨死,她索性心一横,倔强到底。
她的沉默让皇后愤怒至极。
“贱人!”皇后尖声大叫。
望月咬紧牙关,准备承受火辣辣的巴掌。
半晌后,脸颊却并未感受到意料之中的疼痛。
她小心地睁开眼,看见皇后愤怒地瞪著制住她高扬的右手之人。
“皇后,请您自重。”
说话的,是太子龙继宁。
望月见著来人,终于松了一口气。
看来,至少这次她逃开被皇后活活打死的命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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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龙继宁只是不放心地来看看望月的情况。
在亲眼见识了皇后对望月的“关怀”后,他是说什么也不肯让她再在凤栖宫待下去了。
于是,某人打著“兄妹情深,久别重逢”这种烂到极点的借口,硬是押著望月住进了他的宫殿。
几天过去,肿起的脸颊已经消去了不少,虽然还是有点疼。
这次,望月是真的感谢龙继宁。
虽然发生许多令人绝望的事情,她却也发现她内心深处的渴望,她其实不想死。无论情况已经多么糟,她心中似乎总是残留著那么一线希望——那个总是胸有成竹地微笑著对她说“安心”的男人,最后一定会来救她。
看见望月又开始对著窗子出神,龙继宁伸手在她眼前晃晃。
“皇妹,要不要吃水果?”
望月双目无神地摇摇头。
“那吃些点心?”他记得每次去侯爷府的时候,总是看见她拿著好些零嘴,也许这些糕点她爱吃吧。
望月怪异地扫了他一眼。
“太子,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他们虽然有兄妹之名,但事实上也就是透过宁致远才认识,关系好像没有那么亲吧。
她已经习惯了宫中那种被人忽视的生活,本以为冒死回来,也不过就是重回那种生活。
但是现在在这里没有人敢给她冷眼看,她反而每天被一帮下人追捧著,嘘寒问暖无微不至。
第一回,她找著了当公主应有的感觉。
而这些都是托了龙继宁的福。
龙继宁一怔,“我是你皇兄啊,我不照顾你谁照顾?”他始终觉得他替她著想是理所当然的,就算没有宁致远叮嘱也是一样。
龙继宁给的关怀和宁致远不同,是那种彻彻底底的、亲人般的温暖,让人觉得仿佛天塌下来也有哥哥给她靠的踏实感。
但是,望月却对此感到不解。
“你的皇妹可多了,怎么没见你把她们都接来?”想和太子攀关系的人怕是数也数不清,恐怕还包括皇后在内,怎么也轮不著她吧。
龙继宁耸了耸肩,“皇妹是很多,可是我也没见过几个。再说我们一起经历这么多事,自然比较亲嘛,何况你和四哥又是……呵呵,亲上加亲,不得不亲喽!”
一提到宁致远,望月脸色又是一沉。
听龙继宁说,宁致远现在在为让皇上收回和亲成命这件事四处奔波。但是,自小在宫中长大的她哪会不知道这种事只要圣旨一下,任谁也是无能为力的。
见望月脸色一沉,龙继宁知道自己又说错话了。
“你别太担心,四哥说他有办法,就一定有办法的。你只要好好在这儿待著就行了。”
望月只是苦笑。
见望月近几日迅速的消瘦,龙继宁又是心疼、又是没辙,只有不断叮嘱多做些有营养的东西给她吃。
其实,方才龙继宁没说的是:他对望月的亲情,不是现在才有的。
第一次在慈宁宫门口打照面时,他就为望月眼中的不屈所动容。
他看到一个倔强的小妹妹在这深宫之中饱受压抑,一点也不快乐。虽然,她当时对他几乎是敌视的。
恍惚问,龙继宁彷佛看到了自己的影子。虽然贵为太子,可他最珍惜的时光却是五兄弟在山上无忧无虑的日子。她与他同样被束缚在这皇城之内,却连可以支撑下去的回忆也没有。
他是太子,肩上有著责任,所以无法逃;但她不同,她可以有更广阔的天空。所以他很希望有朝一日她可以飞出去。
虽然现在前途莫测,他还是希望自己能尽一份做哥哥的力量。
“太子,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那还用说?”龙继宁有些伤感望月自始至终的见外。他这十五皇妹,怎么就不肯接受他这份亲情呢?
“我想见父皇。”
龙继宁削苹果的手一僵,似乎十分意外。
见对方惊异的表情,望月难掩心中的那份失落。
“还是不行吗?”
她也想过父皇日理万机,怕是不会愿意抽空见她这个女儿。但真正得到答案,还是难免有些受伤。
“我想,应该可以吧。”龙继宁拍拍她的肩膀,阻止她往坏处想。
望月眼中燃起希冀。
龙继宁朝她点点头,“我会去和父皇说一声。”
他看了看天色,回头道:“不早了,你这两天身子不好,早点睡吧。有事的话尽管叫下人,或者叫他们通知我也可以。我先回去了。”
又对宫女们吩咐了几句,龙继宁给了她个安心的目光,转身离去。
“太子。”
就在龙继宁走到门口的时候,望月却忽然出声。
他回过头,询问地望著她。
“谢谢你……九哥。”
龙继宁怔住。
直到望月那声“九哥”缓缓融化成泉,滴滴渗进他心里。
脸上的笑容越扯越大,他突然从门口大步回来,大掌在望月惊异的目光中狠狠朝她的头按下去。
“死丫头!说什么谢,哥哥疼妹妹是天经地义的嘛!”
龙继宁的夸张动作使得望月脸上的伤微微疼痛,可是这一刻,望月心中却充满了亲情的温暖。
她这一生,有了爱、有了亲人,她不再有遗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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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龙继宁说过会帮她问一声,但望月没想到竟然这么快。
隔天中午,皇上便命人召她到广德殿会面。
第一次踏入广德殿,望月心中免不了有些紧张。当她见到那位高高在上的老人时,一时竞忘记了所有礼节。
她的父皇,比上次见面时又苍老了许多。
年迈的老人没有怪罪她的失礼,只是忽然想到什么似的说:“朕和你不是第一次见面吧?”
这孩子,虽说几乎没见过,却莫名令他觉得眼熟。
望月徐徐道来。
“前年,父皇在凤栖宫避雨的时候,曾见过孩儿一次。”只是,那时候她绝望地以宫女自称。
“原来如此。”他缓缓点头,似乎在回忆。忽然,脑海中闪现出女孩倔强的脸庞,当时他记忆深刻。“咦?朕记得当时你说你是宫女。”
“当时孩儿初见父皇,十分紧张,所以才谎称……”望月暗自心惊。没想到那么久的事,这老头儿还记得。她偷偷瞄向皇上,想确定他有没有生气。
老皇帝只是轻笑了几声,随即竞有些白责的道:“看来,朕真是太忽略你了。”竟然让自己的女儿紧张到不敢和他相认。
“听老九说,你这些年过得不好。”老皇帝长叹一声,“是朕愧对你啊。”
听到这儿,望月鼻头竞有些微酸。长这么大,她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父亲的关怀。
“说实话,你怨朕吗?”
望月闻言一怔。
半晌,她才幽幽地开口道:“怨。”
老皇帝似乎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答案,有一瞬间怔住。
望月心想这下自己一定是触怒父亲了,可下一刻却听到开怀的笑声。
“哈哈!好!果真是实话。”老皇帝总算发现自己这个女儿的特别。若是别的皇子、公主,巴结奉承还来不及,她却有胆量冒著激怒他的危险,在这广德殿上说一句实话。
“你这次来见朕,定和那道圣旨有关吧?”
望月心中一凛。“是。”
“你不想嫁?”
“是。”
“为什么?”
“因为我有喜欢的人。”
“我听说你前段日子出过宫。”他这女儿倒是有胆量,“并且在永靖侯家住过一段日子。”
“是。”虽然也觉得这个字说得有些累,但望月就是找不到其他字眼来替换。
“你可知这样是有违礼法的?”就算再怎么两情相悦,男未婚、女未嫁,她又是翘家逃跑,未免说不过去。
“父皇,我出宫之时,还不认识永靖侯。”关于这点,她想皇上是完全误会了。
“哦?”老皇帝微讶,“这么说你出宫并非要和永靖侯私会,那你又是要做什么?”看她实在不像贪玩的孩子。
“我出去的时候,没打算要回来。”
老皇帝听后,轻叹了一口气,似乎听懂了她一句“没打算回来”所隐藏的辛酸。
“想不到宫中竟然伤你如此之深。”
这其中伤她最重的,怕就是他这个天下最不称职的父亲吧。
“你今日是想请求我收回圣旨吗?”
再度出乎老皇帝意料的,望月摇头。
“不是。”圣旨已颁,岂有无故收回的道理?“孩儿知道君无戏言,即便父皇现在您想要帮我也是无能为力。”一国之君,忧当忧天下,不该为儿女私情所束缚。身为皇上,不可能不顾全大局。
老皇帝不得不再度感叹。
如此独特的女儿,为何他会匆视她的存在十八年呢?这究竟是她的不幸,或是他的损失?
“你想怎样?”可能的话,他也希望可以补偿她。
望月轻轻叩首,抬起头道:“父皇,孩儿知道相亲一事已无转圜余地,但请父皇允孩儿两件事,若父皇答应,孩儿今后对父皇将永无怨慰,只有无限感激。”
见她如此慎重,老皇帝不禁对这两件事起了好奇。“你说。”
“第一,对于这桩婚事,孩儿希望能以自己的方法解决。当然,前提是不伤国体,不失信于人。”
老皇帝略微思索了一下,允道:“好,若真能如此,朕不干涉便是。另一件呢?”
望月叩首再谢,“第二件事,若日后……永靖侯宁致远为此事而开罪了父皇,还请父皇网开一面,恕他无罪。”这是她唯一能为他做的。
“好,朕答应你。”
“谢父皇。”她欲再拜,却被一双苍老的手扶住。
“你起来吧。”
“是。”望月起身,正视此时与一般父亲无异的老皇帝。
“你是叫望月吧?”他听老九说过,她生在八月十五,又刚好排行十五,所以起名望月。
望月点头。
望著被他忽视了十八年的女儿,老皇帝叹道:“是朕对不起你。”
望月却只是云淡风轻的一笑,摇头道:“从此刻起,孩儿心中对父皇没有怨,只有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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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靖侯府内,宁致远烦躁地在屋内踱著步。
听了老五所说,他原本就牵挂望月的心更加揪紧了。
她现在怎么样?
是不是终日食不下咽,抑或又受宫里人欺负?
他还听说她去见了皇上,那她有没有和皇上顶嘴,说一些不该说的话?皇上有没有怪罪她?
一连串的问题烦恼得他不可开交:心里著火似的著急,却除了坐在这里等消息外,什么也做不了。
她最需要他的时候,他竟然又不在她身边。
猛地,他一掌击向桌面。
这一掌用了十成力道。桌面已然坍塌,茶壶茶杯碎了一地。
华春风算是见识到他这深不可测的四弟的实力了,和他平时慢吞吞的作风不同,这一掌又快又猛,若是打在人身上——那人八成要立即归西了。
原来烦躁可以使一个性格温吞之人彻底改变。
“老四,冷静些好吗?烦躁只会自乱阵脚,别忘了,这是你常说的话。”他这样子发泄一下虽没什么,但他的焦躁却也丝毫没见减少。
宁致远却瞅也不瞅他,“送信的还没到吗?”
华春风白了他一眼。
“你当他们会飞吗?”听说信使迫于自家王爷淫威,三天已经骑死六匹好马,气得驿站饲马老头儿险些疯了。
“需要的话,我不在乎他们用飞的。”他现在只关心他派去送信的人能不能在和亲之前覆命。
华春风想了想,叹道:“由此到南陵国最快也要半个月,你觉得来得及吗?”他希望老四做好足够的心理准备。
“来不及也要来得及。”
他在南方打仗的时候,曾和南陵国的某人有过一面之缘,那人欠他一个人情,而现在,是他该讨回的时候了。
“老四……”见自家兄弟如此难受,华春风忍不住上前想安慰。
“三哥,我没事。”宁致远勉强地一笑,笑容中却再没有当初那份自信。
是的,他慌了。
在望月走出侯爷府大门的一刹那,他竟然不顾一切地追了出去。
他慌了,这样慌乱的感觉真的不适合向来运筹帷幄的他,可是他早已无法控制。
一想到仿佛上一刻还亲昵地倚在他身边的望月,马上就要嫁去遥远的南陵国,他就无法克制自己的冲动。他想不顾一切地杀进皇宫,马上救她脱离苦海。
他知道她一定每日在窗边翘首以盼,她是那么相信他,等著他去救她;而现在,他除了在此等消息,却什么也不能做。
“老四?”见宁致远又陷入沉思,华春风真是越来越担心。
“三哥,你不知道望月她……非常害怕回到宫里。”而那一刻,只为不拖累他,她竟然主动要求回去。他后悔当初自己为什么没能拦住她,早知道等待是这么令人崩溃的事,他不该放她一个人入宫。
“放心,有老五在宫里照顾她,不会有事的。”华春风劝慰道。以老五的性子,不会让人动那丫头分毫的。
“老五在皇上面前也无能为力,若是皇上……”这一刻,宁致远突然开始恼怒自己向来缜密的心思,为什么他可以想到这么多?在毫无办法的时候想到这些,简直就是自我折磨。
又来了!华春风头疼地拍拍这个恼人的师弟。
“如果宫里有什么事的话,你这个堂堂永靖侯会得不到一点消息吗?别再自己吓唬自己了!你看看你,我伯你这个样子根本等不到信使回来。”
宁致远却突然因他的话一惊。
等不到?
等不到的话,那他就只有设法拖延婚礼了!
看宁致远目光骤变,华春风心下发冷。
他……是不是说错了什么?